《江山为局,美人为棋》作者:乐琳琅 火星VIP2017-05-15完结 长安帝都,亲王举兵造反,一则天谕惊世而出,江山易主! 她曾是太子妃,怀着废太子的孩子投入新皇怀中,成为后宫最妖艳的毒花,觊觎至高皇权; 他是道士,男身女相,遭同道中人轻贱,趁此乱局,只身赴京,立誓要做人上之人; 她是六宫之主,母仪天下,被人夺去亲儿,含冤从高高城楼上纵身跳下。 九世之乱,天下之争,一入癫狂道,生死两相忘! 正文 第一章 癫狂道 正当午。 一只寒鸦“哑哑”飞过,真妙观姗姗敞开了前门。 两个小道士无精打采地拎着扫帚,出门来清扫石阶上层层积雪,肚子却已饿得咕咕叫,心头发慌,没扫几下,便偷个懒,随意坐在石阶上,望着下山的路,两眼发茫,只在心里头反复咒骂起两个人来—— 一个是已故先帝; 一个是当今圣上。 先帝,那是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男人,登基不到三日,只因服食了几个灵山道长阿谀进贡的“长生不老仙丹”,三颗金丹下肚,七窍出血,顷刻暴毙,长生大帝君没当成,已然魂飞枉死城,一命呜呼! 新皇登基三日,崩。 举国大庆忽转为举国大丧! 到了第四日,其叔篡位,诛其幼子,夺其宠妃,一个无德的急色鬼,龙袍加身,昭告天下: 取缔道观,诛伐邪道,凡包藏道异祸心者,无论王公亦或庶民,同处劓刑! 如此,名山秀水间,香火鼎盛、洪钟长鸣的道观,一夕之间,天翻地覆,如遭灭顶之灾。 仅官府查封的不下千余众,道教正源余不足二十观,观中弟子或还俗、或闭门足不出户,惶惶不可终日。 熬过了一个多事之秋,转瞬冬来。 隆冬腊月,年关将至。 真妙观里,已是揭不开锅的穷困潦倒。 坐在石阶上的两个小道士连声叹气,叹着叹着,忽听“轰隆”一声巨响—— 道观正门里供奉三尊的大殿、竟在暴雪积压覆顶中崩塌了大片墙体。 噌吰—— 久未响起的道观钟声示警长鸣,竟是掌教真人号令集合众弟子的声讯! 大事不妙! 两个小道士惊得跳起,仓促间扔下扫帚,拔脚就往门里奔去…… …… 就在大殿外,集结而来的观中弟子,围拢在倒塌的半幅残壁前,有的垂头丧气,有的唉声叹气,一片乌云惨淡的景象。 真妙观第六代掌门人清虚子,站在弟子们围成的那个圈子中央,白眉长髯,根根须发在隆冬寒意里,瑟瑟抖颤。 年迈体衰的他,半睁着昏花老眼,忧伤地看着破损的大殿,未语先叹: “唉——!贫道无力保全本观百年清殿,愧对仙逝尊长,实是无颜再坐这掌门之位!” 众弟子听得一愣,尚未领悟他这话的弦外之音,又听他接下来问了这么一句:“谁愿今日下山?” 下山……还俗去么? 难不成,真个到了山穷水尽、树倒猢狲散的田地? 众弟子面面相觑,略微惊异后,又似恍然大悟,忽听“扑通、扑通”之声响起—— 三、五十个弟子里,竟跪下去大半,跪地后,异口同声回禀: “弟子们愿随师父一道下山、还俗!” 还站着犹豫不决的,也就剩那么零星几个了。 清虚子白眉轩动,噎了半晌,才郁闷地吐出个声来:“谁让你们下山去还俗了?为师的意思是——今儿个谁能下山去化些钱粮来,只要能凑足修缮大罗宝殿的百两纹银,这掌门之位,为师就让给此人来承接!”说着,又抖手颤巍巍的指了指跪在地上的那些个弟子,道:“你们……你们一个个都争抢着跪在为师面前,是都愿意为本观尽此绵薄之力?” 此言一出,原先跪下去大半人数的弟子们,脸色大变,这才弄明白了师父的意思,一张张屁股如遭蜂蛰,“唰啦”一下,全都站了起来,那叫一个整齐划一,站得笔直笔直的,再也不敢屈膝下跪。 “掌门饶命!”小道士们惊恐万状,“弟子们不敢!” 眼下这局势,谁还敢穿着道袍大摇大摆走在人前传道化缘?除非是寿星公吊颈——自寻死路去的! “紫砚,你可愿下山帮为师办这件事?” 清虚子伸手一指,指准了众弟子里入门时日不长、道行最浅、最适宜跑腿办事的一个小道士。 小道士却已吓得面如土色,支吾片刻,猝然抱着肚子“哎哟”痛呼一声,“师父,徒儿肚子疼!准是昨夜刨树皮充饥时,吃坏了肚子,哎哟喂——疼、疼疼疼啊!师父您稍等,徒儿先上一趟茅房。” 两手捂着肚子,这小道士往脚底一抹油,一溜烟儿的往茅厕跑,尿遁了。 “哎?哎……”清虚子伸手招了几下,哪还招得回溜之大吉的好徒儿,无奈又将目光转向另一个小道士。 眼见师父将希冀的目光转向了自己,另一个小道士也不等他开口,猝然用手猛拍一下脑门子,哀嚎一声: “哎呀、哎呀呀——不好!师父,徒儿这风疾又犯了,头好痛!痛痛痛……痛死了!” 话音刚落,人就直挺挺往后倒去,“砰”的一声,“四脚”朝天,倒在地上装死去了。 “这、这、这……” 这都叫什么事儿呀! 清虚子瞠目结舌,半晌说不出话,末了,也不使唤弟子了,只问了一句: “今日,当真没有一个人,愿意下山走这一遭?” 弟子们静默地站着,个个耷拉着脑袋,噤若寒蝉。 见此情形,清虚子鼻子一酸,两行老泪夺眶而出,悲从心来,捶胸仰天长叹:“天亡我百年清观!” 见师父悲痛落泪,众弟子竟也跟着嚎啕大哭,个个怨天尤人。 突然,一片呜咽声中,倏地响起“噗嗤”一声笑! 突兀而起的笑声,夹在这哭声之中,尤显刺耳。 众人听得一愣,纷纷觅着笑声扭头望去,却见一人施施然从后院走来,排众而出,走到掌门人面前,口出轻狂之语: “下山化缘又有何难?我去便是!老头子,你且在观中准备好新掌门继任仪式,等我回来,本观就由我来接掌,尔等都要俯首听命于我!” 狂妄之态,引得众人侧目,这人却哈哈大笑着,步若流星,往门外走去。 眼瞅着这人迈出道观山门,径自往山下去,愣在原地的一干人等,脸上的表情可就精彩纷呈了。 “怎的是他?” 连掌门人都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怪异神色,很是头疼地长吁短叹:“唉——!怎的是他!” 清虚子口中这个“他”,名唤“鞫容”,入真妙观一年有余,辈分极低,也不算是真正的真妙弟子,是以,方才集合众人商榷大事时,本无须他来参与。 岂料,他竟半途杀出,接了这烫手山芋。 众弟子心中却不大痛快,也有几分鄙夷: 这人原是一座不知名的山中野观里、一个不知名的野道士。 据说,是个老道士在山路旁捡来的弃婴,自幼长在道观,除了修道,旁的啥也不会。 老道士养他养到了弱冠之龄,便撒手人寰。 他孤身一人在那个野观中也待不下去,便来投奔真妙观。 一年多以前的凌峰真妙观,尚风光无限,因属道教正源,立观已有百余年,香火鼎盛,却不随意招收门徒,门槛算是顶高的。 在渊帝颁圣旨取缔道观之初,也曾有地方豪绅力保凌峰之上的百年道观,只是后来那些有头面的人也觉形势不妙、不敢插手此事了,清虚子便更加小心谨慎,即便有走投无路的道人来此投奔于他,他也不愿轻易收留。 哪知鞫容这一来,只说了三句话,清虚子竟只能破格将他收留在了门下。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: “弟子是真仙大神转世,愿来投身真妙观,是道长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!” 清虚子当时一只手里端着茶盏,望着门外笑得眉目分外妖娆的轻狂少年,一口茶也没喝,先给噎着了。 “你要是将真仙拒之门外,道法不容!得罪于我,你此生修为必定毁于一旦!” 他说了第二句话。 清虚子另一只手里的拂尘“啪嗒”掉在了地上。 “道长不说话,我就当你是答应了。” 这就是他说的第三句话。 清虚子两只眼睛睁得老圆,瞪了他半晌,才吃吃地回了一句: “敢问尊、尊驾道号是?” “癫狂!” 他虽名唤“鞫容”,道号却起得极为异类。 “我的厢房是哪间?走了这么久的路,我饭还没吃呢!老头子,还不快快叫人送饭到我房里来!” 说着,人已径自走进了真妙观。 独留清虚子杵在原地,干瞪眼,活脱脱像是见了个怪物,已然—— 呆、若、木、鸡! 正文 第二章 鸿鹄志 “他来当掌门?如何使得!” 如此狂妄之人,自会招人反感,这不,鞫容前脚刚走,后头就有人跳脚急道: “师父,本观弟子当中,哪一个辈分修为不比他高?他这么一个野观无名小卒,厚着脸皮死赖在本观不肯走,日日端架子打诳语糊弄人,胆大妄为,目无尊长,实属道门异类!要是让他当了掌门,徒儿……徒儿宁愿一头撞死在祖天师神像前!” 义愤填膺、跳脚嚷嚷的这人,宽额狭目,目光闪烁,年届三旬,却正是清虚子得意高徒,真妙观“玄”字号大弟子,在众弟子中辈分排行最高的蛮玄子。 “师兄,您可不能让他当了掌门呀!” “是啊!师兄,这掌门之位怎么着也该是由您来继任呀!” 在观中待得久了,不论局势如何变幻,有些观念在人心中是根深蒂固、亘古不变的。 师弟们帮腔起哄。 丢不起这个人、失不得这个颜面的蛮玄子,也顾不得细想了,道了声:“师父,徒儿这便下山去,定要赶在那狂徒之前,先行完成师父所托之事!” 话落,跪地磕了个响头,在众师弟欢呼声中,在清虚子喜出望外的殷切目送下,蛮玄子一咬牙,大步往门外走去。 这二人一前一后,相继下了山。 走得迟一步的蛮玄子,却最先进了城。 先行一步下山来的鞫容,在山下小村落里转悠耽搁了片刻。 等他离开村子时,村落里一户农家晾晒在院子竹竿上的几件妇人衣裙,不翼而飞! ※※※※※ 一日光阴,转瞬即逝。 翌日,下山化缘的二人相继归来。 清虚子领着众弟子迎出门外,却见蛮玄子一瘸一拐地走上石阶,走得近些,众人定睛一看,不由得大吃一惊—— 只见他已是鼻青脸肿。 昨儿下山时还是好好的,入了城,却被城中官兵打成了猪头惨状,浑身挂彩,狼狈不堪地逃回山上,自是空手而归! 随后,鞫容也姗姗归来,手中却拎了一包东西,递到掌门面前。 接过那包东西,清虚子打开一看,竟是十几锭银元宝,少说也有百两! “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 众人想破了脑袋也是想不明白:城中百姓见了道士就避之惟恐不及,官兵则是见一个打一个,道人屡遭驱逐,如何还能讨得分文? “山人自有妙法!” 鞫容笑得极是张扬。 众人看他玉颊潮红,朱唇似残余了绛脂,染得几分胭脂香味,这一笑,唇红齿白,眉目妖娆,竟似轻佻媚人的女子! 男身女相,本就姿色香艳,加之弱冠之龄,细皮嫩肉,迎风一笑,竟无端生出香融媚态! 小道士们瞅着瞅着,脸红心跳,却又忍不住腹诽:狂徒轻佻,没个正经,真真是道门异类! “唉——!” 清虚子整日里都在叹气,此刻从鞫容手里接得银两,虽解了燃眉之急,却无分毫愉悦之色,反倒是更加的郁郁寡欢,“罢了、罢了!天意如此,贫道也不可违之!” 众弟子又成了只只闷葫芦,连着蛮玄子也闷不吭声。 换立掌门之事,也就这么草草决定了。 ※※※※※ 真妙观这几日忙着修缮大罗宝殿,张罗着新掌门继任仪式。 山下城中,官府衙门却忙着四处搜查、捉拿一个女盗匪。 据说—— 三日之前,有个貌美女子,独自来到本城首富门前,巧笑倩兮,诱得大老爷出门来“好心”收留。 不料,那一夜却丢失了压枕下的十几锭银元宝,连着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也在当晚失踪,大老爷枕边只余下几件妇人衣裙。 人财两空的冤大头,隔日就去报了官。 说来也奇怪,这女子像是凭空出现,又凭空消失,任凭官差城里城外的掘地三尺,也找不出这么一个女子来。 加之这几日城里头置办年货的人又多,财物流通得也快,银子上没作特殊记号,实难查得蛛丝马迹。 又过了几日…… 城里头是爆竹声声辞旧岁,——这便到了岁末除夕之夜。 真妙观逢着佳节,择了吉时,立了新掌门,此人却并非鞫容! 而是—— 蛮玄子! 清虚子受寒染疾,卧榻不起。 众弟子于大罗宝殿上三跪九叩,迎立了新掌门。 前门里,一派喜气,蛮玄子高踞掌门之位,自是意气风发、踌躇满志! 后院处,一道柴门悄然开启—— 一人趁着夜色,携一只打了补丁的寒酸包袱,悄然打开了道观后院这扇柴门,孤身一人穿入这茫茫夜色,奔逃出去。 趁着夜色的掩护,偷逃出去的,正是癫狂道人——鞫容。 今夜他若不逃,明日便成刀俎上的鱼肉,任人宰割! 想要当掌门执掌一观的黄粱梦碎。 可恨的是蛮玄子竟与众弟子联起手来,诬告他当日奉上的银两,是从蛮玄子化缘所得之中强抢去的,蛮玄子当日所受的伤,也并非官兵殴打所致,而是被他所伤! 本是破绽百出、狗屁不通的诬告之言,众口铄金之下,竟令他百口莫辩! 因说不出银两详尽来由,加之清虚子一病不起,他一人竟遭众人排挤,被同门师兄弟强行绑缚至柴房,勒令他面壁思过。 “过了今日,贫道就是本观掌门人了!而你,不过是苟且偷生的蝼蚁,贱命一条!这辈子,直到死,都只是个卑贱末流!” 道貌岸然的蛮玄子,那日在他面前居高临下,得意洋洋的说了这番话。 今夜,他奋力挣脱了捆绑手脚的绳索,逃出真妙观。 遁入林中,稍稍驻足,遥望观中张灯结彩、欢声笑语,一派喜庆! 他独自一人在漏夜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,浑身打着寒战,心窝里却有一簇烈焰熊熊蹿燃! 驻足凝望片刻,他暗自咬牙冷笑: 不就是个没落道观的小小掌门人么?你当去便是! 终有一日,我会再回到此地,到那时,你自会知晓—— 谁是卑贱末流,谁是人上之人! 一拂袖,他头也不回,转身便走,走得决然,再无半点留恋。 当真妙观众人发现他已逃离,以为他遁入了山林,隐于山洞、暗无天日地苟延残喘时,他此去,却并非人烟稀少的山村荒郊,而是天底下最最繁华热闹的所在! 京畿重地,天子脚下—— 京城帝都! ※※※※※ 行行复行行。 鞫容这一路走得匆忙,也无心去流连沿途风景。 但,走着走着,他却渐渐发现了一件怪得离奇的事—— 坦荡官道上,车辘辘、马萧萧,一撮撮的人马,或三五成群,或扶老携幼,驮着大包小包的行囊,相继经过。 都是背离了京城的方向,一拨拨的,行色匆匆,倒像是从京城里连夜逃出来的。 每个人的脸上都流出焦灼、慌张、甚至惶惶难安之色。 犹如被噬人的洪水猛兽追逼着,这一拨拨的人马逃得很是仓皇,甚至有些慌不择路。 “哎呀!” 一个稚童在匆忙行走时跌倒,被长辈强行拉扯而起,连拖带拽、继续匆忙赶路。 眼看着前方又有一家子人拎了大包小包的物品,相互扶持着,疾步走来,鞫容赶忙迎了上去,还未张口询问,那一家子人已与他擦身而过,走得飞快,倏忽不见。 置身在这潮水般一波波急涌而至的人群之中,与他们逆向而行,鞫容吃了满嘴激扬的尘土,还险些站不稳脚,被挤得倒退了几步,心中越发纳闷,他嘴里头也忍不住咕哝了一句: “今儿是个什么日子?京城里莫不是闹了百煞凶灵?怎的全都离京出城来了?” “这位小兄弟,你还没听到风声啊?” 路旁走着一个老酸丁,似是官家师爷,见鞫容穿的一袭粗布罩衫里隐约露了玄色道袍,分明是个道士,偏要往京城里赶路,定是个不知情的异乡客。 老酸丁古道热肠,顿了顿脚步,在旁好心相劝: “京城里要出大事了!庙堂风传——燮王要举兵造反,借了入京朝圣献美姬的名义,穿山路绕捷径,快要兵临城下了!百姓们都闻得风声,急着离京避祸,圣上还在后宫坐拥美人,听曲享乐,酒色昏昏呢!可怜大臣们上书劝谏,都被拦在宫门外。冒死进谏的,竟被枭首示众! “圣上沉溺于燮王接连所献的美色新宠芙蓉帐里,不上早朝、不理朝政已有十数日,大难临头也只说了一句‘燮王断然不会负朕!尔等再敢挑拨生事,统统拖出去斩了,将脑袋悬于宫门,以儆效尤!’听听这话,哪还能指望天子庇佑臣民?还是早早离京,自求多福的好!” 天子整日里酒色昏昏,眼看战事逼近,京城里又要风起云涌,谁还敢在城中逗留片刻?这不就纷纷卷铺盖逃难去,只等战事平息后,再返家安身不迟! 老酸丁这一番话,实是苦口婆心,劝人莫再贸然进京。 鞫容却听得两眼放光,“啪”的一声,抚掌而笑:“天助我也!” 似是撞上了天大的好运,他大笑着,紧走几步,仍是与逃难的众人反向而行,于汹涌离京的人潮之中——逆流而上! 老酸丁见他仍一意孤行,急得放声高喊:“小兄弟——去不得呀!你此刻进京去做甚呀?” 兵戈杀伐,易伤及性命。 这当口还敢往京城里去的,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,就是活腻了,真真是不智之举! “去问问皇帝老儿——今日便是他的死期,本真仙给他念念往生咒可好?” 周遭逃难之人闻言,皆是骇然,纷纷侧目望去—— 口出妄诞之语的少年,眉目韵致分明似女子艳色流融、妖娆异常,却兀自笑得如癫似狂! 正文 第三章 朝天阙 燮王以献美姬的名义,欲来攻打京城、举兵造反之事,传得沸沸扬扬之时,鞫容又听到了一则消息: 酒色昏昏的皇帝老儿,居然领着一拨人,出了宫,往骊山脚下围猎禁苑以北——赤江岸,去驻扎营帐、备酒设宴——迎候燮王与美姬去了! 如此急色的皇帝,给鞫容出了道难题—— 赤江上游乌淮北岸,是帝王驻扎军队、布置营帐的适宜场地。 欲往乌淮北岸,只有三条路可行! 一条水路—— 由赤江下游\行舟而至。 只是,行舟速度甚慢,需三、四日始达,想在对岸就近潜水偷渡,也得谙练水性,旱鸭\子只得望江兴叹。 一条山路—— 骊山西北方、一座险峰直插云天,临了乌淮北岸。 山体岩壁、刀切般的峻峭,雁飞不到,天险屏障,人也很难翻越到达。 一条陆路—— 从京城穿入皇宫,过武德门,沿夹城复道,直达围猎禁苑。深入禁苑腹地,往北行,几个时辰即可到达! 当然,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—— 那就是退路! 照来时的路,原路折返,不去赤江乌淮,哪里来、回哪里去,安分的当个草根良民。 然而,富贵险中求! 想撞大运,也得有个赌徒心态—— 退,庸碌一生! 进,吉凶难卜! 进退之间,一念之差! 鞫容终究是作出了抉择—— 不退,则进! 他选的是第三条路——陆路! 入京城,进皇宫! ※※※※※ 天子老窝,在京城以北。 由明德门,穿入外郭城商肆民居所在的坊市; 自南往北,沿朱雀门街,入官衙区所在的内皇城; 继续往北,登天街、入承天门,直达宫城! 明黄琉璃瓦、朱红宫墙里,杨柳依依,宫阙巍峨,似在九霄云天! 鞫容就是在宫城入口的承天门里,撞见了一个人! 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! 京城居民举家逃难,连守城的官兵都不知去向。 这一路上,他走得越是畅通无阻,心里头越是悬着空的发慌。 此刻,好不容易撞见了一个大活人,他却吓了一跳! 一座“死城”之中,冷不丁冒出个大活人来,反而不太正常! “你怎的才来?” 宫门里,一道石阶上,靠墙坐着的人,披散了长发,赤脚捋袖,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,打不起精神,两眼都是困顿得半眯着。 此刻,见有外人闯进宫来,这人居然面不改色,连站都懒得站起,只撩了一下眼皮子,睨了鞫容一眼,张口就问了这么一句话——你、怎、的、才、来? 一句话,五个字,听得人傻了眼。 “你、你怎知我要来?” 宫门里坐着的这个大活人,委实比鬼还诡异三分,饶是鞫容胆子再大,也十足十的被这人吓了一大跳。 “你来都来了,我还能不知?” 这人答得更妙。 鞫容瞪着这人,吃吃道:“你、你是谁?” “我是谁?” 这人半眯着眼,似笑非笑:“一个将死之人罢了!活着,尚且是个太子;死后,就什么都不是了。” “太子?!” 鞫容心头一阵狂跳!——他虽未见过太子,却也听闻过坊间关于太子的种种传言…… 据说—— 太子生母长得极美,极受宠爱,为当时还是个年轻蕃王的圣上,诞下了第一个儿子。 长子出生那日,紫气东来,府中幕僚、卜人皆向洹王道贺: “您的这个长子,将来必定是个太子!” 洹王图谋皇位之心,由来已久,这帮阿谀奉承的幕僚,不敢直言“你将来必定是个皇帝”,只敢绕着弯子说“你的长子将来必定是个太子”。 儿子是太子,当爹的自然就是皇帝! 洹王听了大喜,为长子取名——炽,并当即表了决心、立下誓言: “本王定不负众卿所望!” 公子炽自小就倍受宠爱,容貌还像极了其母,长得很是俊俏,又聪明伶俐,被众星拱月、娇纵溺爱惯了,竟养成了胸无大志,率性而为的娇贵公子习性! 直到—— 当爹的篡位登基为皇,当娘的在即将获封皇后之尊前夕——离奇亡故! 他虽被立为太子,却渐渐被沉溺于美色新宠的父皇冷落一旁。 由倍受隆宠忽转为饱受冷落,太子之位岌岌可危,曾屡次遭人暗算,还险些丢了性命! 一连串的变故之后—— 太子心性大变,竟变得胆小怕事起来,经常独自一人蜷在墙角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,整日里无所事事,混日度年般的浑浑噩噩。 臣子见了,哪里还当他是个太子,分明是沿宫城墙根寄居苟活的缩头懒龟一只! 胆小怕事、懦弱无能! 在二皇子与六皇子两两强势争斗的夹缝中,偷得一线生机,暂且保了太子位。 但,长此以往,这无权势无靠山的东宫储君,迟早是要被废黜的! 一个名存实亡的太子,反而令人不设心防,等闲视之! 今日,鞫容亲眼见到的这个二十郎当的年轻人,确也蜷坐于墙角,眯得狭长的丹凤眼,似笑非笑,眉宇间懒意正浓,没有半点精气神,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,身上蟒纹衣袍虽精美华贵,却松垮垮的披挂着,穿着打扮率性而为—— 未趿足履、未束发冠,放浪形骸、懒散度日,浑似等死的废物一个! 鞫容却觉得这人眼底隐晦之物,黯黯沉沉,看不穿也摸不透,神色间透着几分古怪,要笑不笑,阴阳怪气,正如他第一眼见到此人时的感觉—— 比鬼还诡异三分! “太子……” 看着宫门里这个形单影只的“尊贵”太子,鞫容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,脱口问道: “你的随从呢?这宫里的人都去哪儿了?怎么只留你一人独守宫门?” 除了这个看似废材一坨的太子,这宫城里头,像是空无一人! “逃了!想活命的,全都逃了!” 太子炽半阖双目,敛着眼底几分古怪的笑。 “逃了?”鞫容不敢置信,追问:“皇上果真不在宫中?” “嗯。” 太子低着头答话,只“嗯”个一声,默然片刻,不知想了些什么,又伸手拎起身旁搁的一只精美酒壶,一仰颈,“咕咚”灌下一大口烈酒,借着酒劲,半醉半醒之间,冲口便道: “我的好皇叔——燮王又要来献美姬了!听说,此番他所献的这个美人儿,是个异域舞伶,有不同于中土佳丽的妖异之色! “父皇昨日就领着一拨懂得逢迎拍马的文武众卿、宦官内臣,一群赏心悦目的侍妾、宫女,率一批拿钱卖命的神策军死士,浩浩荡荡出了宫,往骊山脚下围猎禁苑北边的赤江乌淮,驻扎营帐,备酒设宴,迎候燮王与美姬去了!” “就为了个美人?” 皇上出宫的这则消息,看来是确有其事! 鞫容有些啼笑皆非——如此急色,这一国之君,当得岂非荒唐可笑! “父皇在宫中待得腻烦了,去野外苟合,谓之情趣!” 烈酒呛喉,太子笑咳几声。 不知是酒后糊涂了几分,还是醉时方吐真言,当儿子的竟糟改起老子来: “除了美人,还有什么能入得了父皇的眼?” 得了江山,坐了龙椅,夙愿已偿,圣心竟贪图起搜刮天下美女、纵欲享乐去了! “殿下说笑了!”鞫容面对这个笑容极其古怪的太子,心中有些惕防,“圣上总不至于将宫中所有人都带出去吧?” 皇家禁地,哪能连宫城守备、带刀侍卫都不留一个? “此刻宫中除了你我,再无第三个人!” 太子笑得极其轻微,但说出口的话,却令人听来倍感惊心: “昨日午时三刻,父皇率众出宫。申时初刻,我就让内城传令使将‘燮王图谋不轨、欲起兵造反’的这则消息风传出去; “城中百姓闻风而散,宫里偷逃出去避难的人擢发难数,冥顽留驻的、已被我使计遣散,还有——父皇留在京中的几撮涣散兵力,也被我假传圣旨、往骊山外围调遣转移; “眼下这座京城,正如你所见,已是一座空城!” “……” 鞫容瞪着他,半晌都说不出话来。 还未继承大统,就先帮着老子败了江山?! 东宫储君这行事作风,竟比他老子更加的不靠谱! “你、你为何如此?” 鞫容想不通,直觉此事蹊跷,似乎另有隐情。 “我为何不能如此?” 太子笑得轻微,似是无关痛痒: “反正父皇已坐不住这江山,能传给我的也非千秋社稷,而是难以收拾的混沌朝局、不休不宁的萧墙之祸、迫在眉睫的烽火狼烟! “我手无一兵一卒,既懒得打、也打不过!皇叔燮王想要什么,拿去便是!” “……” 鞫容直到此刻、才真真觉得这位太子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—— 空前绝后的废材一坨! 正文 第四章 宫闱乱 如此废材,拿刀劈了都觉累手! 难怪臣子们由着太子整日蜷于墙角,自生自灭! “既如此……天色已晚,你好好歇着,告辞、告辞!” 皇帝不在宫中,他连正经事儿都没做,怎可先被“麻烦”缠身? 转念之间,鞫容已悄悄的将脚后跟往宫门旁侧挪移。 “你既来了,先别急着走!” 太子独自在这宫门口坐了许久,等到的也就鞫容一人而已,又怎可轻易放过? “有些话,此时我若不说出来,怕是再没机会——让人知晓了!” 说着,又微微呛咳了几声,嘴角竟有一缕血丝溢出! “你、你……” 鞫容眼皮子一跳,对方嘴角那一缕血丝,触目惊心! “你喝了毒酒?!” 他总觉得这太子神色古怪,此刻才幡然醒悟: 国之将亡,太子焉能活命? 一个将死之人,晦气太重!鞫容片刻也不想多待,拔脚就走,与太子擦身而过,往宫城里头去寻那武德门,欲往皇家围猎禁苑以北——赤江乌淮! “等、等等——你别走啊!先帮忙去御书房拿玉玺来,我还要拟一道‘圣旨’——让燮王的儿子来当太子!好叫我那两个皇弟死心!” 见鞫容奔着宫中去,太子放声疾呼: “你听见了没——玉玺在御书房龙案上搁着,快快去拿!” “玉玺在御书房”这句话,被他疾呼了三声,传得老远。 鞫容已溜得不见踪影。 人都看不到了,太子这才慢吞吞地站起,擦擦嘴角,冲着鞫容跑远的那个方向——发笑! 笑出几分诡谲! 鞫容此刻若还能看到太子古怪的笑意,必会警觉! 可惜他走得匆忙,虽将“玉玺在御书房”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,却丝毫没有心动,——他来京城的目的,并不在此,拿了玉玺又有何用? 学一学临死发疯的废材太子,用玉玺假传圣旨,开赦道教? 只怕假的圣旨一下,欺君之罪难恕,反倒株连了同道中人! 他既非皇室宗亲、又无兵权在握,盗得玉玺带在身上,招惹四方枭雄群起而攻…… 只怕连小命都难保! 是以,太子声声疾呼,他充耳不闻,闯进宫后,四处寻找通往围猎禁苑的那条路。 只是这宫城太大,他像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一通。 在座座御苑、内庭宫舍、森森殿宇、重重宫门之间穿行,竟渐渐迷失了方向。 连起初进宫时的路也找不着了! 七转八绕的,脑袋犯晕时,他眼角余光似乎瞄到—— 一抹人影,在侧殿一个角落忽闪而过! 像是有人在暗中跟踪、窥视着他! 心头一惊,鞫容一个箭步蹿至侧殿角落,掀开半幅帷幔,侧身将脸探了进去。 往黑乎乎的里间张望时,忽觉后颈“嗖嗖”的直冒寒气,像是被人从他背后紧挨着颈项吹了一口阴冷鬼气…… 一只手猝然搭落在他后背肩胛处! “什么人?” 心,几乎跳到嗓子眼! 鞫容飞快旋身,抬眼一看,却惊愕了个十足十! “太子?!” 适才分明喝了毒酒,已半死不活的人,此刻竟像鬼一样,悄无声息的掩至他背后,用手一拍他的肩,笑嘻嘻地看着他。 “宫里头好不好玩?” 见鞫容这回真个吓得不轻,太子很是开心,眉眼笑弯弯的,流出几分诡谲。 “你觉得好玩么?!” 鞫容这才醒悟:自己被这个表里不一的太子给耍了!心头一来气,登时冷凝了脸色。 “这就生气了?” 太子炽饶富兴味的看着这个面若桃花、柳眼眉腮都染了几分妖娆的媚人少年,轻笑道: “适才问你‘怎的才来’,你却不答,害本宫以为认错了人,这才试探一番。”话锋一转,又道:“不过,本宫现在已经知道你是谁了!” “我是谁?” 相似的情形重现。 鞫容忆及:适才在宫门那头,撞见太子时,对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:你怎的才来? 莫非…… 太子坐在宫门那头,不是等死,而是…… 一直在等人? “本宫原以为你是燮王派来刺探宫中消息的探子,方才我提到玉玺,你若是燮王的人,定会奔御书房拿了玉玺,献给主子以便邀功!” 眼下这局势,还敢只身探入宫城的人,要么是燮王派来的,要么就是——“那个人”! 也只有“那个人”,明明进了宫,却对传国玉玺无动于衷! “我没拿玉玺!” 鞫容心中有无数个闪念,但,只有一点,他是确定的: 这个太子铁定是将他误认成了什么人! 不过想想也对——在这当口,又有哪个不相干的无名小卒会贸然进宫?怪不得旁人误会! “不错!你不是燮王的人。”成竹在胸,太子笃定地笑道,“你是本宫一直在等的那个人!” “……太子好眼力!” 鞫容想笑,却不知太子将他误认成了谁? “太子可知我……来此的目的?” “找一个人,办一件事。”太子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“前日飞鸽传书邀你来此的余公公,是本宫的人!只不过,他昨夜已投井自尽,你今日在这宫中是再也寻不到他了。” “……哦?”鞫容眼神也定定的看着太子,“那位余公公既是你的人,寻不到他,找你岂不正好?” “不错!”太子笑了,像是颇为满意余公公帮他找的这个人,——这人既不笨、也不多舌,应当能完成他所托之事! “你想让我做什么?” 鞫容觉得有趣,竟也将错就错。 “随我来!” 太子丝毫没有觉察到眼前之人有何不妥,径自领着他往一座宫殿去。 “那位余公公……” 默默尾随太子走了片刻,这一路太过沉闷,鞫容忍不住张口问道:“他为何投井自尽?” “昨夜,宫里头死了个人。” 太子像是随口应答的,语气轻飘飘,听来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。 “宫里死了个人?”鞫容旁敲侧击,“这人与余公公有什么关系?” 至亲?友人?亦或是……对食之人? “没关系!他是被吓得寻了短见。” “吓?!” 在这勾心斗角的皇宫,死个人,不算稀奇。 多的是太监宫娥、甚至是某宫嫔妃离奇猝死,却都以病故、或不慎失足落水来搪塞,草草了事。 那位余公公也应是见怪不怪了的,又怎会因“宫中死了个人”就吓得投井自尽了? 鞫容还想追问下去,太子已止步在后宫一位娘娘的居所,道了声:“到了,进去吧!” 伸手一推,殿门“嘎吱”一声,徐徐敞开。 他领着鞫容进了内殿。 一入殿,鞫容就闻到一缕香气! 香炉上,残余半片熏香,袅袅烟丝雾缕尚未散尽,笼得殿内一张檀香木软榻、如巫山云雨的春宫图中一般——诱人遐想无边。 片片粉色轻纱,垂掩香榻,纱帐随风飘曳。 透过微开缝隙,鞫容隐约看到—— 一人仰面睡在榻上,睡得死沉死沉的,连外人进殿来,都似浑然不觉,躺在那里动也不动。 太子将人领入殿内后,片刻也不耽搁,引领着鞫容往前走,直直走到那张香木软榻前,才停了下来。 挨得近了,透过朦胧的流苏轻纱幔帐,鞫容发现躺在后宫一位娘娘芙蓉帐里的,竟是个男人! 男人体态发福,年逾不惑,穿在身上的亵衣、金丝绣龙! 虽一动不动的躺在床\上,此人的双目却圆睁着,眼珠子暴凸,口鼻溢血,面如死灰,气息全无! 竟是一个死人! 死相还极其的狰狞可怖! 方才,太子所言“宫中死了个人”,指的莫非就是这个男人? “这人是谁?” 鞫容问这话时,喉头莫名发紧,心中惊兆突起:后宫娘娘居所,外人是进不得的。 普天之下,也只有一个男人,能够堂而皇之的睡在后宫娘娘的香榻上! 如今死在这床\上的人,难不成…… “是我父皇!” 太子说得极其轻悄,像是怕惊醒“睡”在床\上的人。 轻如飘絮的语声,隐了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叹息,却是点尘不惊的、随风飘散…… 鞫容虽然听到了,但太子这口吻轻飘飘的,如同听了一句“今天天气不错”,极其稀松平常的话。 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,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床前,盯着那个死人。 愣了好一会儿,才冷不丁打个激灵,整个人猛地跳起! 如同被一道惊雷劈到,鞫容跳起脚来、吊着嗓门惊呼:“你父皇?!” 那、那那那……那不就是当今天子?! 宫里头死了个人,死的竟是皇帝老儿?! 所谓的“天子出宫”,竟是糊弄外人的障眼法?! 正文 第五章 战鼓擂 “他他他他他……果真是皇上?” 鞫容这一惊可非同小可,连魂儿都险些惊出窍来! “果真!” 太子望着死去多时的渊帝,脸色阴晴不定,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。 “他、他……果然死了?” 鞫容一惊之后,想的却是自个在入城前说的那句话:今日便是皇帝老儿的死期,本真仙给他念念往生咒可好?——想不到,一语成真! “果然!” “他……怎么死的?” 两个人一左一右的,站在这个死僵了的皇帝面前,一个脸色阴晴不定、似喜似悲,另一个惊愕过后、已渐渐稳住了心神,暗自盘算着什么。 二人各怀鬼胎,各有所思。 “怎么死的……” 太子将这句话反复喃喃了几遍,面露难色,似是难以启齿。 犹豫片刻,他才叹了口气,道:“三宫六院、夜夜笙歌,父皇纵欲过度、龙体欠安,又接连服了秘术春丸,昨夜临幸妤嫔娘娘时,猝然驾崩了!” 顺带的,将随侍帐外的太监余公公给吓得——投井自尽! “……” 皇帝猝然驾崩,宫中得有多少失职的奴人受池鱼之殃、要掉脑袋! 如当年进贡金丹的三位道长,而今的太医丞秘术春丸,这滔天之罪,可不是入陵陪葬就能一笔勾销! 少不了还得株连至亲、外戚,九族! 要不是燮王此次来京时机“凑巧”,宫里的人又怎么能够趁乱脱逃? 若非燮王举兵来犯,只怕太子尚未登基,已被其他皇子施以毒手,随其父——魂飞奈何了! 好在有燮王! 谋逆之人,倒成了救星! 鞫容瞪着死在芙蓉帐里的皇帝,心中却委实想笑,憋了半晌,还是没能憋住,“扑哧哧”笑出声来: “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。” “别耍贫嘴!留给你我的时辰,已不多了!” 太子三步并作两步,猝然凑到鞫容面前,两手往他肩头用力一摁,迫他跪在榻前,又从床底下拖出一根绳索,往他双手绑去。 “等、等一下!” 鞫容一惊,挣扎着想站起。 太子神色紧张,催促道:“快跪好!抓住绳结,别让人看出这绳子没有系牢!” “这是要做什么?” 鞫容双手反剪着,跪在那里,手腕被绳索绑了几圈,太子却将未系死结的绳扣塞入他手中,命他赶紧握紧了。 “骊山猎苑、赤江乌淮,驻扎的那拨人,绝对阻不住燮王大军,燮王随时会率人攻进宫城!你先跪在这里,等燮王一来……” 太子逼至他面前,一字一顿道:“你须帮我除掉一个人!” 如此近的距离,鞫容清清楚楚看到太子眼底诡谲深沉之色,心头登时亮堂了: 原来如此! 太子居然将他当作了被自己重金收买来的——刺客! 出钱——买凶——杀人! 钱,一半到手,去找接头人,探知内情,方能知晓行刺目标,——避免了提早泄露消息。 这类刺客,通常是卖了命的——亡命之徒! “你想让我刺杀……燮王?” 莫非,余公公寻的那个刺客心眼儿活,拿到钱就跑路了? 而他,竟成了替死鬼! 杀了燮王,还有燮王的精兵良将在,焉能活命? 这是让他送死来的! “不!”太子却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:“燮王身边一直携护着个女子,你看到一个身怀六甲、艳色逼人的美妇随他一同进殿时,不要多想,一剑刺去,了结了她便是!” “女子?”还身怀六甲?“她是什么人?” “她是……”太子一语惊人,“燮王曾经赠给本宫的——太子妃!” “太子妃?!”那不就是……“你让我刺杀怀了你孩子的——你的娘子?!” 太子摇了摇头,似笑非笑地轻叹:“我不知那孩子……是不是我的。” 太子妃怀的孩子,却不是太子的?! 怔忡片刻,鞫容又没能憋住,“扑哧哧”笑出声来,“太子顶了绿帽?” “放肆!” 太子瞪了眼,此刻才觉得眼前这“刺客”有些异类——打一开始,他就没对身为太子的他用过敬语。 “你”呀“你”的直呼来、直呼去,怎的如此不识礼数、轻佻不敬? “你袖中可藏利器?”觉着不太放心,太子逼视他的眼睛,问道:“余公公说你向来剑不虚发,果真如此?” “太子可想一试?”鞫容哈哈一笑,眉宇间浮了轻狂之色,“本仙之剑,惊天地泣鬼神,必不叫你失望!” “……不必了。” 但凡身负绝学之人,心性必不同常人,难免狂妄自负、目空一切! 想来这刺客不出手则已、一出手定能叫人吃惊不已! 太子如何敢以身试剑? 他急忙摆手,讪讪起身,往旁侧挪开几步,跪在了卧榻另一侧,低眉敛目,如老僧入定,再不做声。 默然等待中,太子反复思忖自己计划中将要实施的每个环节,思前想后,直到确定—— 环环相扣,必当万无一失! 他所料不及的,唯一的变数——鞫容,此刻却也闷不吭声的、陪跪在旁,神色间毫无异常,只是暗自转动着眼珠子,心里头也在打着小九九,琢磨着太子适才说的那句话: 骊山猎苑,赤江乌淮……那拨人绝对阻不住燮王! 皇帝老儿已驾崩在了宫中。 此时此刻,坐镇乌淮北岸的,却是何人? ※※※※※※ 入夜。 狂风呼啸,夹裹着漫天飞舞的雪花,将赤江笼罩在一片寒冷萧杀的氛围之中。 乌淮北岸,战鼓虺虺,嘶杀声遍野。 一支骁勇前锋的悍将死士,趁着夜色,武装泅渡,从对岸潜水而至,正面突袭了驻扎在乌淮北岸的渊帝营寨。 京师兵、神策军主将在混战中被燮王主帅斩杀,余下兵士溃不成军,退逃时,却被截断了后路——燮王另一路奇兵从险峰峭壁滑索而下,自后方呈包抄之势,瓮中歼敌。 腹背夹击,皇家京师、神策两军全线崩溃。 见大势已去,随营监军愤而投江,余下些丢盔弃甲的降兵,燮王悍将缴其兵刃,挖坑埋俘。 几个将领从营帐内拖出一名俘虏,捆绑结实了,押到主帅面前。 “主帅,这厮当真不是渊帝老贼!” 将领揪出那名俘虏,红缨长枪抽向俘虏双膝,迫使其屈膝跪倒。 “你,抬起头来!” 坐镇沙场的燮王主帅,竟是一名年约十八、九岁的少年,剃头赤足,赤铜铠甲,体格精壮,手握屠龙刀,刀背映霜寒冽,刀尖血滴如注,灼灼血色映入瞳人,竟被寒冽如极冰之芒覆灭—— 少年眉宇间萧杀煞气,冷酷无比! 屈膝跪倒的俘虏缓缓抬起了头,篝火照亮一张悲笑的脸。 这个被五花大绑押来的俘虏,既非兵又非将,竟是渊帝次子——二皇子、李昀。 此刻沦为阶下囚,他仍不屈地挺直了脊梁骨,目光直指——一辆从停泊江岸的龙船上驶下,于“劈啪”鞭声中风驰电掣而来的龙雕战车、车帐中一人,他怆然悲笑: “成王败寇!父皇如此,你也如此!赢一时、争朝夕,明朝谁主江山,未成定数!” “放肆!” 主帅冷叱一声,手中屠龙刀寒芒大炽,忽闻龙雕战车车帐内那人暴戾喝道:“杀!” 燮王喝令入耳。 主帅手起刀落。 二皇子昀的大好头颅,竟被少年切西瓜一般,“喀嚓”一声,砍落在地。 死也不留全尸! “王,渊帝果不在此!” 主帅收刀,拱手躬身,冲高踞战车之上的燮王禀报。 “太子炽诚不欺吾!速往龙穴宫城!” 一声令下,龙雕战车挟雷电之声,率千军、入禁苑,过夹城复道,直逼宫城! ※※※※※※ 皇宫乃至整个京城,已是空城一座。 燮王剑指宫城,千军入无人之境,速度飞快。 躲在妤嫔娘娘内殿的太子炽与鞫容,耳边刚听得嘶杀呐喊,一阵隆隆的千军奔踏之声、就已落在了宫墙内苑。 直至——殿外门前! 入夜无人掌灯。 漆黑的宫城里头,只有妤嫔的流云殿亮着灯盏,诱得领兵入侵的燮王,径直来了殿门外。 鞫容抬头,看到殿外人影憧憧、支支火把映亮门户窗格,不由得心头一凛: 终于来了! 正文 第六章 捣黄龙 “砰”的一声! 内殿前门被人一掌推开,一人挟着迫人的气势,阔步走了进来。 看到这人,鞫容心中浮现出传说中噬血好战、凶残霸道的上古战兽的影子—— 高大的身躯上、盘突着一块块山丘似的肌肉,黑中闪着暗红色泽的须发刺张,突额上傲然生成“王”形纹路,耸天的浓眉下、一双环瞪的眼中竟有血色瞳人! 骇人的瞳孔里,罩着太子炽与鞫容的身影,竟是如此的渺小,几乎被这血色瞳人吞噬! “炽儿拜见皇叔!” 太子见这人一来,飞快取出宽袍里藏的一物,双手捧着,举过头顶,遥遥的奉向那人。 “将你老子的玉玺给了本王,你个太子还能留住什么?” 锵啷—— 拔剑出鞘。 战兽般霸戾的燮王将剑锋一转,不费吹灰之力,挑来太子炽双手呈给他的玉玺,把玩在手中。 剑芒迫人。 太子心口发紧,面对皇叔手中那柄“太阿”,他脸白如纸,似是吓得不轻,颤声道: “昨夜,侄儿命人捎带密函到皇叔营中,将父皇驾崩宫中、我已遣散京城残余兵力之事,暗通于皇叔,以示投诚!皇叔当知侄儿此心,求您开恩,留侄儿一命!” “留你一命?” 燮王收起玉玺,盯着太子炽,似在斟酌。 “王,属下有事奏禀!” 少年主帅冷冽语声响自殿外。 燮王应答:“讲!” “适才右军裨将来报——渊帝六子,皇子炎,领京官大臣、后宫女眷数百人,逃往北境、欲另建帝都开辟新朝自封为皇,于半途被我军截杀!皇子炎,枭首。其众,坑埋。” “好!” 一振眉,正值壮年的燮王浑身血气上涌,横剑抵向太子炽的颈项,“好侄儿,你的两个‘能干’的弟弟,都在黄泉路上等你,你却想一人偷生,苟活于世?” “皇叔……不不不,圣上!吾皇!您别杀我!求您别杀我!别杀我!!” 利刃欲封喉,太子炽浑身颤栗,声泪俱下,颤声求饶。 “太子胆小,你这样吓他,莫不要活活吓死了他!” 殿外一阵银铃笑声。 一位明眸皓齿、艳色逼人的美妇,从稳稳停靠的战车上款步而下,徐徐走进内殿。 一手抚着凸起如孕有七、八个月的肚子,一手托腰,虽是身怀六甲之人,却步步生莲,风情万种,走到太子炽面前,一句“许久未见、炽郎安好”尚未说出口,鼻端已闻得阵阵恶臭,惊得她急退几步。 “哎、炽郎你!你……” 直退到燮王身侧,美妇惊愕过后,面露轻蔑之色,睨着曾经的夫君,如今的亡国太子,她以手掩鼻,轻啐一声:“你怎的如此没出息!” “圣上、蓥……娘娘,饶命!饶小的一命!” 太子炽裤裆下湿漉漉的一片,臭味难挡,——燮王以剑挟他性命,他竟吓得涕泗滂沱、屁滚尿流! “侄儿,你好歹是皇家子嗣,怎可如此、如此……” 如此的贪生怕死、懦弱无能、胆小如鼠! 有辱皇家颜面! 燮王瞠目结舌,手中的剑一挪,他皱眉如避污秽之物,也往后急退了几步,万般嫌弃的挥一挥手: “罢了!本王杀你、只怕玷污了‘太阿’!自今日起,庙堂之上再无你太子炽,去当个庶民,不要让本王再看到你这胆小鼠辈!” 王者剑,斩,也要斩配得上它的英雄。 如此狗熊,斩了,反而折辱此剑盖世锋芒! 燮王不屑杀他。 “……草、草民谢圣上不杀之恩!” 褫夺了太子封号、皇家子嗣名分,贬为庶民的李炽俯首帖耳、唯唯诺诺,对燮王千恩万谢、感激涕零。 额头,重重磕在地上的那一瞬,李炽半阖的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怨毒、憎恨之芒。 他暗自咬牙,咬破了嘴唇,泪水混着血水吞咽而下,人却五体投地、战战兢兢地匍匐在燮王与……她的脚下! 忍下奇耻大辱! 偷得一线生机! 渊帝三个儿子—— 二皇子拼死一战、六皇子离宫出逃,二人殊途同归,都被割下头颅、死无全尸。 反倒是这个最不可能活命的太子、渊帝的长子——炽,一直被众人瞧不起的他,竟又保住了性命! 鞫容偷瞄一眼“庶民”李炽,看他再次以缩头乌龟般、懦弱胆怯的姿态,“降”得一线生机,苟活下来,他不禁咋舌: 这满裤裆的屎尿齐喷,他是怎么做到的? 装鳖装得炉火纯青,也不是常人能做到的,——厉害、厉害! “这人是谁?” 燮王身边的美妇率先注意到——一直默不吭声跪在角落里的鞫容。 “草民不知!”李炽倒是推得一干二净,“草民进殿时,看到他已被父皇……被渊帝老贼捆绑在这里,草民也不知他是什么人!” 撇清干系,毫无瓜葛了,即使待会儿发生些什么事,也连累不到他。 “渊帝老贼将他绑来的?” 燮王两眼一瞪。 鞫容却毫无惧色,抬头看着他,笑答:“是!” “他为何绑你?” “我是个道人!” “道人?道人不得入京,你来此做甚?” “本真仙卜得他的死期,来给他念往生咒!” “你能料算他的死期?” 剑芒吞吐之间,划开鞫容罩衫。 罩衫之下,果真露出玄色道袍,——倘若渊帝真个见了这道人,听他讣告死讯,却不一刀砍了他,只绑着他,却是为何? 燮王眼底几分猜忌,“而他竟不杀你?” “他舍不得杀我!”鞫容笑笑,仰起脸来,张扬着一抹勾人媚色,“他平生最爱美人,而我,就是个美人!” 嘶——! 美妇杏目圆睁,瞪着他,倒抽了一口气。 李炽匍匐在地,看不到脸上表情,头上发丝却微微颤乱了。 如此道人,闻所未闻、见所未见! 燮王也是瞪着他,半晌,猝然爆发出一阵大笑:“有趣、有趣!渊帝老贼用三个假道士扼杀了先帝,做贼心虚、卸磨杀驴,还灭口诛‘道’!想不到,他如今却是死在道人美色之下!” “哎?昨夜里侍寝的不是妤嫔?难不成……” 美妇杏目瞪得更圆,看着鞫容时,她的眼神都有些变了。 “……” 敢情这二人将他当作渊帝男宠,昨夜里用绳索将他绑着“玩”得过火了,才令渊帝金枪猝倒、暴毙而亡? 啊呸! 皇帝老儿昨夜要真是遭人谋害,也必定是那个躲得不见了踪影的妤嫔与…… 鞫容目光一转,瞄向了李炽。 若他没有记错,昨夜守在渊帝帐外的那位余公公,正是李炽的心腹忠仆! 难不成…… “蓥娘,去看看。” 燮王只说了这一句。 美妇似与他心有灵犀,一颔首,往渊帝“睡”着的那张软榻走去。 一步、两步、三步…… 乌龟一样趴在地上,不敢妄动的李炽,只将耳朵贴在地上,聆听蓥娘的脚步声,暗自估摸着她已靠近了跪在软榻前的“刺客”——鞫容! 眼下,只须刺客挥出袖中剑! 一剑,便能了结这女人的性命! 只须,一剑! 蓥娘与腹中孩儿,再见不到明日的太阳! 快、快挥出那一剑! 李炽心口如遭蚁噬,听着蓥娘的脚步声、轻缓的经过了鞫容跪着的地方,走到软榻前顿了顿,像是在撩起幔帐视察死在榻上的渊帝,之后,又款步在鞫容面前经过。 回到燮王身边,站定,她说了句:“老贼死透了。” “炽儿诚不欺吾!投诚之志吾鉴!此间事了,你可出宫去,从今往后,无诏,不得入京!” 燮王的话声,荡在耳边,李炽脑子里却嗡嗡作响,匍匐着的身躯抖震起来。 若不是强行忍住,他几乎要抬头逼视鞫容,眼下,却只能在心中嘶喊: 为什么? 他的刺客竟然没有依命行事! 棋差一招,始料未及! 刺杀蓥娘这事……落空了? ……就这样落空了?! 可恶!!这个该杀千刀的刺客!! 今日,他与他算是结下了梁子! …… 锵啷—— 燮王手中“太阿”剑锋一转,不费吹灰之力,斩断了鞫容手上绑缚的绳索。 奇怪的是—— 没了束缚的鞫容却不急着逃,只将双腿盘起,原地打坐,仰着脸望向持剑之人,笑出几分轻狂。 “不想逃吗?” 燮王仗剑发问,有如金铁交击般的声音忽而铿锵响起。 “本真仙还没给你卜一卦,为何要逃?” 鞫容看着燮王,却似看到好大一个“机遇良缘”。 “放肆!” 剑芒暴涨,燮王不怒而威,挟凛凛杀气,剑尖直逼少年道士的眉心印堂,“你,如此狂妄,不怕本王一剑砍了你?” “你都自身难保了,还想砍本真仙?” 杀气迫在眉睫,鞫容却笑得更是妖娆媚人。 这个道士…… 异类之极!张狂之极! 莫非…… 真有几分本事?能未卜先知? 正文 第七章 谬天谕 瞳人中噬血红芒渐渐隐去,燮王缓缓收剑,又伸手一把揪住鞫容的衣襟,猛地将他拎起,逼视着他的眼睛,问:“真仙?你能料得渊帝老贼死期,还能料了本王几时归西不成?” “如何不能?” 被人拎小鸡似的拎在手里,鞫容居然还有胆色与人抬杠,“渊帝不信真仙之言,不听劝谏,应了天命!你,是不是也要赴他的后尘?” 嘶——!! 蓥娘倒抽一口凉气,真真没见过如此轻狂妄言的道士! 出人意料的是,燮王竟不怒反笑,“本王倒想听听你所谓的天命!” “天机不可泄!” 这倒好,小命都握在他人手里,鞫容却还卖起关子来。 “……本王今日可饶你一命!讲!” “本真仙命有九条!大不了,弃了肉胎羽化飞升去!” 死都不怕的人,你能奈他何? “……本王受不得人激,说!如何能让你泄天机?” “本真仙想要的不多,无非是——身入凤凰池,一朝为官,尽享荣华、富贵!” 尊贵显赫的身份地位,正是他用以扬眉吐气、不再受同“道”中人排挤、鄙视的资本! “你个牛鼻子想当官?” 燮王闻言,只觉有趣,反倒畅快地大笑着松开了鞫容的衣襟,竖起左掌,道:“这有何难!你且算一算孤王的命!” 鞫容目光一凝,神色骤变,脱口惊呼:“天!” 不错,燮王掌心有四条深纹,纵横交错,竟成一个“天”字! 王者霸气一笑,“独掌乾坤,孤王自封‘与天并齐’又有何妨!” “……好、当真极好!” 鞫容盯着那只泛出片片暗红的掌心——血腥染掌! 死了个酒色昏君,却又来了个暴君。 黎民百姓如何能得安生? “你虽能独掌天下,只可惜——造化弄人,天道循环……” “有屁快放!本王不想听这罗哩八嗦的卜人哑谜!” “……明日,子时。青龙之气盘于离帝都长安不远的东北面,诸暨、万籁!紫微命格中破军星动,届时诞生的幼婴,乃煞星下凡,破军降临!旦成大器,必毁你基业,将你推下帝位,直至——万劫不复!” 打诳语打惯了,癫狂道人张口就来,瞎掰胡诌所谓的“天命”,正儿八经的、指天说着“咄咄怪事”。 跟说天书似的,唬得人一愣一愣,也不知是该信,还是不该信? “……” 燮王默不作声地盯着他,目光直欲洞穿他的肺腑,片刻之后,突然道: “如何?” 问的却是身旁美妇。 “宁可信其有!” 美妇妙目一转,只答这一句。 燮王心中犹有疑虑,放声又道:“糸卿!你也给本王拿个主意!” 一唤“糸卿”,鞫容才发现这殿内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人。 那人裹了件黑色斗篷,来得悄无声息,站在殿内一个角落,把脸藏在帽檐阴影里,不欲惹人注意。 宛如幽灵隐于暗处,直到被主子点名,那人才微微晃动着,像是打横“飘”着过来的,“飘”到燮王面前,压低嗓子,悄悄说了些话。 鞫容竖直耳朵,只模糊听得几句: “……渊帝那厮取缔道观,招至万千道教弟子心生怨怼……王,您要是能笼络到这些人委以己用,借他们的嘴告诉天下人……渊帝咎由自取,王坐这帝位,乃天命所归!安抚民心、平定朝局,又有何难?” “……这道人说的‘诸暨、万籁村’,您万莫小觑……那个地方,隐居着擅长射箭的羿氏后人……” “羿氏?”燮王似乎想到了什么,惊问:“传说中的——后羿族人?!” “正是!世人皆道羿氏已亡族,却不知……千百年来,他们就蛰伏在离京城龙脉不远的诸暨……如今,李氏江山动荡、屡经浩劫,朝局未稳……后羿族人却在皇家的眼皮子底下蛰伏……倘若蓄势而出,后羿弓中残箭再发,余威尚且令日月无光……王,切莫大意!养虎为患……” “果真……有此劫?!” 这道人当真一语泄天机——预卜的是“天谕”?! 燮王目光骤变,再望向鞫容时,竟有些动容。 鞫容也没有想到——自己信口开河、瞎指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地名,居然歪打正着! 什么后羿传人? 看燮王对那个“糸卿”十分信赖,如若……当真信了所谓的“天命”,今日就真真是他癫狂道人走大运的时机! “驭刺!” 燮王暴喝一声。 “在!” 殿外,一阵腥风卷来,铠甲溅满血污的少年主帅疾步奔至,冲主子屈膝下跪、等候差遣。 “拿去!”瞳人中血芒暴涨,燮王将手中宝剑赐与少年,“驭刺,带上孤王的剑,去诸暨、万籁!切记不可放过村中临盆妇人及其腹中胎儿!速去、为孤王——灭天谕!” 正文 第八章 霸王令 “遵命!” 接过王者之剑,一抖剑刃,森然剑气映着少年猎豹般的冷厉双眸,眉宇间升腾出凶悍嗜杀的一团煞气,转身,直扑殿外而去。 听得主帅于殿外声声号令,集结了人马,这就要连夜赶往诸暨、万籁村,伫立殿内的蓥娘,双手抚摩着凸起的孕肚,忍不住往殿外、东北方,看了一眼—— 昏沉沉的夜,分明是铅云密布、雪花漫天,东北角却奇异地闪出一点光芒。 一颗孤星在云层里微微透出了光亮! 善于观测天象的钦天监此刻若是在场,或许能说出那是什么天象,应寓着什么。 奈何,此刻殿内只一个笑得满脸莫测高深的癫狂道人,众人竟都信了他一人之语! “驭刺此去灭天谕,将那未出世的婴孩扼杀胎中,还有何人敢撼动孤王帝座?”燮王逼至鞫容面前,气焰嚣张,口气暴戾跋扈,“孤王将‘太阿’赐于他,此意,你可卜得?” “……” 我又不是你肚中蛔虫,哪里知道你个暴君武霸王想的是什么?——这句话,鞫容噎在喉咙里。 “太阿出鞘,生灵涂炭!”蓥娘却当真是燮王肚里蛔虫,此刻,她笑吟吟的接道:“驭将军是去诸暨、万籁——屠村!明日,万籁村中的人,必难逃浩劫!” 屠村?! 扑通—— 鞫容双脚一软,竟又跌坐在了地上。 他仰头,看着面前这个山岳般岿然而立的暴君,嘴边笑缕凝固,冷汗已涔涔渗透衣衫,耳边犹能听得少年主帅率领人马奔出宫城的整列军令之声,兵士们即将连夜奔赴诸暨、万籁村,杀开一片浴血修罗场! 明日,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…… “驭将军屠村归来之际,正是你身入凤凰池、在朝为官之时!” 那个叫“糸卿”的神秘人,在一旁阴阴发笑,似在提醒鞫容——他往后位及人臣的荣华富贵,是靠万籁村众多无辜之人的头颅鲜血,堆垒而成的! “……好!真是极好、极好!” 鞫容怔忡了片刻,居然又笑了,“啪啪”的抚掌而笑,似是乐不可支,直笑得呛咳起来,咳得眼角都飙出了泪,酸苦自知! 旁人却只瞧得这人笑得如此疯癫——真真癫狂之极! 龟缩在旁、一言不发的李炽,直到此时才稍稍抬头,看了鞫容一眼。 恰巧,鞫容也正用眼角余光瞄向他。 二人各有所思,心照不宣的互看了一眼,都不去戳破对方的伪装,只一眼,又漠然的撇开视线。 瞬间的对视,李炽看到“刺客”鞫容眼中隐含一丝轻慢嘲弄,似在奚落“太子”一夕成“庶民”。 如此嘲弄的眼神,令他恨得牙痒痒,却又无可奈何。 鞫容看到李炽吃人似的眼神,丝毫不以为不忤。 无论如何,过了今夜,之后,他就要平步青云! 人各有命,怨得了谁? 今夜之后,二人的梁子,怕是再难化解…… 而此时此刻,这二人只怕连做梦也料想不到——对方将会成为自己前进路上最大的绊脚石! 犹如博弈的双方,恰逢此生劲敌,若是再棋差一招,不止满盘皆输,连性命都要一同搭上! 鞫容当真掐指会算,今夜就断然不会让这扮龟的李炽活着走出宫城! 李炽要是真能绸缪全局、步步为营洞察先机,也断然不会留癫狂道人活命! 奈何,老天总爱捉弄人,令这二人此时彼此看穿对方伪装,却互不戳穿,只互看一眼,又漠然撇开视线…… 李炽犹在心中冷笑: 隐居诸暨的后羿族人,千百年来、与世隔绝,不与外界通婚联姻,血脉承继已然异常艰辛,人口凋零,都不知犹剩几人? 燮王派人入村,又如何能在明日就找到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? 燮王信为“天谕”的那番预言,待驭刺入村后,必成谎言昭然若揭! 到那时,这癫狂道人别说是求个一官半职,恐怕连小命都难保! 心中越想越觉痛快,李炽忍不住又偷偷瞄向癫狂道人,却见对方已全然不把他放在心上,整个注意力都转向了燮王。 今夕的燮王,宛如霸王再世,气势凌人。 阔步走出流云殿,站在白云石阶上,仰头,看着东北角那颗孤星渐渐削弱了光芒,燮王须发刺张,引满弓箭,一箭射向苍穹! 裂了弓弦,一手蔽天,振臂仰天长啸,虎威刚猛,啸声如龙背击鼓。 麾下众将士跪地山呼“万岁”! 呜吰——! 拂晓号角吹响,雪花纷落不歇。 冰天雪地之中,遥望东北角—— 诸暨之境、山势绵延,北风呼啸,漫天雪雾,笼得群峦中一座突兀而起的孤峰若隐若现。 孤峰之巅隐隐的响起一阵狼嗥…… 正文 第九章 逞干戈 诸暨、万籁。 群山环绕,溪涧水流涓涓,云峰雾海绵绵,空谷鸟鸣声声,如临仙境。 山麓旁,一片村庄,白雪皑皑,覆盖了几家竹篱茅舍。 暮色中,一个老农正在田里辛勤耕耘,挥着锄头,开垦沟渠,将田间融积的雪水排泄出去。 年后开春,田间禾苗撒播入土,倒春寒里,大雪未停,农家人更是辛苦。 不远处,一座孤狼峰突兀耸立,山中却有松柏傲寒,绿意苍劲。 山麓蜿蜒而来的村间小路,与田埂交接,一丛松撒在田头的柴垛里簌簌抖动,老农手搭凉棚,叫唤:“四渎,你躲在柴垛里做什么呢?” “爷,我在给柴苗‘施肥’呢!” 稚气的声音从那丛柴垛里传出,一个顽皮的小童提起裤子站了起来。 “这小东西,撒尿也不找个好地儿!”老农脸上打了笑褶子。 蓦地,地面一阵颤动,如同波浪层层震动到老农赤着的足心。 老农直起腰杆子,放眼望去—— 村口一片尘雾飞扬。 飞尘里闪动着数百个模糊的人影,打雷般隆隆作响的声音夹裹在尘雾里。 “爷,天公打雷了吗?咱们可得快些回家。” 躲在柴垛那边玩耍的小童,嬉笑的语声传来,却没有传到老农耳中,而是被阵阵马嘶声盖住了。 “唏聿聿”的马鸣声稍歇,急涌到田间地头的尘雾散去,老农眼前赫然出现数百人的骑兵队列。 骁骑将威风凛凛骑着战马,身披的铠甲凝固了血渍,似是昨夜里刚经历了一场恶战,这数百人竟是兵甲未卸、日夜兼程驱策战马而来! 老农闻到空气里浓浓弥漫开的血腥味,不祥的阴霾笼上心头。 数列骑兵,为首的少年主帅满脸凶悍冷厉之色,用马鞭指着田里的老农,喝令: “老头,上前来!” 老农惶惑不安地走上前去。 驭刺骑在马背上,居高临下地问:“老头,这村子里有几个孕妇?” “孕妇?”疑窦笼上心头,老农不解地问:“小哥,你问这做什么?”一句话,惹得马上的人心烦,挥手时剑芒一闪,老农捂着胸口缓缓倒在了地上。 看也不看地上倒毙的人,驭刺振臂一指前方,兵士们策马冲入村庄。 铁蹄踏破了村子里宁静祥和的氛围,村中犬吠声声、怵惕不宁。 田头,堆垒的柴垛沙沙作响,小童从枯柴丛里钻了出来,惊悸地看了看倒地气绝身亡的老农,哭着往山上跑。 半山腰搭了一间竹舍。小童奔向竹舍,放声疾呼:“阿爹!阿娘!” 竹舍的门“吱呀”一敞,一个眉目俊朗的男子从屋子里走出,张开双臂抱住急奔而来的小童,宠溺地笑问:“渎子,跑这么急就不怕摔着?” “阿爹!”四渎扑在阿爹怀里,浑身直打哆嗦,哭着说:“爷死了!” 男子闻言一愣,皱着眉道:“四渎,胡说些什么呢?” “爷被一个骑在马上的坏人杀了,还有好多坏人骑着马闯进村子。”四渎惊恐地哭诉,“阿爹,我好怕!” 男子猛地抓住四渎的肩膀,不敢置信地问:“他们杀了你三爷爷?这是为什么?” 肩膀被阿爹抓得很痛,四渎哭得更厉害,“坏人问爷,村子里有几个孕妇。爷没说,他就把爷给杀了。” “孕妇?!” 男子脸色刷白,呆在原地。 “阿爹?”推了推阿爹,得不到回应,四渎怕极了,撒腿就往屋子里跑,焦急地喊:“阿娘!” “是渎子吗?出什么事了?” 温柔的语声传出,里屋一张竹榻上躺着的少妇掀了帘帐,探出头来,娟秀的面容上带着温柔的笑。 四渎扑到床前,惶惶哭泣,“阿娘,阿爹他、他……” 美妇的心,咯噔一下,“他怎么啦?” “琬儿,我没事。” 轻唤声入耳,美妇转眸看去,见自家夫君安然站在门帘内侧,冲她宽慰地一笑。 “羿仲!” 黍琬向夫君伸出手,当羿仲上前紧紧牵住她的手时,她这才塌实许多,看着夫君,她的眼中满是深切爱意。 温柔贤惠的妻呵! 叹息声从嘴角悄悄逸出,羿仲看看躺在床\上的妻那明显凸隆的肚子,心中更加忐忑: 四渎是他们夫妇二人收养的娃,如今琬儿好不容易怀上了羿氏嫡亲血脉,外界凡俗之人,难道还容不下羿氏艰难维系的这丁点直系血脉? 即便他们已封印、并已失去了神赋予的能力,那些世俗中人,为何还不肯放过他们? 该来的,终究还是来了…… 躲,也躲不掉! 正文 第十章 诞麟儿 “仲,”黍琬没有觉察到夫君异样的神色,躺在床\上,抚着隆起的肚子,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,“今夜不知怎的,这孩子在我肚子里闹得慌,怕是等不及想出来见见自己的爹娘了。仲,你想给这孩子起个什么名呢?” 羿仲神情恍惚了一下,突然抱起床\上的妻,匆匆往屋外走。 “羿仲,你怎么了?是不是出了什么事?”终于发觉夫君的神色异常,黍琬一脸惶惑。 “阿爹,不好了!不好了!”跑在前面的四渎突然转身往回跑,躲到了阿爹背后,惊慌失措地喊:“他们来了!杀死爷的坏人来了!” “渎子,你说什么?杀死爷的坏人?”黍琬紧紧揪住夫君的衣襟,颤声问,“三伯呢?为什么他老人家到现在还没有回来?” 摇一摇头,羿仲紧紧抱住妻子微微发抖的身子,急着往山中另一条小路上跑,一面跑,一面焦急地喊:“四渎,快、快跑!” 夜色笼罩下来,山下有人举了火把,有一拨人吆喝着驱赶村子里一个老村民往前领路,那情形,如同猎人牵着猎犬在搜寻猎物。 突然,老村民伸手遥遥一指,畏畏缩缩地说了句:“军爷,就是那人……那人手中抱的女子,她是这个村落里唯一身怀六甲的孕妇!” 顺着老村民手指的方位看去,驭刺冷冷一哼,摊开手,“拿弓来!” 骑兵赶忙送上弓箭。 驭刺稳坐马背,挽弓搭箭,箭尖遥指奔逃中的人影,缓缓拉开弓。 此刻,羿仲刚好跑到一片松林边缘,仅差三步即可躲进林子。 他咬牙拼命往前奔出一步、两步…… 咻—— 箭矢破空激射,化作一道白光,射入羿仲背部。 身子摇晃一下,羿仲迈出了第三步,瞬间隐入林中。 驭刺遥望松林,挥鞭一指,“追!” 兵士纷纷下马,举着火把,徒步往山上跋涉。 血,从松林边缘一路洒来,林子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声,羿仲正吃力地挪动脚步,蹒跚着缓缓前行。 黍琬被他抱在怀里,手捂在凸起的腹部,颦眉隐忍着阵阵腹痛。 四渎跑在最前面,频频回头焦急地催促:“阿爹,你跑快些!跑快些!” 催促声如同缥缈在九重天外,雷般剧烈的心跳鼓动在耳膜里,眼前阵阵发黑,羿仲咬碎了牙,强自支撑着往前走了几步,突然扑倒在地。 砰的一声,黍琬整个人被他抛出,跌坐在地上。“羿仲?仲……啊!”脸色猝变,她看到了插在他背部的一截箭羽,伸手一摸,摸到一片湿漉漉的血渍,她骇然震愣住了。 “阿爹?你醒醒!快醒醒!” 四渎看到阿爹倒在了地上,哭喊着奔上来,跪在地上摇晃阿爹的身躯,却,再也得不到回应。 阿爹……死了? 死了…… 黍琬抱着夫君渐渐变冷的身躯,心被掏空了一般,茫然地坐在地上,不知道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下去。 这份悲凉中的沉静,顷刻就被打破了,黍琬突然痛呼一声,双手捂着肚子,缓缓倒在地上。 “阿娘?阿娘你怎么了?”四渎看着阿娘满脸痛楚地倒了下去,裙子里淌出了血,被这场面吓呆了的小童,急得大哭起来。 黍琬痛苦地呻吟,十根手指深深抠入泥土,汗水湿透衣衫,血,不断地从裙下流出,她知道自己刚才连受惊吓与撞击,已动了胎气,腹中的小生命迫不及待想要降世了! 她要生下这孩子! 生下延续着她与夫君的血脉、数年恩爱的结晶,哪怕舍弃了性命! 牙齿深深咬进唇肉里,忍受着锥心的痛,奋力一挣,她感觉到腹中的小生命一点点地脱离了母体…… 松林深处,突然传出嘹亮的婴儿啼哭声,在夜色中传得老远。 不远处,响起杂沓的脚步声,支支火把照进了林子。 危险迫近,黍琬挣扎着坐起,忍痛扯断了母婴间缠连的纽带,扯下裙布将刚出生的婴孩小心包起,抱在怀里,亲了亲婴孩哇哇啼哭的小脸,她解下随身携带的坠饰,把一块通体莹透的璧、系挂在婴孩颈项,一并藏入布兜,却将璧中镶嵌的一枚孔雀石珠摘下,交到了四渎手中。 “渎子,带着这孩子,快、快逃!” “咱有弟弟了?!” 四渎紧紧抱住了婴孩,却看到阿娘染着血的身子倒了下去,倒在阿爹身旁。 产后血崩之人,咽下了最后一口气,再也没了声息。 “阿娘——!” 稚子们的哭声、凄凄切切。 松林里,闪烁的火光、四面八方包抄过来。 入林的兵士,找到地上两具尸身时,愕然发现——随这夫妇二人一同奔逃的小童,不见了! ※※※※※ 翻过这座山,前面就是突兀耸立的孤狼峰,山中荆棘密布。 一条蜿蜒的羊肠幽径上,一个人影踽踽独行,艰难跋涉,觅着砍柴樵夫踩出的那条崎岖山路,爬到孤狼峰绝顶的峭壁巉岩下,靠着岩石坐了下来。 走了大半夜的山路,四渎已经太累、太累,再也走不动了,靠着岩石坐下,他怀里抱着的婴孩哭得累了,已沉沉睡去。 他看了看婴孩,又看了看山路远处晃闪的点点火光与人影,一咬牙,又站了起来,摸进一片野林,寻寻觅觅,找到一个被杂草、石块半掩的小小洞穴,小心翼翼把怀中婴孩藏了进去。 搬些石头挡住穴口,四渎奔出林子,冲着正往野林子这边搜寻来的兵士胡乱喊叫了一声,诱得那拨人追向他时,他慌不择路地奔逃、直跑到峭壁巉岩下,咬着牙硬是往峥嵘的山岩上攀爬。 追兵的脚步声近了,近了…… 正文 第十一章 野狼嗥 攀爬在岩石上的四渎渐渐力不从心,勉强攀上岩石顶部,却骇然震愣住了——巉岩外侧竟是陡峭悬崖! “娃儿,看你还能往哪里逃!” 巉岩上冒出六个兵士的身影,手持钢刀,步步逼近。 四渎惊恐地往后退。 “刚才还有婴孩的啼哭声……小娃儿,快说!你把那婴孩藏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 铠甲兵士挥刀恐吓。 刀光霍霍,吓得小娃直往后退,这一退,竟退到了岩石边缘。 一脚踩空,惊叫声中,四渎失足坠下了悬崖。 眼看着追了大半夜的小童跌下悬崖,铠甲兵士悻悻地收起刀,下了巉岩,举着火把,往野林中搜索。 突然,婴孩的啼哭声响起,兵士搜到了一处小洞穴。 用刀背扫开乱石杂草,一个士卒蹲下身,把手探入洞穴摸索片刻,似乎抓住了什么,用力往外一拉,揪出的竟是一只狼崽! 看着手中“嗷嗷”挣扎的那只狼崽,这个士卒皱了皱眉,拎起狼崽往石头上一砸—— “呜”的一声,脑袋猛撞了石头的狼崽,摔落到地上,四肢抽搐几下,没了动静。 又把手伸进狼穴,士卒突然大叫一声:“抓住了!我抓住他了!” 狼穴里“哇”的一声,那婴孩被狠狠揪了出来,高高托举在士卒手中。 他冲着同伴得意炫耀时,同伴们的脸色却变了,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,齐齐瞪着他的身后,万分紧张的,一步步往后退。 “怎么了?” 一道来的兵士没有回答他,他耳边却隐隐的听到怪异声响,像是闷在野兽喉咙里的低嗥声! 猝然,一道黑影挟着腥风从他背后袭来,士卒肩头一沉,一股凌厉迅猛的力道推压在肩头,将他扑倒在地,在他骇然转头时,脖子上一阵撕咬的剧烈疼痛,鲜血瞬间喷涌而出! 士卒惊恐圆睁的眼睛里,看到了扑在他身上的一头狼,火把映照下,凶狠的野狼目中闪射出绿芒…… “林子里有野狼!好多野狼!快跑啊——!!” 野林四周绿芒点点,暗处潜伏的野狼窥伺着猎物。 嗅得气味,狼群伏击而上,群攻合围。 霎时间,惨叫声四起,林中一片血雨腥风。 良久…… 周遭又恢复了平静。 野林子里,所有的狼聚集起来,由头狼指挥,依次分享吞食猎物。 有两只野狼蹲在一边,一只狼的嘴里叼着被士卒砸死的狼崽“呜呜”悲鸣,另一只狼从地上叼了个婴孩。 嗅得狼穴中狼子幼崽沾染在婴孩身上的熟悉气味,这只母狼的舌头舔了舔婴孩的脸,如同舔着自己的幼崽。 突然,狼群里的头领昂首长嗥起来,其余的狼耸动双耳,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,随头领蹿出野林。 孤狼峰上,狼口余生的一个兵士,趁群狼离开之后,从隐蔽的树洞里钻出,撒腿往山下逃蹿。 下了山,这个兵士来到主帅面前,谎报军情: “禀驭将军,我等已依命处置了那两个稚子!一个坠崖身亡,另一个被野狼叼走,裹入狼腹、尸骨无存!随行士卒遭狼群攻击,仅标下一人狼口脱险。这孤狼峰野狼太多,冒进,怕会折损更多人手!” “人都死了,还去山上做什么?” 驭刺也听到了孤狼峰上阵阵狼嗥,一呼百应,响彻山野,他在山下都能闻得阵阵腥风,——山中地势不明、数百头野狼伏于暗处,他带去的兵士仅两百余人,已折损了三成,冒险入山,怕是有去无回! 心念一转,他冷冷道:“速速返回村落,抄杀每一户人家,不得留一个活口!” 一声号令,惨绝人寰的屠村行动,在刀光霍霍之中展开! 山下村落血流成河,堆尸如山!尚有支支火把投射在周边山林,引燃树木,火光冲天! 孤狼峰绝顶之上,大片积雪覆盖,雪水浇融,火烧不到。 天边微露鱼肚白时,山野之间,狼嗥声声,间隙,还隐隐夹杂着婴孩啼哭声…… 正文 第十二章 脱虎口 那一夜,诸暨境内燃起的山林大火,绵延数顷,方圆百里,生灵涂炭! 万籁村,一夕之间,寂灭如死! 耕田农家、轱辘篱笆,宁静祥和的村落景致,不复存在! 屠村后的第三日…… 一轮朝阳冉冉升起。 京城四座角楼吹响了报晓的号角,宫城里渐渐飘出些人声、笑语。 猝然,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踏而至,穿过宫门,驰入“龙尾”御道,奔驰的骏马旋风一般,与走在御道上的一人擦身而过。 漫步走着的李炽抬头一看:策马奔返皇宫的那人,正是驭刺驭将军! 本应在前日折返回京的主帅,却在路中耽搁滞留了两日方归,去时还带着两百余人,归时却只剩他一人! 稍早前,听传令使急报:那两百余人,只有三成是在诸暨屠村那夜损兵折将,还有七成,却是在归途中离奇罹难! 据说那些兵士在回来的途中、歇脚露营时,吃了山中采来的毒蘑菇,个个毒发而亡!只主帅一人侥幸存活,——这些官方文书里的讣告,也只是驭刺一人之言!其他人都死绝了,即便死因蹊跷,亡者,是无法开口申诉冤情的! 李炽也是心存疑窦,却无处探知内情,只暗暗的将此事放在心上,暗自留心、揣度。 此刻,看那一人一马去远,李炽又一步三晃悠、懒散地往宫外走。 几日前,就该离京的他,却在宫中多耽搁了些时日,——在宫中人手不够时,燮王差遣他当了几天的杂役苦役,帮着收拾残局、打扫宫阙楼观,尽干些下人的活,从未干过粗重脏活的他,硬着头皮累死累活的熬过了这些天,待宫中人手重招补齐,燮王这才放他出宫。 终于“虎口”脱险! 走出承天门的一瞬,李炽长吁了一口气,回过头来,远远的看了一眼东宫的方位,——自己在那里住了一年光景,短短时日,足以改变他的一生!到了离别之际,他心中犹有许多纷繁复杂的思绪。 在宫里帮衬忙活的这些天,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晃到流云殿,装佯拎扫帚清扫大殿,目光却瞄向内殿西墙。 墙角一隅,有个极难被人发觉的机关设置,如能正确触动机关,墙内一道暗门就会打开,门内密道,是出入宫城的一条不为人知的隐秘地道! 帝都沦陷,倘若那夜他从密道出逃,姑且保住性命,但,世上恐怕再无李炽此人! 他要么挖个地洞躲藏一辈子,要么在逃亡的路上,不断遭人追杀,朝不保夕! 而眼下,他即便是个废黜的太子,身体里流淌的依旧是皇家的血,只要背负着这个敏感的身份,继续存活在世人眼中,一些人就会忌惮,一些人则会暗中来找他,——故此,他必须得从宫城正门里光明正大地走出来! 迟早,他是要回到这宫城的…… “贱民李炽!” 燮王派来守宫门的一个奴人,直呼废太子名讳,一手叉腰,一手指着刚从宫城里头走出来的人,大呼小叫:“主子让你速速离宫,你还在那里磨蹭个啥?想死赖着不肯走?皮痒来讨打的是吧?刁民,还不快滚!” “草民这就走!” 李炽口中喏喏,装了个半死不活的懒龟德行,慢吞吞的打这位差爷面前经过时,却被这狗仗人势的奴才冷不丁地从背后踹了一脚,踹得他跌冲几步,没站稳,往地上摔了个大马趴。 “本大爷让你滚出去,你就给爷好好的滚!” 奴人捋起袖子,一抡拳头,走上前来。 不等这狗奴才动手,摔跌在地上的李炽,腆着笑脸,趴着挪移几寸,口中唯唯诺诺:“是是是!差爷息怒,草民这就滚!” 虎落平阳被犬欺。 世态炎凉,冷暖自知。 今日的他,逆来顺受,任人凌\辱,不气不恼,自个儿滚到阶下,犹能听见那奴才肆无忌惮的讥笑、漫骂。 “滚”得远些,耳根子才得了清净,他直起膝盖,拍了拍满身尘土,身上一袭粗布衣衫,当真像极了一个自甘堕落的庸碌废材, 膝盖蹭地打滚时,擦破了皮肉,渗了血丝,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,——永远不要为一些不值得动怒的人去大动肝火,一个狗奴才罢了,势利眼、墙头草,一贯的奴性,改不了劣根! 暗暗地嗤之以鼻,他顺着天街走出了宫城的范围。 鞫容来时,走过的路;李炽去时,重走了一遍。 不同的是:一个留在了帝都、飞黄腾达;一个背道而驰、沦为草根。 孑然一身,走出明德门,延伸在前方的坦荡官道上,陆陆续续地,走来几拨返家的京城百姓——战火消弭,逃难的人们又纷纷回来了。 十里长安,又将是天底下最最繁华、热闹的所在! 一拨回京的人潮散去,李炽猝然发现——路旁,停了辆轻便轺车。 一人候在车旁,迎着他步步走近。 李炽登时明白:这人、这车,候的就是他! 正文 第十三章 辟新朝 伫立车旁的人,面色冷峻,一身黑衣劲装,袖中藏有利器,隐现寒芒,竟是个身藏不露的草莽之士。 “公子!” 见李炽走近,这人大步迎上去,拱手抱拳,必恭必敬。 “你是……” 李炽疑惑,自己身边已无一仆一马可供驱使,这半路杀出的,却是何人? “卑职无名氏,三日前曾收到余公公飞鸽传书,召卑职入京!” “你、你才是余公公举荐的那个刺客?!”李炽心中这才恍然,眯起眼,打量这人,似笑非笑地,轻声问了句:“你怎的才来?” “良禽择木而栖!”再怎么愚钝的人,也能感觉到李炽隐而不发的怒火,这个名唤“无名氏”的刺客却不慌不忙,应答道:“元妃娘娘生前留有遗命——如若我那孩儿福浅命薄,早夭宫中,你便归隐山林,再无须为我长孙一族鞍前效命!” “而今,公子经历生死劫难,仍能安然无恙走出京城。那么,就自今日起,卑职愿忠心效命于公子!不负元妃娘娘临终所托!不惜肝脑涂地,也当辅佐公子成就大业!” “扑通”跪倒在地,无名氏毅然决然地道:“卑职这条命,就是公子您的!往后,唯公子之命是从! “无名氏”在江湖之中,名声显赫,却孤傲难驯,从不轻易许诺,一旦认了主子,断无悔改! 千金易求,良驹难寻。 如此孤傲自恃之人,常人恐难将其收入麾下,得此人,必如虎添翼! “好、好!”李炽面色稍霁,伸手扶起此人,“自今日起,你,跟着我便是!” “是!” 冷血刺客,晋升为公子炽的贴身侍卫,从此,天涯海角,一路相随! “公子欲往何处?” 起身后,毕恭毕敬迎着主子登上马车,他问了这一句,就听李炽轻叹道: “燮王命我出宫离京后,只能在一个地方落脚、栖身。” “何处?” “诸暨、万籁!” 主子报了地名,无名氏心头一惊:那个地方,早已是生灵涂炭,无数冤死的亡魂,遍地焦尸、惨不忍睹! 去那里,岂不晦气? “他让我去那里,可以惶惶不可终日,时时警醒自己——不可再有非分之想!否则,取我性命易如反掌!” 看出无名氏心中疑惑,李炽坐上马车,要笑不笑地扯了扯嘴角:无所谓,去哪儿都无妨!无妨…… “诸暨境内,有一座孤狼峰。卑职前几日混在驭刺军中,刺探到一个惊天的秘密——‘天谕’已降世!诞生了的那个羿氏婴孩,还活着!蔽匿于孤狼峰一处狼穴之中!”无名氏话虽不多,字字句句,却都切在紧要之处,“消息最先是从一个狼口余生的士卒口中传出,不少人都有耳闻,后来传到驭刺耳内,当夜,军中突发变故——凡知此事的兵士,都莫名猝死帐中!眼下,活人当中,除了公子、卑职,还有那个驭将军,再无第四个人知晓此事!” “……天谕?!”李炽嗤之以鼻,“不过是那个人运气太好,凑巧被他言中罢了!” 那夜,驭刺率兵突袭万籁村,竟真的被他寻得一个临盆孕妇! 真个出人意料! 但,即便如此,李炽也不会将这“天谕”当真! 众人皆醉我独醒! 不过是那个癫狂道人运气太好,瞎蒙都给蒙对了一回。 但是,运气这东西,可不是回回都能灵验的! “别管什么天谕!一个刚出世的小小婴孩,蔽身狼穴?只怕早已入了狼口,裹了狼子之腹!如若是三、五年后,那孩子还有命在,再告之本宫……本公子,不迟!” “是!” 无名氏不知道公子口中提及的“那个人”,就是鞫容,他听来似懂非懂,却不多问,径自跳上马车,拾起马鞭时,听得主子在喃喃自语: “再过个把月,她,也即将临盆了……” 她……又是谁? 无名氏心存疑惑,却,抿紧了嘴巴,一扬鞭—— “噼啪”声中,这辆轺车往东北面、绝尘而去…… ※※※※※ 仲春二月建卯。 燮王登基称帝,史称匡宗,改年号元隆,大赦天下,以彰皇恩浩大。 翌日,颁圣旨,恩赦道教,崇道之风渐兴。 朝中有“紫气祥云、金龙冲霄”的瑞兆,道人占卦:匡宗掌中有纹,乃独掌乾坤的先兆,而今渊帝驾崩,蒙上苍垂怜,得真龙现身,匡宗登基,九州大统、一匡天下,实乃天命所归! 道人以“天意使然”来宣告天下:燮王即位,顺应天命,名正言顺! 并有“燮王登基当日,宫城上空出现紫气祥云,惊现九爪金龙,直冲九霄云天”的流言,流于民间。 并有道人占卦、妖言惑众:苍天择其执掌江山社稷,乃黎民百姓之福! 妄图安定民心。 民心何物? 老百姓们只要战乱硝烟消弭、苛税赋役不增,能有个太平盛世,各自安生度日、图个温饱即可,哪里管他——谁主江山沉浮? 燮王登基后的个把月,发生了许多事。 有一件事,令远离了朝堂、隐入山野荒村的李炽,喜忧参半—— 那便是癫狂道人的消息。 他果然当了官,在太卜署就任一个小小的卜正,芝麻点大的官衔,从九品下。 面圣的机会都没有,遑论上朝议政! 只不过,每逢册命大事、出师命将、宫妃喜孕,或天象异变,匡宗都会招鞫容入内廷,以道家八卦卜阵、或以卜正的龟卜筮蓍,问吉凶、解卦象。 鞫容卜说的每句话,匡宗都深信不疑。 故而,他官阶虽小,来奉承、巴结他的人,却不少。 连皇后娘娘,今儿都遣了贴身宫女送来厚礼。这人前脚刚走,贵妃蓥娘的宫婢后脚便到了。 正文 第十四章 进谄媚 “卜正大人!” 从九品下的芝麻官,被人尊称一声“大人”,蓥娘宫婢这娇嗔的语气,倒是流出十分谄媚的味儿来。 鞫容放下手中一本真经,抬头看了:老远走来个粉衣娇俏的抓髻丫头,穿过回廊,到这小凉亭石阶前,冲着亭子里坐着的他,未语先笑。 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中,丫头走进凉亭,盈盈敬了个万福,笑语如珠:“卜正大人好雅兴,傍晚时分,在这小凉亭里,看书中颜如玉?” “真经里有捉妖的妙法,书中无美人,亭中倒是有个小妖精。” 鞫容流目顾盼,迎风而笑,连这娇俏的小丫头,见了他,都不由得暗暗咋舌:如此妖娆之色,他真是男儿之身?羞煞真红颜! “大人可莫要错将奴婢当成小妖精,奴婢是如意宫的人,今儿来,是给您送礼来了!” 如意宫,正是贵妃蓥娘的居所,一想到即将临盆的蓥娘,鞫容心下有几分明了。 见这丫头嘴巴上说是来送礼,却是两手空空地来,他两眼就直瞅着那丫头,“该不会,你就是那份大礼吧?” 小丫头粉腮晕红,羞答答低了头,眼角余波欲拒还迎地睨向他,“有何不可?” 鞫容笑容一僵,往后退了一大步,摆手道:“敬谢不敏!贵妃娘娘的诚意,可不如皇后娘娘的,丫头,请回吧!” “皇后?!”小丫头明明看到皇后的贴身宫女,适才从小园凉亭里出来,刚刚回宫去了,却偏偏装了个糊涂,反问:“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,她,也给大人您,送过礼了?”眼珠子一转,她好奇道:“她送的是什么?” “金山银山,数不尽的金银财宝,花不完的钱!”鞫容卷起那本经书,敲击手心,翘首,凭栏眺望远山,“皇后娘娘的信史,适才来,只说了一句——娘娘老家有座产金矿的矿山,现在国舅爷名下。不过,只要本仙点个头,应允娘娘一件事,国舅爷就会将那座金山,拱手相让——白白送给我了!” 小丫头一怔,脱口问:“她要你办什么事?” “咚”的一声,鞫容拿那卷经书一敲她的小脑瓜,眉宇间浮了几分轻佻,笑道:“丫头你明知故问!” 小丫头“哎呀”一声,捂着脑门子,俏皮地吐吐舌头,赧颜道:“奴婢只知道——皇后娘娘已给圣上生过两个娃了!” 鞫容竖起两根手指头,摇晃一下,“扑哧”发笑:“两个女娃,两位公主!” “圣上登基前,一门心思干大业,除了皇后给他生过这两个女娃,各宫娘娘里头,也就只有我家娘娘,而今已怀了龙种……” 小丫头话没说完,鞫容又摆了摆手,道:“错!” “啊?”她一愣:哪里错了? “皇后娘娘肚子里的‘瓜’也熟透了,她怀的也是龙种!” 鞫容搁下书卷,坐回到石桌旁,持盏,浅啜一口香茗,一派悠闲自在。 “啊、呸!”小丫头却急了,嘟着小嘴儿,跺脚道:“她没准儿还是生女娃的命!怎比得上我家娘娘……” “你家娘娘一准儿给圣上生个太子!”鞫容舒服地眯眼,觉得这茶真好喝:云龙一品。 一个五品官衔的大人,昨儿给敬献的,说是真仙就该喝这一等一的妙茶! 嗯,这马屁拍得不错!本真仙喜欢!——他眯着眼,发笑接道:“没得说!一生一个准儿!” “呃……”丫头噎着了,半晌出不了声,讪讪地站在那里,笑容有些僵。 “要不要来一杯?”鞫容举杯相邀,也不管来的是个奴婢身份,他笑得几分轻佻,十分妖娆,笑时一露齿,那白白的牙,简直能——晃瞎了人的眼! 小丫头心口“咚咚”直跳,咬咬唇,一把接来茶盏,仰起脖子一饮而尽,“砰”的往桌面一搁,她开始跳脚:“烫烫烫烫烫……” “你急什么?茶要慢慢喝。”他眯眼,又沏上一盏,自斟自饮。 “急、急……”小丫头“嘶嘶”地吸气,拿手当扇子,在自个嘴巴上连连扇着冷风,“皇后和我家娘娘都快要生了,能不叫人着急吗?” “是啊,你急、她急,还有……”徐徐吹了口气,将茶吹凉些了,他仍不急着喝,把盏斟酌,道:“他也急!” “他?”小丫头喉头一紧,似紧张,又似惶惶,来时还是笑眯眯的,此刻却快要哭出来了,“对!圣上也急!他今晚就要招卜正大人您,入内廷,卜一卜——皇后肚里那个瓜是黑瓤还是白瓤?” “不止皇后娘娘一个,还有你家主子肚里的瓜!”斟酌了片刻,他却将茶盏搁下了,“听说,太医诊脉,已先诊得贵妃娘娘腹中胎儿,是个弄瓦的女娃?” “那个马太医,已经被圣上下旨——五马分尸,死都死透了!”小丫头眉毛差点竖了起来,在那里咬牙切齿,拼命护主,“那死人,一张臭嘴,简直是胡说八道!我家娘娘怀的一准儿是个弄璋的男娃子!” “弄璋弄瓦,都是喜事!双喜临门,本真仙这就给圣上报喜去!” 天色昏昏,他该入内廷、奉旨卜筮了。 “哎?大人、大人!” 见他甩袖就走,小丫头急忙追在后头,鸟儿也似的飞奔上去,伸手一扯,硬生生拽了卜正大人的袖子,把樱桃小嘴儿一凑,贴着他的耳朵,小小声地道:“请大人为我家娘娘御前奉上吉言,娘娘必有重谢!” “本仙坐拥金山银山,还图你家娘娘什么?” 鞫容扣指往她额头一弹,小丫头往后仰了一下,又像八爪章鱼似的,强力吸附上来,天打雷劈也不退缩地道:“娘娘能给的,不是美色、亦非金钱!而是大人的毕生所求!” 正文 第十五章 来细作 “让本仙当孩子他爹?” 鞫容一本正经地讲笑话,让人听了,非但笑不出来,反倒吓白了脸。 “你、你你你你……”你个狂徒!竟敢轻薄贵妃娘娘?!这胆子真是大到没边儿了! 小丫头直起脖子来“咕咚”一咽,好不容易把下半句话吞回肚子里,才强颜一笑,摇头道:“大人非肉眼凡胎,金山银山这等俗物,怎么能合您的胃口?娘娘知您心中所求,她能给您的,才是真真的一份‘厚礼’!”顿了一顿,她又神秘兮兮,往卜正大人耳朵里,悄悄送了句话。 鞫容脸色终于变了。 让“真仙”动容,不易,那位贵妃娘娘却做到了!也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。 红酥手,拨乱一池水。 今夜,卦象一出,这大好江山,又将风起云涌…… ※※※※※※ 入夜时分。 宫城守备严密,一拨拨禁军侍卫,兜鍪铠甲,挎刀巡哨。 突然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,夹城复道上一个人影在狂奔! “站住!什么人?” 一声低喝,侍卫挡住夹城复道的出口,举高火把,仔细一照,适才奔跑着来的,竟是个宫娥打扮的丫头。 “张侍卫,奴婢是仪坤宫的人。” 丫头神色惶惶,拢在袖中的手,稍稍往外一翻,亮出手中一枚令符。 一见令符,领头的侍卫面色一凛,匆促低喝:“让道!”卫兵纷纷辟易道侧,从速放行。 那名宫娥低头拢袖,疾步奔出夹城复道。 复道南面高墙里,是皇后娘娘所在的仪坤宫,北面是贵妃娘娘住着的如意宫,两宫相峙,两堵墙的中间夹出的复道,并无任何门径可通两宫,要绕上一大圈,才寻得到前门,却是各开一边,互不相见。 宫娥匆匆绕去了仪坤宫。 前门里应门的太监一见来的这丫头身上穿着如意宫的宫婢装束,偏偏从袖里亮出了皇后娘娘所赠的通行令,太监脸色一变,慌忙引领这宫娥由静廊往大殿去。 沿路小心避过旁人耳目,太监甚至不敢提拎灯笼,那宫娥也尽量低头压住脸,尾随太监慌慌张张入了内殿。 “娘娘!”宫娥一入殿,双膝跪地,双手互叠,贴额伏叩下去。 瑞香殿分里外两厢,掌灯长明,精雕细镂的熏笼中,却不敢燃那一缕沉香。 怀有身孕的皇后娘娘,今夜仍未安睡,披衣坐于外厢,斜靠着软榻上的长枕,单手支额,目光从案上搁的一碗浓稠药汁上,渐转至跪于大殿的那名宫娥身上,目光略沉。 “如意宫的奴婢怎么跑到娘娘这边来了?” 随侍于旁的,是一名内廷女官,深夜送药到仪坤宫来,尚未服侍娘娘将药喝下,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宫娥惊扰到,不禁出声喝问:“有何紧要之事,非得今晚来此?还不快讲!”边问,边暗自留意着这名宫娥的相貌体态,暗暗记下:这丫头能进到仪坤宫来,必定是皇后安插在如意宫的眼线、细作。 “启禀娘娘,容华夫人适才来如意宫了,送了一只鹦鹉给贵妃。” 宫娥叩首伏地,小心回禀。 皇后明眸慢转,不似白昼里的端庄之态,今夜反倒是披衣半卧,状极慵懒,恹恹地道:“德妃也与她献媚了?” “不过是一只鹦鹉!”贴身女官面浮讥笑,低头与主子宽慰,“不若前日,她送娘娘一尾锦鲤,倒是个好兆头!” 皇后阖目轻叹,心生厌倦,懒懒地摆了摆手,女官便厉声叱责那宫娥:“多大点事,非得今夜来惊扰娘娘,没见娘娘累着么?还不快快退下……” “娘娘!”宫娥伏跪在地,心中焦急,忙道:“容华夫人走后,奴婢无意间听得沲岚姑姑与贵妃私语,似在埋怨德妃不该送鹦鹉,应该、应该……” “应该如何?”女官面露愠色,“你倒是快讲!” “应该送只猫来!”宫娥脱口而出。 “猫?!”皇后睁开眼来,露一丝惊疑,“她要猫来做什么?” “娘娘!”女官神情大变,惊道:“有孕之人,万事都得小心,怎会想要那猫……” 话犹未落,忽闻如意宫那头“啊——”一声尖叫,划过夜空,响遏行云,回声惊荡在宫城内苑。 正文 第十六章 宫心计 “娘娘——娘娘——” 须臾,脚步声纷至沓来,望风的太监跪于殿门外,高呼:“如意宫出大事了,贵妃受惊,动了胎气,今晚怕是要……要生了!” 伏跪在殿前的宫娥浑身抖震了一下,听到宫令女官手中的一本册子掉了下去,“啪嗒”一声,响在大殿之上,惊了人的魂儿。 “娘娘……”女官慌忙跪在地上,一脸惶惑,抖手捡起那本小册,急急翻开,道:“房事内案,备于册上,敬事房太监亲笔所录,分明清楚的摘记着她、她……” “临盆尚不足月!”皇后扶额锁眉,恹恹一叹,“她刚刚是挺着肚子在大院里叫么?泼妇叫街也没她这般厉害!惟恐旁人听不到么?” “何止是大院,该是跑到门口嘶叫的!”宫令女官咬牙忿忿不已,“怕是要怪德妃了?人家不过是送了只猫!” “不是猫。”皇后瞥她一眼,“是鹦鹉!”又摇头一叹,“你猜如意宫的人会怎么讲?” “娘娘!”不等宫令答话,又一名太监匆匆奔来,跪在门口尖着声儿禀报:“真、真……真要生了!向太医、茹太医、沈太医……他们、他们都去如意宫了!听那头的人讲,德妃今日往如意宫送了只鹦鹉,能发出乌鸦的叫声,委实太难听,惊着贵妃娘娘了,这会儿胎气大动,今晚、今晚就要生了!” “鹦鹉学乌鸦叫?”皇后忍俊不禁,“噗”的笑出声来:好你个蓥娘,什么法子都能被你想得出来,果真是深具城府,不择手段! “皇后娘娘!”宫令女官脸色一变,急得脱口道:“您还等什么,快……” “闭嘴!”皇后左氏甩去一道凌厉的眼神,女官自知失态,慌忙闭口不言,跪在那里却是满面焦灼之色。 “你们都下去吧!” 肃清左右,连同那个安插在如意宫中的眼线宫娥,也一道驱返,又令太监关上殿门,守在殿外,皇后仅留宫令一人在身边,两两相对。 “如意宫那位,深得圣宠,此次若是诞下皇长子……”宫令女官欲言又止,只是劝皇后:“娘娘,这都什么时候了,您别再犹豫了!” 左氏盯着案上那碗汤药,颇为头疼地摁着太阳穴,幽幽一叹:“当真要这么做?” “前日卜正奉旨卜筮,说如意宫必令圣上称心如意!他这话的意思,谁都听得懂!皇后以金山银山相诱,他仍出此言,想必……”女官咬咬牙,直言道:“想必如意宫那位今夜就能得偿所愿!” “卜正那日又是如何说本宫的?”皇后凝目于汤药之中,神色似乎略有动摇。 “他半字都不提皇后胎中孕象,讳莫如深!”女官暗自冷笑:好你个癫狂道人,竟敢同皇上卖关子! “他的话,模棱两可啊……”皇后聪慧,猜透了其中玄机,“他卜的不是天意,而是圣心!” “圣心?” 宫令女官一怔,猝然想起:鞫容解卦时说:“如意宫必令圣上称心如意!”匡宗就大笑三声道:“那定是生皇儿了!”鞫容对皇后孕象但笑不语时,匡宗则拧眉哼道:“皇后又要给朕添个公主了!” 如此看来,鞫容这一番故弄玄虚,倒是套出了主上心中所想。 “这个鞫容,连本宫的面子都敢拂,狂是狂了点,人却是极聪明的,运气也相当不错,本宫一时还治不了他!好在,他没有把话说死!”皇后伸手轻轻抚摩挺凸的肚子,对着那碗汤药,虽有几分心动,却仍存有疑虑,“这药性如此之猛,本宫怕伤及腹中胎儿!马太医生前,也曾为本宫诊脉,断言本宫这胎是男孩!不如……让她先得意一阵子吧,即便生下个皇长子,也并非嫡出……” “皇后您别忘了——陛下偏心!”殿内并无外人,女官渐渐凑近皇后身边,一字一句道:“蓥娘得宠,觊觎六宫之主的地位也非一日,宫中有人耳闻,她曾亲口与心腹之人提及……”话锋骤停,女官似有忌讳,不敢直言。 皇后看她一眼,短促一声:“讲!” 女官面色一凛,艰难启口:“她、她说——凤印易主,指日可待!”话落,慌忙“咚”地叩首,诚惶诚恐。 “放肆!” 砰的一声,皇后一掌拍在案上,满面怒容。女官浑身一抖,叩首伏地,噤若寒蝉。 凤钗环佩簌簌抖动,皇后本是端方聪慧、贤淑温良之人,执掌六宫,以和为贵,却终究是咽不下这一口气,激愤之下,略显冲动,她将手伸向那碗半凉汤药,猛地端起后,凑到唇边,鼻端便闻到浓烈的中药味,不由得停顿了一下,忍不住又问:“这药……当真无碍?” “催胎罢了!民间妇人常用,自是无碍!娘娘放心!” 伏跪着的女官,暗自屏息,留神细听,听到“咕咚咕咚”几声响,便悄然抬眼,见皇后果真端碗将那“催生”汤药,一口一口的饮下,女官的嘴角不禁浮一丝诡谲的笑。 正文 第十七章 决雌雄 俄顷,瑞香殿前门“砰”然而开,宫令女官神色慌张地奔出门外,疾唤左右:“来人!快来人!皇后娘娘见红了!皇后娘娘要生了——!” 内殿,传出皇后的痛呼之声:“啊——!啊……徵羽!快唤徵羽姑姑来!啊——!!” 而后,仪坤宫中的太监宫婢也炸开了锅似的,一通慌乱之后,开始忙进忙出,有去禀告主上的,有去疾唤太医的,跟如意宫中一个情形,宫婢们端着水盆进进出出,顷刻便忙得不可开交。 如意宫抢先一步,将太医丞都请了去,仪坤宫这边一时用不到人手,正急得不行,一位稍稍年长的掌事姑姑步履匆匆赶来,在迈进内殿之时,与等在殿门外的宫令女官相互对了个眼,才迈进门去。 门里乱作一团的宫婢顿时如释重负,纷纷行礼喊那位姑姑一声:“徵羽姑姑!” “徵羽……啊——!”幔帐内,皇后痛呼着将手伸向匆匆走进来的掌事姑姑,那是她的娘家人,随她一道进宫来的。 只要有徵羽在,她就能心安了。 ※※※※※ “皇后怎么也要生了?” 徵羽带来的几个随从奴婢,手里捧着些东西,一个木盘上还叠放了一层小被单,约莫是给诞生后的婴孩裹襁褓所用,都在门外小心候着,听得内殿声声撕心裂肺般的惨痛尖叫,个个眼皮子直跳,不无紧张地交头接耳: “怎么全凑在一块了?明明太医推算的产期还有些日子的……” “瞎嘀咕什么?”宫令女官绷着脸,一旁呵斥道,“多做事,少说话!小心你们的舌头!” 门外顿时鸦雀无声了。 女官往内殿再张望了一眼,转身匆匆离去,她知道眼下主上还不会来,两宫娘娘都要生了,他去哪边都不是,索性就在御书房等着,等太医来报,再决断去哪个宫探望。 两宫之间,今夜便要一决雌雄! 宫里头的气氛,凝重而紧张,后宫嫔妃各怀心思,有甚者念佛祈求或暗下诅咒,今夜,注定是个漫长而无眠的夜。 从仪坤宫里出来,宫令女官步履匆促,急急穿入夹城复道,绕道兜转了一大圈,路上不断回头小心张望,确定无人尾随后,她竟去了如意宫。 应门的太监慌忙领着她入内。 内室挡起了一大片帐子,一批太医跪在帐外,闻唤才得躬着身入内协助,为深得主上隆宠的贵妃娘娘鞍前马后的忙碌,却在胎儿露了头,即将脱离母体之时,被喝令止步帐外,不得再行入内。 宫令女官绕进帐内,往前再行一段路,随侍宫婢卷起帘子,才见得轻纱笼的香榻上,贵妃香汗淋漓的声声呼痛,正到紧要关头,身旁之人都焦急地催着她再咬牙用一用力。 “皇后那边,如何?” 沲岚姑姑迎了上去,而被皇后当作了心腹亲信的那名宫令女官,眼下竟是笑微微站在如意宫这边,面对贵妃蓥娘的贴身奴才,开口道: “良药入口,腹内绞痛!她当自己是要生了!” 沲岚姑姑细眉细眼,笑时几分奸诈,“那药性,比凉茶寒凉百倍,滑胎顶好,生下来怕也是个死胎!” 哐啷——! 猝然,墙角根一个花架倒下,引得沲岚姑姑皱眉看向那边,见墙边整齐排列的掌灯宫婢里头,一个丫头不知何故、手捧灯盏却往后退缩一步,不小心碰倒花架,正神色慌张地低头瑟缩在队列里,眼角余光却还偷瞄着宫令女官,似乎惶惶难安。 “快!拿下她!” 宫令女官猝然指住那名宫娥,呼喝:“此人方才来过仪坤宫,提及德妃送来鹦鹉一事,正是皇后暗插在此的细作!” 丫头脸色惨变,手中灯盏掉地,仓皇扭身,没冲出内室,就被人拿下,五花大绑,塞堵嘴巴,由小后门押出去。 须臾,就听得“扑通”落井声。 处置了一个细作,沲岚犹在低声咒骂,内室却突然传出“哇”的一声响—— 婴孩呱呱坠地! “生了!” 沲岚喜出望外,匆匆挨到里边,却见香榻上蓥娘双手紧抓被褥,面色怪异,老姑子抱着刚刚降生于世的那个小小婴儿,呆立一旁,不知所措。 “娘娘……”沲岚心中顿时什么都明白了,当即冲女官使了个眼色。 女官颔首,转身出去,对外面那些个听到了婴孩啼哭声,正翘首以盼的太医说道:“快去启禀圣上,贵妃娘娘诞下龙儿!” 正文 第十八章 行险招 “是皇子?!是皇子哪——!” 太医丞激动不已,慌忙爬起身来,颠着两条老腿,奔将出去,一路高喊着: “恭喜主上!贺喜主上——!娘娘生了!生了个皇长子啊——!” ※※※※※ 内室,一片静默。 手捧灯盏的侍女木头桩子一样站在两侧,目光呆滞,不言不动。 隔着幔帐,老姑子与沲岚姑姑背对着她们,脸色都不大好。 贵妃蓥娘虚弱地叹了口气,终究是开了口:“将孩子抱来!” 沲岚姑姑心里头十分明白:娘娘指的不是老姑子怀中抱的这个婴孩,而是早已备好了候在小园侧门、随时准备偷递进来的一个男婴。 马太医所言不虚!——娘娘生下了女婴,两个贴身姑子虽心知肚明,却不敢声张。 见沲岚姑姑点了头,老姑子正想避过众人耳目,将怀中这个孩子悄悄递到小后窗外头去,却听贵妃又唤了声:“慢!” 老姑子又抱着孩子匆匆凑回榻前,疑惑地看看娘娘。 蓥娘神色间有几分挣扎,颤颤将手伸出,“让本宫看看……看看本宫的孩子……” 老姑子慌忙将孩子小心地递过去。 孩子哭声嘹亮,胎发乌黑而浓密,蓥娘低头看着,眼中满是怜爱,“看这孩子,多好啊……多好……”这孩子本不该来到这世上的,而她,执意生下了这孩子! 只可惜,不是男孩…… 蓥娘眼角一点晶莹水光,慌忙闭眼,颤手将孩子交与老姑子,咬一咬牙,道:“去吧!” 老姑子又将孩子抱向小窗口。 这时,忽听窗外飘来一缕箫声! 夜里,有人在吹箫。 洞箫之声无比凄凉,似是从南面飘来,透窗而入! 沲岚姑姑脸色大变,慌忙唤回老姑子,紧挨到榻前,凑在贵妃蓥娘耳畔小声说:“是咱们的人传递的暗号,仪坤宫那边怕是……” 蓥娘神情狂震,双手紧抓被褥,不敢置信地咬着牙问:“莫不是……她也生了?” “娘娘——贵妃娘娘——” 刚刚走出去的宫令女官,又匆匆折返,疾步走到沲岚姑姑身旁,往她耳朵里轻悄递了个消息: 从宫外偷送来大寒堕胎之药的药师,携家中老小,于今夜偷偷出逃了! 看来这人言而无信,诓了她们! 那药……反倒助了皇后一臂之力! 真真是弄巧成拙! 遣女官尽快回仪坤宫那头去盯着,沲岚姑姑回过身来,面对蓥娘无声询问的眼神,只得据实禀告娘娘: “仪坤宫那位也生了,宫里的太监适才狂奔向御书房,太医丞老腿奔不快,估计得被那边的反超在前!” “狂奔去的?这么急着去禀告圣上……”蓥娘眼底一丝嫉恨,“看来是生了个男娃!” “娘娘,倘若两宫回禀——娘娘们生的都是皇子,按祖宗规矩,今夜主上得去皇后那边……” 沲岚凑在主子耳边,张口刚要催促娘娘快令老姑子去小园侧门,将早已准备好的男婴换来,抢在仪坤宫的人前头,先送到御书房去,让圣上赐名,记事官先摘写入册,那便是皇长子,将来还有机会与皇后的儿子争一争…… “来人!”蓥娘却突然提气高呼,居然令一名太医入内,“烦劳大人,陪沲岚姑姑,将这孩子送到御书房,让主上亲手抱一抱他!” 太医唯唯诺诺,躬身在旁等着。 沲岚与老姑子面面相觑,无奈内室已有外人在,不便再开口多言。 沲岚硬着头皮,从老姑子手中接过哇哇啼哭着的婴孩,用贵妃娘娘递来的小被单,将婴儿包裹得再严实些,搂在怀里,满怀忐忑的走出门去。 太监打着灯笼,太医尾随在后,沲岚抱着襁褓中的女婴,十分心虚地低头,匆匆而行,心里琢磨着待会儿见了圣上,该如何解释太医丞错报孩子性别之事。 欺君之罪,奴才们哪怕有十颗脑袋,也万万担待不起! 不知娘娘她是怎么想的,为何突然要做此决断?难道是认命了? 埋着头疾步走,沲岚盯着襁褓中婴儿的小脸,心乱如麻,胡乱臆测着:娘娘是不是心疼这孩子、舍不得自个的亲生骨肉了? 思来想去,也猜不透娘娘的心思,沲岚姑姑匆促走出如意宫,刚刚穿行到夹城复道的入口处,不料,竟与仪坤宫的徵羽姑姑面对面的碰了个正着。 她一抬眼儿,就看到对方怀中也抱着个婴孩,步态匆匆,也是要赶往御书房的。 徵羽怀中抱着的婴孩,外面裹的小被单,花色料子竟与沲岚怀抱的襁褓,一模一样! 敢情是来别苗头的?! 真是凑得巧,不如赶得巧,仪坤宫那头的速度也不慢哪! 沲岚心里憋了股火,与徵羽肩并肩各不相让的在夹城复道里一路急走。 气势上绝不能输人一筹,两位姑姑都是昂首挺胸,脚下生风,一阵风儿似的走着,与后面的太监、太医逐渐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。 两宫各自的随从、太监,手里拎着灯笼,跌跌冲冲地跟着,一路小跑仍追赶不上两位姑姑,在后头累得直喘,眼睁睁的看着距离越拉越大。 在即将穿出夹城复道时,有个弯道形的岔路口,一个急拐弯,两位姑姑都冲到了墙角夹缝所形成的阴影处! 徵羽姑姑猝然斜伸来一只脚,脚尖勾到沲岚姑姑,短促的惊呼声中,两个人同时磕绊着摔了交。 沲岚为了护住怀中小主子,跌下时侧身着地,胳膊肘蹭在大块地砖上,痛得半边身子都是一麻,一时起不了身,偏偏那害人精徵羽姑姑,还趁势扑倒在她的身上。 两个人叠在一起,就在太监侍从还未追上来时,徵羽飞快地从她手中抢了孩子,又将自个怀里的孩子塞给了她,趁她一愣神的工夫,徵羽起身就跑。 正文 第十九章 赏与罚 阴影里的两个人,从摔交到站起,只是一瞬,眨眼的工夫,一个就跑在了前头,一个则追在了后头。 前面跑的那个神色慌慌,后面追的这个惊骇莫名。却,都闭口不言,似是忽然间有了某种心灵上的默契,各自意会到对方的用心,各自加紧了脚步,咬着牙,抱紧了孩子,闷头冲向御书房! 御前侍卫横臂一挡,待主上身旁的太监总管高公公闻声出门来,稍加盘问,又匆匆入内回禀主上。 得了主上恩准,高公公一搭拂尘,尖细着嗓子高喊一声,唤得两宫姑姑抱着婴孩,一左一右同时入得门里,在御书房龙案前,惶惶跪拜,待小太监接过各自抱来的婴孩,才伏地叩首行大礼。 “容卿,你这项上头颅,今夜只得保住一半!看你是要保左边半个脑袋,还是右边半个脑袋?” 匡宗高踞龙椅,坐于案前,丢开手中折子,招手示意高公公将贵妃蓥娘的孩子抱近些,挑开襁褓,凑近一看,龙颜大悦: “果然是个皇子!” 深夜被传诏入宫的鞫容,垂手侧立于旁,闻言稍稍抬眼,不去看匡宗,也不看两个姑姑抱来的娃,只瞄了瞄御书房里摆的两个物件。 这两个物件颇大,一左一右的并排放着,左边是一口铡刀,右边是一口宝箱。 铡刀是用来砍他脑袋的,箱子里的金元宝则是用来打赏他的,就看他这命,是接得住赏,还是认罚掉脑袋。 “朕向来是赏罚分明!容卿前夜来卜卦,卜准了,朕赏你这一箱的金子,卜不准,你把脑袋留下!” 这位君王,不改暴戾脾性,竟将臣子之命视如儿戏,一掌天下苍生生杀大权,高兴怎么着就得怎么着。 鞫容却毫无惧色。 都说伴君如伴虎,偏偏他这人生来就不晓得“怕”这个字怎么写,照旧是狂妄得很,张扬着一脸妖娆之色,直视君王那双残暴噬血般的血色瞳人,放声一笑:“臣子的脑袋,主上唾手可得!不过,真仙的脑袋,主上可砍不得!” 砰!匡宗拍案而起,怒睁双目,杀气腾腾地逼视下去,“狂徒,尔敢激朕?当真以为朕杀不得你?” 入耳震怒暴喝之声,两宫姑姑匍匐在地,浑身抖如筛糠,日夜随侍君王的高公公,则暗暗冲鞫容摇头使眼色,心中气苦:这小小卜正,狂什么?自个儿吃饭的家伙不保,还非得连累旁人也成主上的出气筒? 惹得龙颜震怒,是得殃及无辜的!主上不高兴了,随口来一句:“拖出去,砍了!”奴才们的脑袋,就跟踢球似的,随便一踢,滚落无数颗! “微臣不敢!” 大家都战战兢兢,诚惶诚恐,鞫容却仰着脸迎着主上的怒气,笑容不减,“臣是怕主上日后没了消遣之人,更加寂寞无趣!” 匡宗瞪了他半晌,猝然发笑,由嗤笑到大笑,猛然间暴出的笑声,令一旁的高公公额头滴了冷汗,吃不准这喜怒无常的暴君,心里头在想些什么。 贴地伏跪着的两宫姑姑,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,惶惶惴惴之时,却听主上笑着戳指了一下那个芝麻官卜正:“好!好你个癫狂道人!朕没了你会寂寞无趣?哈哈哈哈……有趣!这话有趣!” 笑得大家刚刚松下一口气,却又听主上骤然敛笑,道:“朕平生最恨受人愚弄!世人说武夫无脑,勇莽有余而智慧不足,那渊帝老贼也曾认定朕就是一介武夫!坊间说书的,也说什么霸王统不了江山,只有刘邦这奸邪小人才得大统!容卿,你真当朕是个傻瓜?” “主上此言,不是在拐着弯地骂微臣无能吗?”旁人已吓白了脸色,鞫容却面不改色,扬眉一笑,“真仙非骗子,主上又岂会是受人愚弄的傻子?” 匡宗阴沉着脸,盯了他片刻,哼笑:“好!尔若敢愚弄朕,今夜留下项上头颅!来呀!”伸手一指,指向一个太监。 从皇后亲信徵羽姑姑怀中接来孩子的小太监,一直傻愣在旁,被主上伸手戳指住,这才浑身打着摆子,一步三抖地将孩子抱过来,抖呀抖地呈给主上。 “适才两宫来报,都说诞下龙子,卜正当日占卜,让朕以为——贵妃所出,乃皇子;皇后所出,乃公主。卜正既自称通天意、传天喻,老天岂会捉弄朕?朕乃真命天子!除非……”匡宗一面接过孩子,一面瞪向鞫容,“除非你句句都在骗朕!” 鞫容心头暗自一震,原以为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,到时候还能给自己留个改口的余地,怎料这暴君竟一口咬定,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为他当日的卜卦之说,忤逆不了,只得认! 偏偏两宫都来报:娘娘诞下皇子,这就与原先的推测不符了! 如何是好? 铡刀寒光幽冷,鞫容颈项发凉,心头暗惊,颜面上却依旧张扬着一抹媚色,笑得更是妖娆:“天意不可违!主上何不亲眼验证?”好似一个狂妄的赌徒,既然押上了身家性命,就绝无退路,只得豁出去了,认准了并坚信——贵妃娘娘这棵大树,值得他去攀附倚靠。 既然站到了贵妃这边,他就必须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——蓥娘,这个女子的城府与手段,必不会叫他失望! “好!”匡宗紧迫盯人,在卜正脸上,却没有瞧出丝毫破绽,当真无愧“癫狂”二字,少年笑得如此妖媚,连暴君的心,都不禁有些动摇! 低头看看怀中所抱的婴孩,匡宗心中又浮一丝惊奇——适才,他拍案怒喝,又暴怒暴笑,贵妃蓥娘的儿子,在高公公怀里早已吓得哇哇啼哭,而皇后所生的这个孩子,被徵羽姑姑抱进来时,还哭闹得厉害,此刻落到他怀里,竟然不哭也不闹了,微睁着眼,呆呆看他,而后小手握拳,挥舞着小拳头,粉嫩的小脸上,缓缓绽放出笑容。 刚出世的婴孩,即便睁开了眼,也看不清任何事物,匡宗却惊奇地发现:怀中这小小婴孩,似乎真的在冲他笑,嘴巴咧了一下,自己耸耸眉毛挤挤眼,毛头娃娃眉目都还没分清楚,居然表情丰富,冲他扮鬼脸?! 正文 第二十章 龙颜怒 “皇后这回倒是给朕生了个好胆色的皇子!” 适才,贵妃所遣的太医丞、与皇后那边派来的传话童,是同时到达御书房的,所报的孩子生辰,竟不约而同,都是那一个时辰,半刻不差! 而两宫姑姑也几乎是同时抱着孩子进了来。 匡宗心虽向着贵妃蓥娘,但怀中这个娃,却令他着实有些喜欢,正举棋不定、犹豫着该择谁为皇长子,那小太监双手颤抖了许久,终是挑开了那层被单,令襁褓里的孩子袒露出身子来。 匡宗只看了一眼,神色骤变,竟险些将孩子抛落在地,幸亏小太监的手还没缩回去,慌忙接了个正着。 接到怀里,小太监低头一看,脸色也煞白了,“扑通”一下,跪在地上,浑身发抖,满面惊惧。 其余人不敢抬眼,低头在那里,小心屏息,却不知发生了何事。 伏跪着的两宫姑姑,暗暗撩起眼皮子互看一眼,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神色中的紧张与忐忑! 成败,在此一举! 徵羽姑姑闭了闭眼,复又张开时,眼底是一抹决绝,主上还未发问,她就颤声呼道:“圣上饶命!圣上开恩!方才、方才仪坤宫来的人,传错了话,皇后娘娘她、她……”话到此处,忽听主上“砰”然拍响龙案,当即吓得噎了声,她煞白了脸色,以头叩击于地,“咚咚”直响。 “朕的皇子呢?”匡宗怒不可遏,握拳擂于龙案,“怎么是个女娃?”皇后已经给他生了两个女娃了,眼下怎的还来一个?着实可恶! “哈?哈!哈哈哈哈——恭喜主上!儿女双全!天意如此!可喜可贺!”鞫容很是大胆的上前看了一眼,竟然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,用脚踢一踢那口铡刀,往右横移几步,再伸手拍一拍那口宝箱,狂笑道:“本仙先谢过主上赏赐!谢主隆恩!” 随意行了个臣子之礼,笑着谢过,而后,这癫狂的少年竟一屁股坐到了那口装满金元宝的宝箱之上,坐在那里自得其乐。 高公公等人,慌忙跪倒,憋住了气。 匡宗瞪着鞫容,瞪了片刻,砰的一拍龙案,猝然暴喝:“把皇后给朕揪过来!” 太监们动也不敢动,主上开口说要“揪”人,行动的自是侍卫们,带刀侍卫领命,列队而出,气势汹汹前往仪坤宫。 隐约听到铠甲与佩刀撞击之声,使人心口发怵,沲岚跪在那里,悄悄偏过脸去,偷瞄徵羽。 徵羽闭目伏跪,鼻翼急促扇动,额头上全是汗,“啪嗒啪嗒”滴在地上,有些还流进嘴里,口中发苦。 御书房里,除了鞫容神色略显轻松,太监宫婢们都十分紧张,惶恐难安。 主上怒火中烧,瞪着门口。 奴才们心头如大石压着,呼吸急促,耳内心跳如雷。 稍显漫长的等待与煎熬之中,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——御书房门口人影连闪,适才领命而去的那拨侍卫,匆匆而返,后面还紧追着几个太监、宫女,都是仪坤宫那头来的,追在侍卫后头,惶惶疾呼: “娘娘——娘娘——” 皇后左氏刚刚生产,本应卧榻静养,却被突如其来的挎刀侍卫,横闯入内,从床\上蛮横地将人揪起,挟至御书房,惊得仪坤宫的人大呼小叫,惶惶追在其后。 闻得动静,御书房里的人,忍不住都抬眼往门口望去,个个都惊呆了——堂堂六宫之主,母仪天下的本朝皇后,此刻竟是被侍卫挟入御出房,咚的一声,极狼狈地跌倒在地上。 “娘娘不肯前来,卑职只得冒犯了!”一名禁军侍卫将领,单膝点地,抱拳拱手,“请主上恕罪!” 匡宗看看摔在地上,痛苦不已的左氏——皇后连宫廷盛装都未换上,仅着纤纤单衣,就极狼狈的被侍卫挟来,面如纸白,虚弱地伏在地上,几绺散落下的长发,汗津津粘在颈项。 “皇上……” 皇后刚刚生完孩子,此刻虚弱无比,蹙眉略略呻吟,跌于地上,微微仰起脸来,望向匡宗,眼底满含惊恐,却又略带惶惑:“臣妾是做错什么了吗?” 匡宗怒瞪着她,猝然伸手——拔出侍卫腰侧佩刀! 千牛刀寒芒一闪,只听“啊”的一声惨叫,追着皇后惶惶跪进御书房来的一名小太监,捂着胸口倒下,眼珠子暴凸,一刀毙命。 “适才,皇后就是派了此人来,告诉朕,你给朕生了个皇子?” 一命呜呼的小太监,被侍卫拖了出去,曝尸于外,匡宗踩着地上大滩血渍,持刀步步逼近皇后,猝然将刀落在她身上,一下一下的,将刀上染的血,擦拭在她素净洁白的单衣上。 血腥扑鼻,皇后惊恐万状,喉咙里“咯咯”作响,却只能紧巴巴颤出几个音:“臣、臣妾……不、不明白……”这小太监究竟是说错了什么,亦或做错什么了?为何竟惹得龙颜震怒,甚至迁怒在她的身上? “把那孩子,抱过来,让皇后亲自过目!” 匡宗一声喝令,适才接住女婴的太监,瑟瑟发抖地挪蹭着膝盖,小心翼翼挨了过来,抖手将怀中女婴交给皇后。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掉包计 包裹着婴孩的被单,已然挑开,皇后接到手中定睛一看,险些晕厥:“这、这是怎么回事?”生下皇儿时,她还唤徵羽将孩子抱给她看,自个亲眼看过,分明是个男孩,怎么到了圣上面前,竟变成了个女孩?! “不、不对!”左氏聪慧,紧要关头似是想到了什么,推开女婴,望向匡宗,她急切摇头,“这不是臣妾所生的那个孩子!”又急急左右张望,看到徵羽姑姑就跪在角落里,慌忙冲她问道:“本宫的孩子呢?你把本宫的孩子抱去哪里了?” 御书房里,响起另一个婴孩的哭声,皇后匆忙看去,一眼望见高公公怀中所抱的男婴,与她手中这女婴一样,竟然也裹着同样料子同样花色的小被单,她顿时恍然,伸手指着高公公怀中男婴,凄厉地一叫:“那才是本宫的孩子,快将他还给本宫!” 高公公一惊,慌忙面向皇后跪着,口中惶惶答:“启禀娘娘,奴才怀里抱的小皇子,乃贵妃娘娘所生。” “撒谎!”皇后又惊又怒,艰难蹭爬几步,伸手一把抓着徵羽姑姑的衣袖,迭声催促:“快!快告诉皇上——本宫生的是男孩!徵羽,你与本宫都曾亲眼见过!徵羽,你怎么了?你快说句话呀!告诉皇上……” “娘娘!”从皇后被带进御书房的那一刻起,徵羽就极力回避着皇后求救般望过来的眼神,她本是皇后娘家人,是娘娘最最信赖的身边人,也是她最依赖的亲人、知心人,而眼下…… 徵羽不敢看娘娘的眼睛,硬下心肠,抖着声儿回了一句:“没用的,您就跟主上说实话吧!” 皇后脸色大变,无比震惊、万分心寒的看着徵羽——这个人,曾是她在这个宫中、唯一信赖,视同姐姐般的亲人,引为心腹,毫无防范地与这个人说过许多掏心窝的话,而今、而今…… 当她明白自己遭人暗算、宛如被人背后捅了一刀,猛然回过头去看,发现那竟是自己最最信赖的人时,一切,为时已晚! “徵羽……”颤声一唤,皇后彻底心寒。 “皇后,蓥娘平素在朕面前还帮你说尽好话,你居然想夺她的孩子?当真是最毒妇人心!” 匡宗眼中,皇后行为越发幼稚可笑,皇后的心肠越发狭隘毒辣,他厌烦地皱紧眉头,“当啷”一声,丢下手中那把刀,以掌拍打皇后的肩膀。 “别叫朕太失望!” 肩膀被拍得生疼,呆怔之中的皇后,却似被猛然拍醒,猝然伸手,一把抓住匡宗的手,切切急呼:“皇上!高公公怀里的婴孩,的确是臣妾的孩子,皇上若是不信,看看孩子的胸口,臣妾曾亲眼看过,那孩子胸口一颗痣,断然不会错,那便是臣妾的孩子啊!”情急之下,皇后一迭声地央求:“皇上您看看、看看吧!看了便知,臣妾所言非虚!” “……将蓥娘的孩子抱过来!” 皇后一脸笃定,匡宗心中生疑,从高公公手中接来孩子,仔细查看,那男婴小脸皱成一团,像是有哪里极不舒服,啼哭不止。 被单挑开,看到孩子胸口,匡宗目光微动,“皇后,你自己过来看看!” 左氏慌忙蹭膝前移,挺直了上半身,待匡宗将孩子抱得低些,凑到她眼前,她定睛一看,顿时惊呆了——男婴胸口竟然没有痣,半颗痣都没有! 她记得孩子原先长着痣的地方,此刻却被丝丝缕缕的“红线”覆盖! 男婴的胸口宛如盛开了一朵曼珠沙华,丝丝缕缕的花瓣,倒披针形,边缘呈皱波状,艳红之色,像是一根根的红色血丝蔓延后、交错缠绕出的图腾,十分的美,却叫人看得触目惊心! “蓥娘祖先,曾是九幽灵女,凡其子孙,身上皆有家族图腾,是与生俱来的!”瞪着皇后忽青忽白的脸,匡宗一字一顿地道:“皇后没有猜到,蓥娘的孩子身上,也有记号吧?” 沲岚姑姑伏跪在旁,虽一声不响,却暗自留心、侧耳聆听着,听到“九幽灵女”、“家族图腾”,她飞快地瞄了徵羽姑姑一眼,见对方脸上隐隐闪过一丝不忍与痛楚,她便暗自吃惊:莫非那孩子身上已经种下了…… 毒! 心头发怵,沲岚不敢再设想下去。 皇后呆呆地看着襁褓,小小的婴孩,胸口急促起伏,小脸通红,哭得十分厉害。 “高公公!” 匡宗一唤,太监总管慌忙抱回男婴,俯首帖耳,等候主上吩咐。 “唤翰林承旨!” 匡宗坐回龙案前,瞪着皇后,怒气未消。 “主上!请主上宽恕娘娘!”徵羽猝然开口,磕头如捣蒜,“是奴婢的错!奴婢不该看着娘娘犯糊涂,不加劝阻!”凄凄哀求着,徵羽直起身来,冲皇后突来一句: “奴婢错了!奴婢该死!” 言罢,深深望了皇后一眼,她一咬牙,猛地一头撞向门外石柱,砰然声响,鲜血飞溅,猩红盈目。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立天机 徵羽撞柱自尽! 跪在门里的沲岚,感觉脸上一点温热,竟被飞溅来的血珠弹中。 徵羽的血染在她脸上,沲岚浑身抖颤了一下。 皇后一言不发,表情竟变得有些木然,——徵羽这一死,死无对证了。 高公公怀里的婴孩哭得更是撕心裂肺,匡宗烦躁不已,刚要下一道口谕降罪于皇后,门外急匆匆奔来一个太监,跪地承禀:“主上,宰相大人前来觐见,现已候在承天门。” “朕几时宣他来觐见了?”血色瞳人焰芒炽烈,匡宗瞪着皇后,似要吃人一般,“朕的国舅爷鼻子够灵的!朕不在无极宫处理政务,他也要来见?” “渊帝砍过几个冒死觐见的臣子头颅,圣上要不要砍一颗来赏玩?” 一直默然旁观的鞫容,猝然笑嘻嘻地问。 “宰相的头颅,朕瞧着就烦!”赏玩?免了!匡宗霍地起身,大步出门去,“让皇后带着她的孩子回去,闭门思过!”惹他心烦之人,眼不见为净! 高公公慌忙将小皇子交由沲岚姑姑抱着,二人匆匆奔出门去,公公唤人摆下龙辇仪仗,遵从圣意,拉长腔喊: “摆——驾——如意宫!” 一众人行远。 御书房独留皇后及鞫容。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将那女婴搁到皇后怀中,垂手退了出去。 追随皇后而来的几个侍从宫婢,跪于门外,面对门里门外那斑驳血渍,心知娘娘往后的日子难过。 主子不好过,奴才们更是人人自危。 “这一大箱子,沉甸甸的,本仙一人怎么带得走?”鞫容旁若无人,只管绕着那口宝箱打量箱中满满的金元宝,“搬着累手,搁着招贼,不如……就丢在这儿吧!”拍拍手,他转身就要走,抬眼却看到皇后还跪在那里,而且那神色……颇为吓人! 皇后单衣沾血,披散长发,抱着那女婴,眼中却透出怨恨,凄惨之状,加之这狠厉神态,犹如吃人的鬼魅一般,哪里还有母仪天下的端庄雍容之姿? 看她恨得目露戾气,咬牙瞪着怀中女婴,鞫容不禁叹了口气,慢慢吞吞地走过来,俯下身,瞅了瞅她怀中婴孩,看这孩子天庭饱满,并非早夭之相,经此大劫,不哭不闹,反倒在皇后怀中沉沉睡去,他心中甚喜,在皇后耳边轻声道: “善待这孩子,娘娘可保一命!” 这孩子是蓥娘的,皇后斗不过她,不如善待蓥娘的孩子,看在孩子的情面上,蓥娘总不至于对她赶尽杀绝吧? 皇后聪慧,他这么一讲,她心中自是明白的,但夺子之恨,又岂是旁人能够体会得到的? 恨,已煎熬在心头! 听着鞫容逐渐远去,皇后抬头看看留在御书房里的那口宝箱,心中迟悟——这个癫狂道人,并非金山银山这等俗物能收买得了的! 他帮了蓥娘。 究竟蓥娘允了他什么好处? 鞫容不近女色,不贪金钱,只想谋一顶官帽,扬眉吐气! 但,他除了修道,仕途学识半点没有,皇帝都说此人难以重用,想要加官进爵,难于登天! 那么…… 蓥娘又有何法子,能令此人心动? 皇后百思不得其解。 直到…… 数日后。 一道圣旨,昭告天下—— 匡宗喜得皇子,贵妃之子,乃皇长子,赐名珩。 珩,意为珍贵之物,足见皇帝对此子的宠爱。 皇后所出的女婴,却迟迟未得名号,如同遭人刻意遗忘,与其母左氏,一同幽闭于仪坤宫,无人问津,犹显冷清。 如意宫却热闹了,后宫嫔妃争相道贺送礼,急来巴结,宫内张灯结彩,日日喜庆。 主上盛宠之下,竟允了贵妃娇声央求,不日便下旨,赐鞫容一件大礼—— 择帝都灵山,与宫城比邻,建皇家御用道观一座,御笔提匾,赐名“天机观”,封癫狂道人鞫容为天师,执掌“天机”,号令天下道观! 天机观历时八年,不断修缮扩建,始达规模! 灵山之上,鬼斧神工;云海之中,殿阁崔巍。 琉璃宝顶,红墙岿然,地仗彩画,台基望柱,一瓦一砖,实乃能工巧匠呕心沥血而成。 鞫容登入天机观,身披天师九玄道袍,立于玄天阁上,居高临下,鸟瞰云海之下茫茫众生,宛如天神于九天神坛,广纳弟子,由百至千,黑压压跪于下方,齐声高呼: “天师尊上!” 鞫容衣袂翩然,望向远山,扬眉吐气。 一时,风光无限!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藏隐患 八年光阴,弹指一挥。 天机观已具规模,为皇家传诵天子功德,巩固皇室权威。 鞫容这番作为,令隐匿于诸暨万籁村这一座荒村之中的李炽,头疼不已。 匡宗受道人拥戴,“真龙现身,天命所归”之论,甚嚣尘上,倘若民心归顺,天下就真真大统了! 令李炽稍感心安的是,匡宗暴戾成性,嗜血好战,隔三岔五就要派兵出征,或御驾亲征,去扩展边疆版图,与比邻小国,冲突不断,今日你犯他一寸土地,明日他犯你一丈土地,只在冬季赶冬荒时,因粮食储备不足,各方暂时休战。 外忧未解,内患滋生—— 朝廷还得派兵去镇压暴民。 而那些所谓的暴民,只不过是在苛税暴增之下,食不裹腹、流离失所的难民。 宰相奏请放粮救济,中途却被各地方官层层贪去,赈灾银中饱私囊,又恰逢天旱之年,庄稼地里颗粒无收,百姓没饭吃,与地方官闹上了,为求开仓放粮,堵于衙门口,就成了官家口中的造反暴民。 朝廷派兵镇压,剿杀了无数平民,激起民愤民怨,官逼民反,座座山头当真多了许多绿林好汉,纠集成伙,专门与官府作对,打劫富人高官,时不时放一把火。 朝廷派兵东奔西走,忙于灭火,而藩镇割据,地方将领、军政长官据地自雄,竟在隔岸观火。 这些年,匡宗尚且能以暴制暴,以狠厉手段,压制内乱,却造成更多的流血屠村事件,逼得更多平民与官府闹腾,社稷不稳,皇室内部也悄然出现了裂痕。 前朝气象万千,不停变幻;而后宫,依旧是没有硝烟的战场。 ※※※※※ 迟暮。 如意宫前门大敞,奴人抬着贵妃凤辇,穿入夹城复道,欲往御花园,——今夜,皇帝兴致不浅,要在御花园中、赏月畅饮。 “快、快!莫让主上等急了!娘娘不在,主上这酒如何能喝得痛快?还不紧赶着!” 沲岚姑姑跟随凤辇一路小跑,一边催促,一边呵斥奴人:“小心点!脚下稳着点!别晃着娘娘了!哎、哎!别晃着娘娘,抬稳咯!” 奴人佝偻着背,卖力抬辇,刚行出不远,夹城复道彼端,却传来小孩的哭声。 蓥娘抬头看去,只见前方不远处,一大一小两个身影,大人劈手掌掴,小孩捂着脸放声大哭。 离得近些了,蓥娘才看清,前方赫然站着皇后左氏,被她扇着巴掌训斥的,是个八岁大的小女孩。 那孩子是…… 蓥娘心头一紧,急喝:“停!” 凤辇便停在了皇后面前。 “哟,妹妹,今儿出游哪?”皇后扬起笑脸,热情招呼,面对本该属于她的凤辇,笑得何其勉强。 蓥娘高踞凤辇,也不下来给皇后行礼,只盯着那受了训挨了打的小女骇,看她那粉嫩的小脸上,落着火辣辣的巴掌印,呜呜哀哀,哭得极是伤心,她目光略沉,瞥向左氏,“皇后这是闲着呢?拿孩子出气?” “这孩子,连个公主头衔都没有,妹子倒是惦念得紧?”贵妃见了她,不行礼,皇后非但不生气,反而端起笑脸,嘴里却是咬磨出一句:“跟个野种似的,打几下也没人心疼!” 蓥娘伸手,抚了抚鬓发,笑了:“皇后高兴着就好,宫里谁不知皇后不疼孩子,不就是这孩子招不来圣心隆宠么?”漫不经心似的看那孩子一眼,她笑得比皇后更欢快,“不多聊了,姐姐继续忙吧!妹妹我要去伺候圣上了。”猝然,她又俯下身去,在皇后耳边轻语:“姐姐可还记得徵羽姑姑?” 皇后脸色微变,忍不住也凑近些,笑着咬牙问:“本宫只是不解,你是如何做到的?”连她的娘家人都能收买了去!徵羽……那曾是她无比信赖的一个人呵,却叫她痛彻心扉地了悟——在这宫中,除了自己,任何人都不可信! 人心叵测! “姐姐莫要错怪她了!”蓥娘轻叹,“本宫只对她说了一句——若要保全姐姐你的性命,她就得这么做!这奴婢是为你去死的!” 话落,蓥娘“呵呵”轻笑,挥手示意沲岚驱策奴人继续赶路。 凤辇从皇后眼前慢悠悠抬过去。 皇后呆立片刻,百般滋味齐涌心头,心底除了恨及伤痛,还有不甘,她猝然猛一扬手,啪的一声,清脆响亮的一记巴掌,又落在女孩面颊上。 孩子哭声切切。 蓥娘背对着皇后,暗自咬牙忍住,两只手用力抠住扶手,手背青筋凸起。 “娘娘……”沲岚姑姑欲言又止,暗叹一声: 骨肉连心,那是娘娘自个的孩子啊!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病秧子 两个时辰过后…… 凤辇匆匆而返。 回到如意宫,蓥娘径直进内厢,疾步走到皇长子李珩睡着的榻前,斥退左右,在虎皮圆凳上坐了下来,神色略显异常,两眼直勾勾的,看着榻上熟睡的孩子。 沲岚姑姑缓步走上前来,小心站于一旁,低声劝:“适才德妃的话,娘娘莫往心里去……” “圣上今夜怎的还唤了她去御花园?”蓥娘忆及方才御花园中尴尬一幕,心中窝火,“还当着圣上的面说、说皇长子越长越像皇后了!”话锋忽又一转:“不过,她这话倒是提醒了本宫……” 她定睛看着熟睡的孩子,看他眉目间的神韵,与左氏当真有七分相似,无愧为母子血缘! 幸亏这些年圣上忙于前朝,或出征掠夺杀戮,不常来见皇长子,此番,却被德妃这贱人刻意挑唆着,圣上竟惦念起这孩子来! 匡宗再来见皇长子时,定会留意这孩子的样貌…… “娘娘推了今夜,却允了主上——皇长子生辰那日,主上要来……” “来看他!”蓥娘缓缓伸手,抚在皇子珩的额头,看他两颊消瘦,病恹恹的,便掀起他的衣襟,看看胸口那艳红如曼珠沙华般的图腾,不由得一叹:“这孩子心口扎着无情之毒,病秧子一个,往后也成不了气候……” 徵羽这贱婢,当真把事做绝了,她只命她下三分毒,抹杀掉孩子身上的胎记,包括胸口那颗痣,怎料,这贱婢竟狠得下心,给孩子下了七分毒,整日病恹恹的吊着一口气,连圣上都渐渐不想来见他! 看来,这贱婢是死也不想让她完全得到这孩子,拼了个玉石俱焚! “长痛不如短痛!” 事已至此,蓥娘十分无奈。 沲岚眼皮子一跳,惊问:“娘娘是想……” “明日,传卜正进宫来见本宫,就说是为皇长子生辰,安排些事宜。” “娘娘!天师他不在天机观,也不在太卜署,他离京了。” “什么?离京?去了哪里?” “说是去凌峰真妙观,去会故人……约莫三日后,返京。” “三日……罢了,你先下去吧。” 沲岚姑姑退下后,蓥娘倚窗支颔,琢磨着:三日,珩儿生辰是五日之后,还来得及! 转眸,又望了望榻上似昏睡般的皇长子珩,她幽幽一叹:偏偏是珩,不是恒…… 恒,乃恒久!孩子啊,你命该如此,莫要怨谁! 烛光摇曳。 她陪在孩子身边,不知不觉,已过了大半个时辰。 窗外,一缕箫声荡来。 蓥娘神情一变,慌忙开窗一看—— 一截中空的竹管落于窗口,将它捡入手中,轻轻一倒,竹管里滑出一卷纸,蓥娘小心地将纸条展开了一看…… 她的神色忽变,暗自惊心不已! 慌忙关了窗,唤了声姑姑,待沲岚匆匆折返,她便将那卷纸条塞入亲信手中,低声叮咛: “三日后,天师有命回来,你将此物交与他,让他细看。” 沲岚不敢贸然看纸上写了什么,只牢牢攥于掌心,记下娘娘嘱咐,却又暗暗在心中疑惑: 为何娘娘要说“天师有命回来”? 难道鞫容此去,竟是凶险万分?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伏杀机 鞫容离京已有数日。 今夜,他踏上了返京的路途。 从天机观中带出百余名弟子,打着天师出巡的仪仗,清一色玄色道袍,队列浩荡,由凌峰真妙观而返。 出尽了风头的鞫容,坐于两匹马拉着的天师尊上宝驾,马车装饰之奢华,车厢内布置之舒适,当真是合乎天机观天师之尊。 尊上就该有此排场、派头、气势、风光! 夜深人静之时,缓缓行于山麓的这浩荡队列,高举着火把照明,除了脚步杂沓之声,就只剩下…… 鞫容张狂而又得意的爽笑之声! 坐于宝驾,忆及今日白昼登上凌峰真妙观,故地重游,心境却截然不同,自然,待遇也不相同了,天机观号令天下道观,真妙弟子个个是诚惶诚恐跪地而迎,从山下一路迎他入观,让出掌门高座与他,俯首帖耳小心服侍他。 一想到昔日盛气凌人的蛮玄子,今朝屈膝下跪,无比恭顺地敬他为尊上,那小样儿,既憋屈又无奈,还得强打笑脸,小心讨好他,鞫容是扬眉吐气,在回来的路上还大笑不止,真真心情极爽! 尤其是,他在真妙弟子面前、让蛮玄子趴到地上用额头擦他的鞋子,好生羞辱了一番后,他心里是说不出的痛快,一扫这么多年的晦气,梦里都得笑出声来! “蛮玄子啊蛮玄子,想不到吧?你也有今日!” 回想当年,他受同道中人排挤,从真妙观中狼狈而逃时,曾咬牙发誓: 终有一日,我会再回到此地,到那时,你自会知晓——谁是卑贱末流,谁是人上之人! 而今,他终于做到了! 昔日,当不成真妙观掌教真人;而今,他已是统领天下道观的天师尊上! 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 鞫容的笑声,张狂至不可一世,仿佛这世间,再没有能令他挫败的人或事了。 本就狂妄之人,而今更是目空一切! “咳、咳……” 宝驾外头,有人咳嗽不止,扰得鞫容笑声略停,掀开车厢一侧的小窗帘,往外头一看——天机观弟子们左右而列,随驾而行,手举火把,照着前方的路。 天师宝驾刚刚行到一片荒郊,视野空旷,纵目远眺,才依稀可见远峰雾海。而鞫容眼皮子底下,却有一位白眉长髯的老道士,拖着老腿,勉强跟在宝驾旁,弯腰闷咳不止,根根须发在倒春寒的朔风中,瑟瑟抖颤。 “老头子,你这身子骨还是老样子哪!”鞫容眉目轻佻,戏谑道。 “尊、尊上,老朽老矣,实、实在走不动了,您还是让老朽回去吧!” 清虚子原本在真妙观好好地养病,偏偏被鞫容“请”下山来,说是要请他去帝都游一游,到天机观坐一坐,喝喝茶。 不论鞫容是想要显摆、炫耀,还是诚心把清虚子当自个师父,想让这老头子来帝都享享福,总之,清虚子是无福消受! 年迈体衰的他,半睁着昏花老眼,忧伤地看着鞫容,未语先叹:“尊上,做人得懂得收敛几分,过于锋芒毕露,不长命哪!” 这老头子是在咒他死么?! 鞫容将手伸出小窗外,一把揪住清虚子的胡须,猝然道:“停!停下!” 马车停住,鞫容从宝驾上缓步下来,走到清虚子面前。老头子一边闷咳,一边掖着胡子不让他再揪住,连连倒退之时,却被他一把拉住,盛情挽着清虚子的胳膊,将人推推搡搡,“请”上宝驾。 “老头子,你坐着,坐好咯!” 鞫容竟让出宝驾,让清虚子舒舒服服地坐着,自个则跟在马车旁,随队列徒步而行。 “这、这……这怎么行……” 清虚子受宠若惊,坐到宝驾上,却如坐针毡。 鞫容帮他把小窗帘拉好,大步走着,高声吟着,将《道德经》颂了出来,随行弟子也跟着天师尊上,一句一句地颂,浩荡的队列之中,洪钟般的颂吟,响彻荒野。 举着火把、犹如两列火龙般的天师仪仗,气势惊人! 就在鞫容笑得极爽,尽显威风之时,荒野上空流星曳过,伴随“咻”的一声,一支利箭破空而至,箭矢尾端曳出一溜焰火,倏地射入天师宝驾。 清虚子一声惨叫,喉头中箭,血流不止。 天机弟子大喊:“尊上小心!” 身旁有人飞快扑来,将鞫容扑倒,卧在泥地中的一瞬,尾端带着火焰的箭矢猝然迸出惊心的艳芒,马车在火药中炸开,激尘飞扬。 “刺客——有刺客——” 天机弟子惶惶高呼,举高火把四下里一照——荒野莽莽,野草丛生,却不见刺客身影。 鞫容灰头土脸地爬起,侥幸躲过一劫,看到焚毁的天师宝驾里,一具焦黑尸骸,心头便是一凉。 阴错阳差,清虚子竟成了替死鬼! 倘若适才坐在这马车上的人,是鞫容,怕也得落得如此下场!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查刺客 鞫容吓出了一身冷汗,瞪着焚毁的车厢残骸里,那具烧焦的尸骨,喉头部位,还钉着利箭,箭尾已炸,箭端仍在,尖锐钉喉处,一点森冷之芒! 这一箭,不仅灭了鞫容嚣张的气焰,也令他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——有人想要他的命! 谁?究竟是谁? 鞫容惊喘着,心有余悸地看看周遭,见弟子们仍处在警备状态,偏偏又逮不到刺客身影,他将焦尸喉头钉的那支残箭拔下,攥入手中,依着记忆中利箭忽来的方向,纵目远眺—— 空旷荒野边缘地带,一座孤峰直插云天,半山腰上,隐约闪过一点焰芒,忽如流星般曳去…… “箭,是从那座峰上,射出的!” 鞫容遥指远峰。 众弟子惊骇无比:“尊上,这么远的距离,这箭如何射得过来?还能一箭封喉?放眼天下,无人可以做到!您是不是……看错了?” 鞫容也觉得自己是疯了,怎么会有这种直觉,觉得那箭竟是从如此遥远的远峰射来…… 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 三日后。 天师有命归来! 鞫容毫发无损、安然而返,天机观大弟子焱戎率师弟们跪迎,却见尊上摆摆手,疾步入内,将自个闷在了厢房。 事后,焱戎才知尊上途中竟遭遇刺客偷袭,险些丧命! “有人胆敢刺杀天师尊上?!” 焱戎惊得目瞪口呆。 当日,天机观天师遭人行刺的消息,不胫而走,在帝都传得沸沸扬扬,连京城寻常百姓也对此议论纷纷。 当今天子,闻听消息后,居然开怀大笑,连说三声: “好!好!好!” 这癫狂道人,也有狂不起来的时候,匡宗倒乐得隔岸观火,等着看:如此狂妄不驯之人,几时肯低头来求天子庇佑! 朝廷不插手,天机观的弟子,则忙于调查刺客来路: “沈尚书曾扬言要尊上一块臀上皮肉……” “不不不,于中郎在背后与人暗谋,要给尊上脸上画花……” “非也非也,驭大将军不是说要赏他个‘穿心刺’吗?” …… 玄坛侧殿,天机弟子七嘴八舌地猜测。焱戎坐在正前方,骤然开口:“且慢!”师弟们齐唰唰望向他:“大师兄可是有眉目了?” 焱戎搁下笔来,抖抖手中铺满了墨迹的一张纸,却答:“再来一张!”师弟们一愣之后,纷纷摇头叹气。 焱戎看看摘了无数人名的厚厚一沓纸,无比头疼,心口呻吟:尊上啊,您树敌可真多,一天一夜都还数不过来!这可从何查起? 天机弟子毫无头绪,贵妃蓥娘这边倒是悄然派来了个宫婢,这小丫头也算是常客了,借口送礼给天师压惊,却将沲岚姑姑的一封密函偷偷递给了鞫容。 火漆封蜡,鞫容在火上溶开封口,取出密函,一看那卷纸条上的字、告密的消息,他的头发都险些竖了起来,霍地起身,火烧眉毛般的离开了天机观。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夜赴约 入夜时分,独自一人出行,还不许弟子们随行,刚刚遭遇行刺险情的鞫容,此举,十分反常。 从天机观里出来之后,一些人的眼线就跟丢了他,适才明明看他在前方路上走着,只眨了个眼,就瞄不到他的人影了,暗中跟踪尾随着的人,瞠目结舌,却又无计可施。 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 亥时。 天色漆黑,长安外郭城民居坊市之中,一家酒肆,没有招牌,掖在街角,不大起眼,只在门前插着酒旗迎风猎猎,招来的生意,倒还算不错。 夜深人静时,还迎了两位客人上门来。 一个身着灰色罩袍的男子先行入内,酒家端酒上菜时,灯下瞧得一愣——来客男身女相,好生标致! 此人,正是乔装改扮后,独自夜出的鞫容。 让酒家自个忙去,他一人坐在那里,添炭烫了一壶酒,往桌对面搁的一只空盏里,缓缓倾入酒水。 在酒水即将溢出时,他面前人影一晃,又有一人走了进来,径直走到桌对面的空座上,坐了下来。 砰的一声,那人将手中兵器拍在桌上,冷眼看着鞫容,不言不动。 鞫容瞄了瞄那人拍在桌上的随身兵器,那是一把屠龙刀,封于鲨皮刀鞘,敛了锋芒。 “你既来了,何不喝一杯?” 鞫容笑笑,将亲手斟满的那杯酒,敬上。 “想不到,你居然会投帖来找我!” 今夜,被鞫容请来对酌的人,一双豹目,眉宇间凛凛煞气,无比冷酷,瞧那年岁,却比鞫容还小几岁,不到三十,却赫然是个统帅将领,即便一身便装而来,兵器仍不离身。 此人,正是驭刺、驭大将军! “同朝为官,既为同僚,相约出来喝个小酒又有何妨?” 鞫容见他不肯接过酒盏,只得将满盏的酒,搁在他面前,等他来喝。 驭刺却不领情,冷声道:“有屁快放!你要敢说找我来只为喝酒,本将军一刀活活劈了你!” 鞫容瞪他半晌,心知这位驭将军软硬不吃,心如坚冰,真不是个夜半对酌的良人! 鞫容却也不恼,给自己也斟满一盅酒,慢悠悠的把盏,在驭刺脸色一沉,想要起身走人之时,他抬眼看他,突然开口: “孤狼峰,羿氏遗孤!” 一句话,寥寥七个字,竟令驭刺神情狂震,霍地站起,锵啷一声,屠龙刀已握在他手中,刀光霍霍,直逼鞫容颈项! 寒芒迫在眉睫,鞫容反倒慢悠悠啜一口小酒,惬意一吁,流出异常妖娆之色,张扬着笑颜,一语惊人: “烦劳驭刺将军走一趟,再往诸暨万籁村,从李炽那里,带个人回来,本天师要亲眼见见那个‘天谕’!” 屠龙刀一震,驭刺失声道:“李炽?!” 扣指一弹,“铛”一声响,鞫容一指一指地弹着驭将军手中那把屠龙刀,凛冽刀光映在他眉睫,轻狂之中不见半分惧色,“如何?去是不去?”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生变故 “为何……”驭刺瞪他,“是我去?” “将军不去,何人能去?”鞫容笑睨他,“羿氏遗孤落在李炽手中,圣上尚不知情!你若不趁此机会去抢回‘天谕’,将功赎罪,难道要坐以待毙?” “羿氏已灭族!”驭刺依旧嘴硬,“本将军当年扫荡万籁村,不留一个活口!你又是从何处听来如此可笑的传言?还来本将军面前信口开河!” “将军当年奉旨屠村,带去的将士,误食毒蘑菇,说是无一生还……”鞫容一笑,“当真无一生还?我怎么听说,当年还有一条漏网之鱼,而今就投身在李炽那里!” 见将军神色间已有几分动摇,他又道:“前几日,本仙遭人行刺,那人神箭之力,不可等闲视之!错非后羿族人,芸芸众生之中,谁还有如此神力,能将一支小小的箭,从远峰激射,钉人喉头?若是本仙将此事禀告圣上,三司会审,彻查当年万籁村之事,将军恐也难辞其咎!” “……远峰之遥,尚能一箭穿喉?!” 驭刺神色变幻不定,不无惊异,暗自思忖:当年,害得羿氏灭族的罪魁祸首,正是鞫容! 羿氏遗孤前来寻仇,第一个要找的人定是鞫容!如此看来,鞫容所言不虚! “听说那羿氏遗孤当年落入狼穴,而今又落入李炽之手,倘若你我不早做决断,恐后患无穷!” 鞫容又端起酒盏,作着相邀的手势,一问再问:“将军去是不去?” 驭刺倏地收刀,端起桌上那盏酒,“哗啦”一声,泼在鞫容那张狂妄的笑颜上,一下下地挫着钢牙,咬磨出一字:“去!” 泼在脸上的酒渍,鞫容擦也不去擦,看着恼羞成怒的驭将军,笑得更是妖娆:“将军即刻起程,速去速回!本仙静候佳音!” 话落,猝然震腕,将自个杯中的酒水,倾洒在地上,作送行酒,他居然还有情调与将军饯别。 “好、好、好极!”驭刺怒极反笑,咬牙道:“你、等、着!” 平生最恨受人要挟,大将军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,心中虽恨不得一刀砍了这癫狂道人,却无奈,被鞫容掐捏了软肋,咬碎满口钢牙,也得和着血往肚子里吞! 鞫容不在御前告他一状,而是将“天谕”下落密告给了他,已卖了好大一个人情给他,他虽恼,却也不得不领情,收刀归鞘,疾步离开。 看他走远,鞫容仍坐在酒肆,自斟自饮,一扫数日来心头压的阴霾,居然唤酒家上前来给他唱小曲儿,惊得酒家瞪目看他,险些跌落下巴,那滑稽的表情,逗得鞫容哈哈大笑,状极癫狂! ※※※※※ 就在鞫容狂妄自负的笑声中,驭将军已提刀策马,穿街而过。 持帅印,喝令守备打开城门,借口为圣上追剿逃城而出的渊帝细作、旧朝余孽,驭刺连夜离开了京城,披星戴月,去往诸暨、万籁! 风,劲疾。 马鬃飞扬,人马如离弦之箭,风驰电骋,驭刺甩鞭爆空裂响,催马如飞。 凛冽狂风,一道道削过面颊,削不去将军脸上焦虑之色—— “天谕”尚存活于世?! 果真如此,当年他犯下的欺君之罪,五马分尸,不足以偿! 最最不该的,是那羿氏遗孤竟落入了李炽之手! 昔年的太子,如今的庶民,看似毫无异心,甘愿当一介凡夫俗子、隐居山野的李炽,究竟在打什么主意? 倘若,匡宗知晓了此事…… 不!无论如何,得赶在事情败露之前,速速去亡羊补牢! “驾——!” 驭刺暴喝一声,快马加鞭,恨不得立刻奔到李炽面前,一刀砍下他的脑袋,当夜壶来使! 马蹄扬尘,前方隐现岔道口,择左侧弯道,正是通往诸暨之境的一条捷径。 将军坐骑直奔那条弯道驰骋而来! 一入道口,却闻“嘣”的一声响,人与马瞬间分离!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将军策 一根结实的绳索由两侧树林之中,牵拉而出,横挡在弯道口,在夜色掩护下,这一根黑色绳索,极难被人的肉眼觉察到。 策马而来的驭刺,丝毫没有发觉此处竟设有埋伏,加之马速过快,等他惊觉前方有异,已是避让不及,竟被那根绷拉的绳索,绊住,整个人从马鞍上飞跌出去,凌空抛甩,重重地跌落在地。 一张大网,从地上将他兜吊而起,晃荡在树上,头下脚上地悬于半空! 一片浓烟迷瘴嘭然弥漫在这片树林。 失去主人的驱策,受惊的坐骑“唏聿聿”人立而起,前蹄凌空刨蹬几下,原地打了个转,忽又撒蹄子狂奔而去…… …… 变生肘腋! 一缕风声,也悄悄地吹进了宫城—— “卜正大人今夜邀驭将军在酒肆饮酒?” 如意宫里,香气袅袅,花窗半开,迎得风声夜来,蓥娘倚坐窗前,手持玉剪,一刀刀剪着临窗玉案上一尊花卉盆景。 将花枝上多余的杂花,悉数剪尽,唯余枝头最高处、那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,繁叶翠绿欲滴,簇簇叠叠环绕着艳色花朵,贵妃娘娘红唇微启,荡一声银铃之笑: “好兴致!只怕驭将军并无情调与他对酌吧?” “是!”沲岚姑姑肃立在旁,恭敬回话:“二人会面之后,驭将军滴酒不沾,已快马加鞭,连夜出城!” “哦”了一声,贵妃娘娘倒不觉得意外,淡淡地道:“他此去,有三条路可走。” 玉剪“喀嚓”一响,蓥娘剪一下花束,便帮驭刺数一条路,连剪三声,便也连数三条路: “夺回‘天谕’,交给圣上,削官爵、卸功勋,负荆请罪,此乃中策; “请回‘天谕’,交给卜正大人私下处置,从此与天机观天师尊上福祸同当,共进退,此乃下策; “偷回‘天谕’,不声不响于半路杀之,死无对证!李炽或鞫容,即便有胆子在圣上面前提此事,却空口无凭,反落得个居心叵测、构陷国之栋梁的罪名!驭将军一石二鸟,既除掉了心头隐患,又可再次欺瞒圣上……不过,杀人灭口之事,乃粗人所为,后果却是大将军难以预料的,此乃下下策!” 听主子一席话,沲岚眼珠子连转三下,想着:自己若是那驭刺大将军,该做何抉择? 却,越想越难以抉择。 面浮难色,她问主子:“娘娘以为,他会如何去做?” “中策、下策、下下策……” 凡人当选上策! 若无上策,则选中策。 但是,驭刺八年前就不曾自认失职,反而将麾下众将士毒杀,逐一灭口,欺瞒匡宗!饶是过去了八年之久,亦是本性难移! 若选下策,依着大将军冷傲的性子,如何肯向鞫容低头,如何肯与这癫狂之人福祸同当?往后,还得为鞫容效犬马之劳?倒不如,一刀杀了他,来得干脆! “中策、下策,皆弃之……”蓥娘搁下玉剪,浅笑吟吟:“他自然是要选那下下策的!” 沲岚大吃一惊:“偷回‘天谕’,不声不响于半路杀之?!” 正文 第三十章 轻吹箫 “偷回‘天谕’,不声不响于半路杀之?!” 沲岚吃了一惊,却又想明白了一件事:这就是鞫容能够在今夜,轻松使唤大将军来为他跑腿的原由! 无论如何,大将军必须跑这一趟,即使不将那孩子带回,也会在时过八年之后,再行‘灭天谕’之策! “不错!” 蓥娘看着精心修剪的盆栽,目露欣赏之色,“好一计借刀杀人!无须他亲自出马,驭刺自会帮他剪除那个——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刺客!好个癫狂,自有他狂给世人瞧的能耐!” 无论驭刺是将那孩子带回来,亦或是杀之灭口,对鞫容来讲,都是百利而无一害!——那日,于荒野射箭行刺鞫容之人,正是李炽所派的刺客! 而那刺客,年仅八岁,却受李炽精心调\教,神箭之力,概不虚发,无愧为羿氏遗孤! 一等一的刺客,一等一的利器! 李炽当真是煞费苦心! 只可惜,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!这样的绝世利器,出鞘过早,易折损锋芒! “却不知,将军此去,李炽会做何反应?” 沲岚又问,却见贵妃娘娘眼底隐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,悠悠一叹:“炽郎是何反应……天晓得!” 沲岚愕然:娘娘还唤他为炽郎,自是记得李炽曾是她的枕边人!若是连枕边人都猜不透,那此事……怕是存了变数! 眼下这一局,尚不知赢家是谁,鞫容?李炽?但,绝不会是那跑腿的驭刺! “先不管将军此去是何结果。”蓥娘蓦地回首,望向玉榻上昏沉沉睡着的皇长子李珩,沉吟道:“眼下当务之急,还是那件事!你可得尽早安排了……” “娘娘放心,稳婆与太医都在德妃的容华殿守着,德妃临盆之期将至,各宫嫔妃常有探望之举,皇后也少不了在德妃临产时去陪着熬个通宵,借机与圣上重温旧好!” 沲岚姑姑左右一瞄,凑前几步,尽量压低着嗓子,道:“皇长子的生辰,祈福之礼摆在德妃产期之前,左氏已按捺不住,跑去容华殿打听了不少消息,依她的性子,听在耳,动在心,准误不了咱们的事!” “罢了!禁足令,耗不起八年光阴,圣上对她的怨气消了不少,解了禁令,她倒是往仪坤宫外头跑得勤快!我说德妃近几日怎么总在圣上那里扇耳旁风、说本宫坏话,原是左氏搞鬼!”蓥娘看着皇长子珩的睡颜,口中却问:“阿宁如何?” “阿宁?”沲岚一愣,忽而想到娘娘曾私下给自个亲生的女娃起了个乳名,叫阿宁! 宁,为安宁太平之意,祈小公主平顺安宁! 无人时,娘娘总克制不住思念之情,想着她的阿宁…… “娘娘放心!”沲岚乖觉地回话:“左氏在德妃那里听闻了那些传言,正忧心着皇长子的病势,哪里还敢再责罚小公主,怕真惹急了娘娘您,她的亲儿也保不住哪!” “如此,甚好。” 母女连心,只要她的小阿宁平平安安的,就好! 蓥娘悠悠然一叹,放眼看向窗外—— 凉如水的夜,宫墙柳依依,点点飞絮伴着一缕洞箫之音,飘荡而来…… 又闻得这缕箫声,蓥娘神色一变,忽听“笃笃”的敲门声传来。 沲岚姑姑前去应门,在门外不知与谁窃窃私语几声,便匆匆折返。 急急走到娘娘面前,沲岚往娘娘耳中轻悄地说了一句话。 蓥娘失声道:“怎会如此?!那、那……卜正现在何处?” “外城,酒肆。”沲岚提心吊胆地问,“卜正大人醉酒,夜不归宿,虽有咱们的人暗中护着他,但、但他尚不知此事,娘娘可要派人将此事知会于他?” “罢了!”蓥娘摆摆手,看看窗外天色,“酒不醒,人也糊涂!不必传话了,明日且看他的运气吧!” 沲岚闭口不言,却暗暗转动着眼珠子,思忖:明日,哪里是看他的运气?分明是要看他出洋相的! 小窗外,洞箫之音戛然而止,天边吐露一抹鱼肚白……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奉诏来 破晓。 外郭城,街道两旁,鳞次栉比的商铺,纷纷开门营生,坊市之中人头攒动,又是一日的繁华热闹。 鞫容带着几分酒意,从酒肆里头走出来,脚下似踩了棉花团,整个人腾云驾雾般的,踉踉跄跄返回内城。 回到官衙区所在的内皇城,进了太卜署,准备猫在角落里打混儿偷懒,才刚打了个呵欠,鞫容眼前却遮来一片“乌云”。 一抬眼,就看到太监总管高公公站在了他面前,端着一脸极其古怪的笑容,冲他挤眉弄眼地传唤道: “卜正大人,圣上召你入宫,赶紧随咱家走吧!” 鞫容愣了一下:这个时辰,文武百官正要上早朝,匡宗召他个小小卜正去做什么? 龟卜筮蓍,问吉凶、出师命将? 还是…… “圣上开窍了?此番召本仙去,要晋升本仙的官衔?” “你都自称‘本仙’了,还要什么官衔?”高公公手中拂尘一抖,两眼一瞪,尖着嗓子催促:“磨蹭什么呢?赶紧走吧!” ※※※※※ 走出官衙区,由朱雀门进入宫城,一条宽约百步、长约一百五十米的天街,向北延伸到宫城以内的承天门。 朱雀门街至天街绵延的榆、槐树阴下,停着近百辆马车,承天门外整整齐齐地站着来上早朝的文武百官,个个怀揣通牒、折子,手持朝笏,早早来到承天门外,静静等候。 等到承天门徐徐敞开,职官们以官阶高低依次而入,穿过宫城以内二重门,在第三重门——奉天门以北几百米开外,才看到一座金碧辉煌的殿阁高耸碧空。 金銮殿外石阶三层,上层高两丈,中、下层各高一丈五尺,曲折而上,这便是“龙尾道”。 九天阊阖开宫殿—— 金銮殿正门一开,从奉天门仰望帝座,宛然似在云霄之中! 上朝的钟声响起,文武百官登上龙尾道,听着殿外穿耳欲裂的威慑鞭声,怀着虔诚敬畏之心,整襟肃容,拱手将朝笏举在胸前,鱼贯进入了气势威严的金銮大殿。 身入凤凰池,文官武将左右分立,依官阶大小由前而后排列有序。天子乘辇一到,百官跪地齐呼“万岁”。 匡宗以九五至尊的威仪高踞龙椅,俯视下去——大殿内跪了黑压压一大群身穿朝服的官员,场面极为壮观。天子心中尤为满意,双手平举,道一声:“众卿家平身。” 百官默然肃立。 今日殿内的气氛不同以往,司仪太监没有像往常一样吊着嗓子报上一句“有事启奏、无事退朝”,臣子们便不敢贸然开口。 匡宗也一反常态,居然兴味十足,一手搭抚着颔下刺须,一副看好戏的表情,迫不及待地问:“容卿来了么?” “回禀圣上,正在来的路上。”内臣宦官在旁高声回话。 “驭将军呢?”匡宗又问。 眼皮子悄悄一撩,瞄瞄前方缺席了一名官员的那个空位,文武百官面面相觑,噤若寒蝉。 殿外大踏步走进一人,御前侍卫打扮,跪于金銮殿启奏圣上:“探子来报,大将军正在赶回京城的途中。” 匡宗一拍龙椅那金龙昂头的扶手,喝一声:“好!”居然有兴致坐等在早朝之上,等那两个人的到来。 金銮殿上猝来嗡嗡之声,如蚊子绕耳,陪天子一道干等着的众臣,交头接耳,窃窃私语,揣测着: 莫非今日……有大事发生? 俄顷,又有人来报:“卜正已入宫城!” 匡宗霍地站起,迫不及待地望向金銮殿的入口。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君臣笑 此时此刻,鞫容确已入宫。 跟着个阴阳怪气的公公,进了承天门,闻得龙尾道上鞭声阵阵,三重宫门外等候已久的内臣密探,下了马,相继从鞫容身边经过时,居然都在偷瞄着他,个个神情古怪。 偶有宫内领了旨、疾步而出的官员,迎面走来,几个武将莽夫,当着他的面就哈哈大笑起来,一边喷笑,一边抱拳道:“卜正大人好胆色,佩服、佩服!” 翰林院那头来的文官,却小心翼翼在旁轻声提点:“愿天师早日与驭将军化干戈为玉帛!此去,万望珍重!” 说的这是……啥玩意儿?!鞫容满头雾水,莫名其妙! “卜正大人?卜正大人!别发呆了,快随咱家入殿吧,圣上与百官,都在等着你呢!” 高公公迭声催促。 “等本官一人?” 心中疑窦丛生,鞫容却不慌不忙,缓步走进金銮殿。 卜正一入殿,大殿之上猝然响起一片窃笑声,原先惶恐不安的文武百官,这会儿倒是看戏似的站在两旁,看着他进殿来,个个捂嘴窃笑。 “笑什么?”有什么好笑的?鞫容瞪去两眼,那些官员却笑得更起劲,有几个闷声笑的,险些笑出内伤来。 鞫容满面惊异,又低头看看自个的穿着打扮,瞧不出众人的笑点在哪,只感觉自个像是一只关到了笼里的猴子,红着屁股在引人发笑,他是浑身的不自在,又惊又疑地走到殿前,抬头一看龙椅上的天子,不禁一愣—— 暴君在笑?! 揉一揉眼,定睛一看,鞫容惊呆了:暴君确实在笑,脸上都笑开了花! 如此奇观,比太阳打西边出来更叫人啧啧称奇! “什么事这么……好笑?” 鞫容瞅瞅百官,瞄瞄匡宗,又低头打量自个的穿着,连鞋底都看了,左右都瞧不出啥名堂,忍不住脱口一问。 “容、容爱卿……”匡宗指着他,唤他名儿时,嘴里就喷了笑,“你昨儿夜里干了什么好事?” 鞫容眼皮一跳,心头一惊:暴君为何有此一问?莫非……“天谕”尚存于世的这件事,瞒不住了? 噫,不对呀!圣上要是知晓此事,不龙颜震怒,降旨责罚,反倒乐不可支地指着他发笑,却是何缘故? “昨夜,微臣醉酒……”鞫容才答了半句,匡宗已连珠炮似的冲他追问:“在哪里喝酒,与何人对酌?” 鞫容扬起笑脸,“圣上既已知晓,何须再问?” 砰!匡宗一拍龙案,霍地站起,“好你个癫狂天师,昨夜居然干了这么一桩好事!” 鞫容心头“突突”一跳,颜面上却笑意不减,“圣上明鉴,本仙从不干坏事!” “剥了大将军的裤子,也不算坏事?”匡宗指着他的鼻子,口中喷笑:“亏你想出这损人的阴招,竟然诓驭将军,说什么天谕尚存,骗他夜来与你对酌,还将他骗出了城,在城外埋伏陷阱,连大将军都中了招,整夜被吊在林子里,吸入迷烟昏昏沉沉,还遭人剥了裤子在臀上写‘本仙逗你玩’!要不是朕的宫中密探恰巧途经那里,天一亮,将军可得光屁股朝天,吊在树林里供人赏玩……”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窝里斗 “什、么?!”鞫容一听,彻底傻眼:这是怎么回事? 百官却哄堂大笑,威严的金銮殿上闻了笑声,实乃前所未见的朝中奇观! “天师尊上前几日受惊,险些遭人刺杀,难不成……”宰相肚里官司尤其的多,居然猜想着:“是驭大将军所为?才招来天师如此戏弄于他!” “大将军被人剥了裤子,倒吊在树上,成何体统!”礼部尚书边摇头,边笑叹。 “天师此举,太不象话!”兵部尚书本该义正辞严地为同僚打抱不平,偏偏又憋不住嘴角颤出的笑纹,“以驭将军的秉性,此事如何能善了?” 百官齐皆点头,正以“尊上自求多福”的表情神态,瞄着鞫容之时,忽听殿外一人高喊:“驭将军到!” 一人挟凛凛风声,疾步入殿,百官侧目,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向入殿来的大将军官袍之下,想看看将军是否穿了裤子来。 “驭刺!”匡宗喊了一声。 驭将军杀气腾腾奔上殿,叩拜了天子,行过君臣之礼,正欲在御前告御状,参鞫容一本,忽闻圣上一唤,抬眼就见匡宗向他暗使眼色。 凭着君臣二人多年的默契,驭刺登时领悟了圣上有意纵容他、让他放胆去冲鞫容发难的意思。 有皇帝撑腰,当真是再无顾忌。 驭刺霍地站起,眉宇间浮一片冷戾煞气,就在这朝堂之上,众目睽睽之下,将军果决地冲着鞫容扑杀过去,徒手扑杀,欲掐死这癫狂道人,雪耻! 鞫容见势不妙,左躲右闪,拿位列殿前的文官当肉盾,挡着驭刺杀红了眼的攻势,几个倒霉蛋是平白挨着掌风,连声呼痛,金銮殿上好一出老鹰扑小鸡的戏目,百官愕然僵立,几声惊喝,一声大呼,吏部尚书挺身而出:“将军住手!切勿放肆!” “大胆,圣上在此,休得放肆!” 御前侍卫厉声呵喝,护在天子面前,匡宗却是一副瞧好戏的表情,巴不得驭将军一把捏死这癫狂道人。 孰料,鞫容竟躲到龙案玉阶这边,倚仗天子之威,让皇家侍卫挡灾于前,令驭将军不得不住手。 “圣上,臣要杀了这厮!”居然敢骗他出城,暗设埋伏,诱他上钩,剥他裤子,如此折辱他! 驭刺羞愤之极,杀机已动,眼中一抹寒冽如极冰之芒,刺向鞫容。 “要杀便杀!”匡宗大笑,抚掌应和。 “慢!”鞫容喷一口酒气,“本仙醉酒,法力不足,此刻决斗,将军胜之不武!” “那就明日!”将人命视同儿戏的暴君,兴味正浓,随口一句:“明日,你二人使出全力,决一生死!” “臣,遵旨!”驭刺当即跪地,叩谢圣上。 鞫容瞪着匡宗,半晌应不出话来。 “容爱卿,”挫一挫癫狂的狂妄气焰,匡宗只觉痛快,十分解气,大笑着道:“爱卿若是不敢迎战,明日自行剥去裤子,在京城逛个来回,驭将军与你之间的恩怨,一笔勾销!”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棘手事 “圣上……”鞫容气焰大减,苦笑着问:“为何要在早朝提这事?” “百官面前,你想赖也赖不掉!” 早朝不议国事、政事、民生,当真是任性妄为,加之暴君喜怒无常,全然不顾臣子颜面,执意将此事闹大,满足他一人的私欲,这堂堂金銮殿,竟无肃穆氛围,文武百官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,纷纷附和圣意,仅余几个心怀家国天下的廉正清官,却是敢怒而不敢言。 一出早朝戏目,就在这不伦不类的氛围之中,草草收场,官员们或是摇头苦笑、或是隔岸观火,嗡嗡议论着,纷纷下了早朝。 驭刺大步离去。 鞫容是最后一个走出金銮殿的,穿出奉天门时,却意外撞见个人—— 一个内侍省遣来的小太监,手捧木匣子,候在奉天门外,远远地瞄见卜正大人,急忙迎上前去,扭捏着太监嗓子,将木匣子呈上:“大人,如意宫那位娘娘,怜惜你这条命,特命奴才将此物献上。” 鞫容一喜,以为是什么锦囊妙计,忙揭开木匣子,一看,里面居然装着一把小刀,“娘娘这是……何意?” “大人莫惊,这刀是刮胡子用的,大人面貌惊人,唇上无毛,但这裆下还是得清理一翻,明日剥了裤子,在人前显得好看些!” 小太监转达了贵妃娘娘的意思,却叫鞫容听得啼笑皆非:“娘娘怜惜我这条命,就叫我剥了裤子游街去?” “莫非大人想与驭将军决斗?” 小太监这一问,问得鞫容张口结舌,那匣子里的刮须刀就轻松地落到了鞫容手里。 “娘娘说了,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,京城里头卧虎藏龙,眼线杂多,将军昨夜是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持帅印明目张胆出城门,令旁人有了提防之心,半途设下陷阱截了将军,将军误以为是大人在戏弄于他!看来,大人还得另想法子!” 压低了嗓子,小太监急促地说完这番话,一溜烟儿地跑了。 鞫容掂着那把刮须刀,瞪眼笑骂:“岂有此理!岂有此理!” 竟是李炽在暗中捣鬼!想必他也自知,私下藏匿“天谕”一事,隐瞒不住了,却还要在半途拦截驭将军,是想争取时间转移羿氏遗孤? 李炽啊李炽,你有张良计,我有过墙梯,大不了,将此事捅到匡宗面前,告你一个废太子包藏祸心,叫你吃不了兜着走! 鞫容面浮轻狂之色,竟用那把刮须刀敲着掌心,哼着小曲,悠哉游哉地出宫去。 返回天机观。 观中弟子们早已闻得风声,迎候天师尊上归来之时,个个都在绞尽脑汁,想方设法地给尊上出主意,以应对明日与驭大将军的那桩棘手之事! 统领天下道观的天师尊上,怎能剥了裤子,在众目睽睽之下游街?岂不威风扫地?天机弟子们嘴里头是这么嘀咕的,脑子里却不由自主浮现一幕画面——鞫容身上不着寸缕,涂满金粉,宝相端庄,高居太乙救苦天尊那般的九色莲花座,头戴莲花宝冠,手持仙鹤翔云纹镂饰拂尘,让众弟子抬着,游\行于坊市,美其名曰:瞻仰真仙金身!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送礼来 一粒粒豆大的冷汗,从弟子们的额头滑落,想着尊上那癫狂的性子,目空一切,如何不会做出这等癫狂之事来? 大弟子焱戎脑子里的画面更加夸张,正遐想无边之时,见鞫容哼着小曲儿、施施然地回来了,焱戎脱口一句:“尊上,让弟子给您做一件羽衣吧!”即便剥去了亵裤,外头有羽毛遮掩,尊上的裆下也不至于凉飕飕的。 “你想让为师早日飞升?”这就急着给他做羽衣了?鞫容掂着刮须刀,往弟子脑壳上敲一下,看能不能开窍,“瞧你们这一张张苦瓜脸,瞎操心!去!问香客敲磬收铜子去!” 支开弟子们,鞫容图个耳根清净,回厢房睡回笼觉。哪知,他前脚刚迈进房门,焱戎后脚就跟了进来,神色惶惶地禀告天师:“门外有人带了礼,求见尊上!” “带了礼?”鞫容打了个呵欠,“是真金还是白银?” “一尊青铜神像!”焱戎结结巴巴,“麻、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的,弟子瞧、瞧不出那是哪位天尊的神像!来人只说,请尊上来看,一看既知!” “神像?”以青铜铸造?鞫容颇为诧异:天机观中,不缺神像,皆由宫廷巧匠能人所塑,建观八年之久,尚不见有香客来送神像,今儿居然有人送来此物?奇了个怪! “速去瞧瞧!”按捺不住好奇心,鞫容疾步迎出门外。 玄天阁神坛外,一级级的石砌阶梯,每层皆有九九八十一,由灵山脚下层层铺上,立于山门外的送礼之人,竟将那尊重达数百斤的青铜神像,负于背上,踏尽九层数百级石阶,登上天机观,且,面不改色气不喘! 鞫容迎出门外,上下打量着来客,见此人面色冷峻,一身玄衣劲装,袖中藏有利器,隐现寒芒,竟是个草莽之士。 “敢问阁下是?”鞫容只觉来客面生,不似山门香客。 “区区无名氏!”来客不苟言笑,却有几分傲骨,见了天机观天师尊上,也不施礼,只将负于背上的青铜神像,砰然置于鞫容面前,开门见山地道:“我家公子命我将此物送来,请尊上笑纳。” “你家公子?”鞫容眨眨眼,“姓谁名甚?” “他与尊上,是故人!”无名氏面露神秘之笑,“曾与尊上执棋子对弈,下过一局。” “执棋子对弈?”鞫容又是满头雾水,“本仙何曾与人下过棋?” “昨夜便下过一局!”无名氏指了指那尊青铜神像,“尊上输了!故而,我家公子命我带来一份礼物,相赠!” “昨夜?”鞫容眨眨眼,一只手回指着自己的鼻子,“我输了?还能得到礼物?” “正是!”无名氏又道,“公子说,尊上见了这份礼,日后定当食不知味、夜不能寐!” “什么?!”焱戎一听,险些竖起头发来,“这是什么礼?去去去,赶紧拿回去!” “公子还说,”无名氏古怪地一笑,“即便如此,这份礼,尊上也必定会收下的!” 正文 第三十六章 青铜像 “即便如此,这份礼,尊上也必定会收下的!” “哦?”鞫容倒是看出来了:送礼之人,似是不怀好意!但,对方越是故作神秘,他越是好奇:“把麻布掀开,本仙倒要看一看,这玩意如何能令本仙食不知味、夜不能寐!” 焱戎与几个小弟子绕着那尊麻布包裹的青铜神像,走几圈,看这神像才一人高,约莫是对方虚张声势,故意盖一层麻布想要吓唬吓唬他们,这便壮起胆来,伸手左拉一下、右扯一下,解了麻布,一掀,那尊青铜神像当即显露出庐山真貌来, 鞫容抬眼一看,初时一愣,而后,居然“噗”地一笑,他指着那尊神像,咬牙发笑:“八年未见,这人倒越发恬不知耻!把自个的相貌铸造成青铜像,还说什么?神像?我呸!送一只鳖来,本仙瞧着与他还有几分像!就这玩意,还当大礼送来?他这脸皮是比城墙还厚了三分!” 被人当面辱骂主子,无名氏却不气不恼,只问:“我家公子送的礼,尊上敢不敢收?” “收!”脑门子一热,鞫容冲口而出:“收进门来,本仙每日鞭打他,岂不痛快!” “请!”无名氏退了三步,由着鞫容使唤门中弟子来将青铜神像搬进天机观,搁置于大殿上。 送完了礼物,无名氏却不走,仍立于山门外,放声喊话:“区区在此恭候三个时辰,尊上若要反悔,唤区区来领回神像便是!” “砰”的一声,当着无名氏的面,天机观门徒毫不客气地关上门来,谢客于门外。 鞫容坐于三清殿上,瞪着那尊青铜“神像”,咬牙发笑,如此表情,吓得焱戎心头发毛,哆哆嗦嗦来问:“这、这到底是何方神圣?”横看竖看,他怎么也辨认不出,这“神像”究竟是哪位天尊? 瞪着“神像”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,鞫容咬牙切齿地笑骂:“他?渊帝的长子,一个被废黜流放在外的废太子,李、炽!” 焱戎大吃一惊:“是他?!” “鞭子呢?拿鞭子来!”难怪无名氏说他昨夜输了他家公子一局棋,驭大将军昨夜就是被李炽摆了一道,反将那笔烂帐记到了他的头上,喊打喊杀要与他决斗,倒叫李炽坐山观虎斗,心里头正凉爽着吧? 这只表里不一的“公鳖”,在背地里耍阴招,前几日还派刺客于荒郊射箭行刺他,昨夜又设了陷阱坑了驭将军,令将军中计与他反目! “本仙定要好好抽你一顿!” 唤大弟子奉上长鞭,鞫容拎着这根驱赶牲口的鞭子,照着李炽的青铜像,用力抽打下去! 劈啪一声,只一鞭子打下,青铜像猝然裂开了一条缝隙,鞫容一怔:这啥玩意?比豆腐渣还不顶用?怎么才抽一鞭子就…… 不!不对呀!青铜器哪能被一鞭子抽开? 心头忽来惊兆,等鞫容想到李炽此人的奸诈,暗呼“不妙”,想要闪身躲避时,已是来不及了——眼前这尊青铜像已然“喀嚓”裂开,就像葫芦裂成了两半,从里头蹿出一道黑影,如野狼扑食般的,猛扑向他! 正文 第三十七章 连环杀 “嗖”的一声,那道黑影已扑至眼前,速度之快,迅如闪电!鞫容来不及闪避,被扑了个正着,只觉两肩一沉,一股迅猛的力道推压在肩头,整个人往后直仰,砰然跌倒在地,喉头一凉,一柄锋利的刀刃已抵在了咽喉要害! 仰面朝上,一瞬间,看清了那道黑影的庐山真貌,鞫容如遭雷噬,登时失了魂! 那、那、那……那是——狼?! “后腿”微曲,蓄着力、隐而不发,“前爪”探出,攥一把利刃,寒光一闪,迅猛而精准地扼住了他的咽喉,一击奏效! 如狼般矫捷、迅猛!狠、准、快! 尤其那四肢着地、威风凛凛的立姿,分明像极了狼! 但,如若细看,“它”身上并无灰狼般的毛,一头极长、凌乱的黑发半掩着精赤的身躯,蜜色肌肤,完美的线条,将力与美,淋漓尽致地呈现! 那应该是人类的小孩,浑身散发着野性美的孩子!像狼一般的敏锐矫捷,似狼一般的机警凶猛! 那是……狼孩?! 喉头一紧,窒息感迫来,鞫容仍失神地看着狼孩那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,乌黑、锐利且燃烧着野性焰芒的眸子…… 小小孩子,竟拥有一双惊心动魄的眼眸,黑亮得似要燃烧起来,充满了野性的美,带着征服的欲望,慑魂夺魄般的,凛凛俯视着他。 那一瞬的对视,心胆俱裂一般,鞫容感觉自己的整个魂魄似被那狼孩的眼睛生生摄夺! 飒! 风过,影动,猝然有无数点利芒,飞射如蝗,“叮叮”之声不绝于耳,大殿上惊呼声、怒喝声,乱成一片时,数十盏灯齐灭! 青铜像余威犹存,射出牛毛细针,如蝗暗器伤了天机弟子,也将三清殿上长明灯齐齐打灭。 殿内光线昏昏,鞫容一动不动地仰倒在地,失神地凝视着扑在他身上的刺客,漫天牛毛细雨般激射乱打的暗器,在昏暗的大殿上掠闪出点点锐芒,宛如流星曳空,杀机密布的惊险中,那景象却极美!而最最耀眼的“流星”,都不及鞫容看到的那双眼睛! 那狼孩的眼睛,在暗处越发亮得惊人,燃烧的黑曜石一般,闪烁的光芒,惊心动魄的美! 那一瞬,贴得极近的两个人,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,锋利的刀刃一点点切入鞫容颈项时,那剧烈的心跳声,鼓动在胸膛,他浑身的血液,几乎沸腾! “羿氏遗孤!” 一声惊呼,在昏暗而纷乱的大殿上,嗡嗡回响…… ※※※※※ 同一片夜空下。 诸暨之境,重建的万籁村中,一点光焰摇曳在一户农家小窗内——李炽夜不能寐,披着布衣素袍,发未束冠,倚窗吹箫。 缕缕箫声,凄凄恻恻,幽怨之中透着无比的悲愤,李炽想着死因离奇的母妃,想着背叛了他、投入匡宗怀抱的蓥娘,想着耻辱未雪、大仇未报,不由得心中郁郁,夜来吹箫。 小窗外,一座孤峰高耸入云,时有狼嚎之声,远远地传来,他的后院之中也有一头狼,对月长嚎,与孤狼峰中的狼嚎一应一和,伴着这凄恻箫声,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! “它这又是怎么了?” 横箫在手,指尖旋过,李炽踱步转回榻前,喃喃自语:狼,天性机警,养于后院的那头狼崽,是不是预感到什么了,今夜竟是如此的焦躁不安! “狼王不在,你们竟如此的不安?” 闭目,聆听这一呼一应的狼嚎声,他的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,初次见到那狼王时的场景——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驯狼子 五年前。 三九严寒之季,万籁村周遍的山峦,皆为雪色覆盖,皑皑白雪,滴水成冰,山上连鼠迹都难寻,饿急了的数匹野狼,大着胆子下山来觅食,擅闯万籁村! 村中农户,数十余口,座座篱笆院落,修缮一新,阡陌田埂,再现往日小村男耕女织、淳朴之貌。那看似极平常的村落里,落户的耕夫农家,却只是表面的一层伪装。 能随李炽一道,住入万籁村的,又岂是泛泛之辈? 由无名氏网罗来的一批死士,乃骁勇悍将之材,平日里下田耕种,自给自足,夜来却在山谷集结操练,布阵列兵,只等有朝一日,离开这隐居之地,大展身手,以一敌百,助李炽重整旗鼓、东山再起,一偿夙愿! 那一夜,几匹野狼闯入村中,猎食圈养的家禽,闹出声响,惊动了他们,训练有素的死士们,发动了在这村子里埋伏下的机关陷阱,杀了几只狼,网中还诱捕到领头的那匹狼! 待众人持着火把,围拢过来,照着网兜中的猎物,只瞄了一眼,个个是目瞪口呆——网里头困住了一个形似野狼的……小孩! 双手双脚撑在地上,浑身精赤,蜜色的肌肤上烙印着无数道与野兽搏斗留下的伤痕,却更添几分无法言喻的魅力!那孩子无论是姿态还是表情,都像极了一匹狼,即使被困在网中,仍目露凶光,喉头滚着声声低嗥,摆着一副头狼的架势,只要他们稍一靠近,狼孩就伸爪来扑咬,竟还伤了不少孔武有力的死士。 几个彪形大汉,一时竟也拿“它”不下,还险些被这狼孩挣脱网兜! 无名氏一见那狼孩,顿时想到了什么,慌忙制止射箭手,命人将狼孩连人带网送到李炽面前。 “公子,当日您离开京城时,曾说过‘如若是三、五年后,那孩子还有命在,再告之本公子’,而今,卑职已将他带来了。” 无名氏指着网兜里那狼孩,一出此言,竟使得李炽神色大变,手中捻着的一枚棋子,当啷落下,打乱了棋盘之中那一局黑白爻错的棋。 “他就是那个羿氏遗孤?” 李炽既惊又奇,绕着那网兜,兜转三圈,目光一触那狼孩的眼神,他浑身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! “天助我也!”既是天谕,岂可怠慢?李炽听着外面群狼愤怒的狂嗥,盯着诱捕在网兜内的狼王,看那孩子异常凶野的双眸,他心跳加剧,惊喜得连声音都在颤抖:“本公子麾下,有这天底下一流的刺客,从今日起,就让这一流的刺客,训练这天赋异禀的狼孩,让他成为本公子手中,一等一的绝世利器!为我所用!” 从五年前的这一个晚上开始,他就在那狼孩身上,倾注了心血,竭尽所能,加以驯化,足足五年的时间,当真将那狼孩,培养成了顶尖的刺客! “公子,这孩子身上野性难驯,虽已是举世无双的利器,但不可轻易出鞘!” 正文 第三十九章 虞与诈 “公子,这孩子身上野性难驯,虽已是举世无双的利器,但不可轻易出鞘!” 前几日,他说了要“试剑”,在纯火焚炉中千锤百炼,惊世而出的一把“宝剑”,即将饮下第一滴血,他为其选定了一个目标—— 以天机观天师尊上的心头血,来祭剑! 无名氏却百般阻挠,脸色凝重地劝道:“此‘剑’过利,常人难以驾御,不若再等些时日,强行驯化,否则,出鞘过早,一旦脱离公子掌控,卑职怕……” 剑有双刃,没有按上剑柄的利器,操之过急徒手去握,反会伤了自己! 他也明白无名氏心中的隐忧,却觉得他是过分担忧了!后羿嫡亲血脉又如何?“天谕”又怎样?在他看来,那只不过是一个八岁大的半桩孩子,顶多是根骨奇佳,资质比旁人好了些,仅花了短短的五年光阴,就成了这村子里,箭术无人可敌的强者,既已训练成刺客中的翘楚,不试一试,怎么称得上“出师”二字? 他坚持要“试剑”,但那鞫容运气委实太好,荒野行刺,竟侥幸未死!不仅如此,竟还被鞫容查到了刺客的来历! “天谕”一现,再想藏起来,难!他只得剑走偏锋,来一局“连环杀”,亲自将“天谕”送到鞫容面前,就看鞫容的命够不够硬,接不接得住他送的这份大礼! “看时辰,也该回来了……” 搁下洞箫,坐在榻上,李炽半眯着眼,看向矮桌上铺开的棋盘。 一局残棋,尚未下完,孰输孰赢,未见分晓,而那案上燃的烛光,“噗”的一下,竟熄灭了。 一股冷风卷进房中,扑灭了蜡烛,无名氏掀着门帘,疾步入内,单膝点地,跪在公子面前,却一言不发。 “本公子要的,一颗癫狂脑袋,可有带回?” 公子一问,无名氏闷声不响,仅是略微的摇一摇头。 “那……”无名氏的表情,竟是前所未见的凝重,李炽的心,直往下沉,“本公子的‘宝剑’呢?可有将他带回?” 无名氏僵跪在那里,仍是闷不吭声,却连头也不敢摇一下了。 砰!一掌拍在棋盘上,震得黑白棋子蹦乱了原有的位置,李炽拍案而起,失声惊问:“怎么会这样?” 癫狂的脑袋没提来,连割他脑袋的那把“利器”也收不回来了?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 ※※※※※ 此时此刻,同样感到大惑不解的人,除了李炽,还有驭刺驭大将军! 天刚破晓,驭刺就手持屠龙刀,急不可待地杀上天机观! 原以为,鞫容定是龟缩在观中,不肯出来与他相见,孰料,当驭将军踏尽绵延于灵山之上的层层石阶,提刀杀到天机观山门外时,竟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场景—— 天机观洪钟长鸣,前门大敞,数百弟子衣冠整齐、列队门前,笑脸相迎! 见驭刺提刀杀上来时,鞫容的这些弟子竟拱手齐呼: “大将军,尊上已恭候多时,请将军速速入殿!” “请——!” 不见百般阻挠刁难的场面,反倒见着了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,数百弟子欢呼着、请将军入内,是巴不得他赶紧进去与他们的天师尊上决斗一场么?! 驭刺瞠目结舌,猝然止步不前,心头惴惴:莫非有诈? 正文 第四十章 激将法 “将军还在犹豫什么?”天机观大弟子焱戎的脸上犹有伤痕,是昨夜里在三清殿上被青铜“神像”中暗藏的牛毛飞针所伤,小小擦伤,并不明显,他踱步到驭将军面前,一副胸有成竹的泰然之色,出言相激:“莫非……将军是怕了我家尊上,不敢进去了?” “本将军怕他?!”好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,驭刺冷笑一声,提刀,阔步入内。 纵然这天机观中布下了重重机关、设下了天罗地网,驭刺也绝不退缩,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,沿路走来却极是小心,暗自留神提防着迷烟陷阱,终归是吃一堑长一智,前夜里粗心大意栽过一次跟头,眼下小心驶得万年船,断无可能再叫鞫容诡计得逞! 顺顺当当入了天机观,驭刺丝毫不敢放松警惕,全当是孤身来闯龙潭虎穴的,走了一段路,没见着机关暗器,也没踩着半个陷阱,将军手中的屠龙刀却寒光大炽。 在焱戎引领着他抵达三清殿,推开殿门的一瞬,驭刺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,就等着鞫容在这殿内放出最厉害的毒镖暗器! “癫狂!你个小人,尽管使出你的小人伎俩,本将军今日就要赏你几分颜色瞧瞧!” 砰的一声,三清殿前门一敞,驭刺挥舞手中利刃,暴喝一声,以骁勇之姿、孤身奋战千军之态,气如贯虹,凛然扑杀进去! 岂料,竟扑了个空! 三清殿内,几个手持鸡毛掸子正在打扫的小弟子,冷不丁瞅见个人,一身盔甲、临阵杀敌般的狂吼着扑杀进来,个个都傻了眼,呆呆地站在了原地,动也不动。 驭大将军扑到一半,硬生生刹停住脚步,与殿内这些个忙于洒水打扫的杂役们面面相觑了一番,这情形十分的滑稽可笑,连焱戎也忍不住抽搐着嘴角问:“大将军您这是……做什么呢?” “这、这这……”驭刺赧颜,讪讪收起屠龙刀,咬牙问:“鞫容何在?”机关呢?陷阱呢?厉害的杀招呢?还有……鞫容人呢? “将军,少安毋躁!” 焱戎抬手,“啪啪”击掌两声,一名小弟子抱着个八岁大的稚童,转进大殿,走到驭刺将军面前,站定。 “尊上有命,将军今日若要与他一战,须得先赢过这孩子,倘若将军您输给了这孩子,尊上更不屑与您动手!您就自行去圣上面前,禀一句——您败了!从今往后,再不会与我家尊上为敌,见了我家尊上,也得辟易道侧,拱手施礼!” 焱戎指着被人抱来的那个八岁稚童,笑嘻嘻说了这番话,直将大将军气得险些一口血喷过去: “让本将军跟个小孩子打架?!”开什么玩笑?! “怎么?将军不敢?”焱戎跟随天师尊上,也不学好,尽学了些轻狂之态,指着大将军的鼻子问:“你是怕了?” “呸!”驭刺怒指着焱戎,“少卖狂!叫鞫容出来!” “将军连个孩子都不敌,还找我家尊上做甚?”焱戎挥挥手,“回去、回去吧!” 驭刺气得不行,冲口来了这么一句:“打也没打,你就说本将军不敌?”焱戎立马接道:“那就打啊!”驭刺怒道:“本将军上阵杀敌,千军之中取主帅头颅!如今你要本将军与个小孩打?”焱戎立马挥手:“不打就回去、回去!” “你!”驭刺一口气没提上来,险些活活噎死!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挡箭牌 回过头来,再瞧瞧这孩子,被那个天机观的小弟子抱来时,孩子还趴睡在他肩头,像是刚喝完奶,睡得正香呢,大殿上吵吵嚷嚷的,都没将他吵醒。 这孩子睡得未免也太沉了些,恁大的动静都没醒过来,浑身软绵绵地趴睡着,模样瞧来,有几分古怪! 莫非…… 这孩子被人下了药? 天机观的人,居然抱出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稚子来,想让他知难而退? 今日,若不能将癫狂手到擒来,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? 小小一个稚子,就想难住他?也未免太小瞧人了! “鞫容!”驭刺怒喊一声,震得大殿内“嗡嗡”作响,却不见鞫容露面,大将军面露杀气,一抖屠龙刀,刀刃指向熟睡中的孩子,“你当真以为,本将军下不了手?” “将军是何许人也?我家尊上怎敢小觑!”焱戎退后一步,心知这位大将军浑身的戾煞之气,心如坚冰,杀人如麻!对万籁村老弱妇孺尚且能赶尽杀绝,何况是对着个半桩孩子! “尊上言出必行!只要将军能打赢了这孩子!”焱戎使个眼色,那小弟子心领神会,默默将孩子放下,轻轻搁在地上。 “实不相瞒,这孩子并非熟睡!而是……”焱戎低头看看卧在地上的那孩子,似醉了酒一般,摇都摇不醒,“而是喝了我家尊上特酿的独门药酒,此酒,只须饮下一小盅,足足能醉倒一头牛!尊上给这孩子灌了半壶酒,能不能醒来,就看他的造化了!” “醉酒?!你们当真以为,本将军会因此手软?”驭刺眉宇间浮了冷戾煞气,仍以为这些人是在惺惺作态,抱出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稚子来,就想令他知难而退,“找个稚子当挡箭牌,癫狂出此下策,真是大错特错!” “我家尊上只有一句话——只要将军打赢了这孩子,他自会出来,与你一战!”焱戎学得几分轻狂,仅仅是颜面上的,心里头却在打着鼓,委实没有半分把握,只能求祖师爷保佑,让师尊平安渡过此劫! “将军,请吧!” 绝不能有半分心虚或示弱的表现,免得被瞧出破绽来,焱戎撑住笑脸,拱了拱手,而后,唤着殿内的弟子们随他一同退出门外,砰然关闭了殿门。 殿内再无旁人,只剩驭刺与那孩子,一站一卧。 看看软绵绵趴卧在地上、昏睡不醒的那个孩子,驭刺冷然一嗤,缓缓提刀,刀光凛凛迫向孩子时,忽又停顿了一下,他眼中三分狐疑,七分警惕,心念忽左忽右地摇摆起来。 向来杀人不眨眼的驭大将军,平生头一回遭遇这种场面,向个稚子下手,虽非英雄所为,但,对于领兵沙场的驭大将军来讲,只以成败论英雄,胜负才是关键!取稚子性命,犹如捏死一只蚂蚁,如此简单罢了! 怕只怕,越是简单的表象之下,越是藏有不可预知的凶险! 万万不可中了鞫容的诡计! 大将军手中的刀,吞吐着寒芒,这一回却没有手起刀落、切西瓜般的干脆利落、迅速了断,反倒犹豫不决。 错把前夜遇袭中了埋伏的那笔烂帐,记在鞫容头上,驭刺犯了一个致命的错——李炽惯使诡计,而鞫容,他是当真狂妄! 鞫容就是要让这孩子来挫一挫大将军的威风,驭刺却显然没将这孩子放在眼里,兀自在那里疑神疑鬼、提防大殿内是否另有陷阱之时,紧握在手中的兵器,无形中散发出的凛凛杀气,那股强烈的敌意与危机感,在无意间唤醒了丛林中狼的野性、狼的敏锐与机警,那最最原始的本能!——睡卧在地上的那个孩子,在刀光霍霍迫来的一瞬,猝然浑身一震,霍地睁开了眼,黑亮的眸中锐芒一闪! 屠龙刀“嗡”的一响,猝然示警而鸣!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输与赢 驭刺感觉到手中兵刃嗡颤,犹在紧张兮兮地观察大殿角落里是否有暗器击发时,眼角余光却不经意地瞥到:一抹黑影从地上猛地扑蹿而至! 浮光掠影,惊鸿一瞥! 驭刺目光惊闪,多年征战所积累下的临场应变能力,令他在猝不及防之时,仍能迅速作出反应—— 屠龙刀回挑,旋刃抵挡,刀光仅仅穿透了一抹虚影! 刀快,人更快! 驭刺震腕回挑刀刃,地上蹿起的那道黑影却已迅猛扑至他面前。 屠龙刀挥空的一瞬,驭刺肩头一沉,竟被那股迅猛的力道扑倒在地,仰面朝上,脖子上最脆弱的部位暴露无疑。 电光火石间,扑杀上来的黑影,迅捷如狼般的,张口一咬,狠、准、快的,扼住了他的咽喉要害! 呼吸一窒,驭刺终于看清了扑压在自己身上的那道黑影,竟是原先睡卧在地上的那个孩子! 小小稚子,怎会有如此惊人的身手?!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他,一招之内,竟将堂堂一个大将军撂倒在地! 这绝不是一个年仅八岁的稚子所能办到的! 无论是偷袭时,如野狼扑食的姿势,亦或压肩咬人咽喉的攻击方式,都令驭刺真真切切地感觉到:自己分明是在与一头野狼搏斗! “狼孩?!” 惊喝声中,驭刺反手旋刃,屠龙刀照着狼孩后项砍去…… 与此同时—— 鞫容终于露了个脸,不急不徐的,来到三清殿的前门。 守在门外的几名弟子正扒着门、在偷听殿内动静,丝毫没有发觉天师尊上的到来。 鞫容也不出声,悄然踱步上前,凑到弟子们身边,也将耳朵贴到了门上,屏气凝神,偷听殿内的动静。 一阵厮杀、搏斗的剧烈响动,由殿内直传出来。 动静闹得颇大,里面的战况似是异常激烈,乒哩哐啷的,撕打了好一阵子,里头猝然一静! 鞫容听得—— 一个人的脚步声,正往门口挪来。 靴子与地面摩擦,那声响不似狼孩迅捷蹿动而又点尘不惊的步履,倒像是驭大将军愤然踏靴的步伐,难道说…… 驭刺摆平了那狼孩? “大将军打赢了?” 听到弟子们的嘀咕声,鞫容心头一沉! 这时,殿内的脚步声也猝然停顿住,紧接着,又传出嘭然声响,夹杂着极短促的一声惊呼,而后,又有刀光霍霍之声,并伴随着驭大将军痛呼之声,紧闭的殿门猝然被人一脚踹开! 一道人影伴着风声,破门而出! “驭、驭大将军?!” 门外偷听的弟子们避让不及,被门里猛然冲出的人撞倒在地,纷纷惊呼出声。 “癫狂!癫狂——!!” 驭刺破门而出后,惊怒交加地大喊几声。闪在角落里的鞫容,这才笑嘻嘻踱步上前,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候将军是否安好,驭刺已“嗖”一下蹿至他面前,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,气急败坏地吼吼:“癫狂,你安的什么心?!” 颈项被掐扼住,鞫容脸色涨红,憋着气地瞅了瞅驭将军,又瞄了瞄殿内—— 大将军颈项上被咬去了一小块肉,血染盔甲;三清殿内则一片狼藉,那狼孩浑身浴血地蹲在大殿角落,紧盯殿门外的那些人,保持着扑杀的姿势。 “将军也被他伤了?” 鞫容的脖子上也负了伤,缠裹着白布条,遭将军粗鲁一掐,便有血色渗透出来,他闷哼一声,用一根手指头,戳在驭刺颈侧伤口上,令驭将军吃痛松了手,这才顺了一口气,能开口发问了。 “若不是本将军疏忽大意,怎会被这小儿所伤?”驭刺捂着脖子,瞪着鞫容,“小小年纪,他居然会使诈!” 狼孩虽经人驯化,习得防御攻击之术,偷袭刺杀,令人防不胜防,却只是徒手而攻,少了弓箭等武器在手,在屠龙刀横扫千军的威力下,渐渐落了下风。 然而,驭刺万万没有料到:狼孩打不过了,居然装死,趁他疏于防范一时大意,又猝起偷袭,咬掉了他脖子上一块肉!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过墙梯 “他若不能使诈,本仙倒觉奇怪了!”鞫容笑了笑,“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,示弱使诈,不过是李炽扮乌龟诈降的精髓之一!” 更叫人心惊的,是这狼孩百折不挠的耐心及毅力,好似一头野狼,选定了一只羚羊当作猎物,会不眠不休长时间的跟踪、潜伏,等待最佳的捕猎时机,不仅消耗了猎物的体能、令其疲于奔命,更是昼夜担惊受怕、在心理上也扛不住,猎物最终会被逼到绝境,裹入狼腹。 看了看殿内蜷伏的狼孩,鞫容心知:不等这孩子失血晕厥,谁都无法靠近这殿内。他只得吩咐弟子们,等狼孩失去意识后,再入殿施救,置一铁笼、拴一铁链,将其困锁于天机观。 “断不能叫李炽夺回这孩子!” “李炽?!”从见到这狼孩起,驭刺就心惊肉跳起来,“难道这孩子就是……” “不错!此子,正是将军心中所想的那个人!” 众多弟子在场,隔墙有耳,鞫容只得与将军打了个哑谜,彼此心知肚明! 驭刺瞪着他,“前日,你才说他在李炽手中,今日就换了个说辞?本将军还得再受你愚弄?” “将军有所不知,那夜是李炽的人截了将军的去路,却将这狼孩藏在青铜像中,送到天机观来,行刺本仙!”鞫容又指了指那些个弟子,“昨日,李炽派人送礼来时,他们都是亲眼所见!” “这些人都是你的座下弟子,串通一气并不难!本将军凭什么就得信你?” 驭刺面露狐疑之色,思忖:这狼孩偷袭人的功夫不简单,连他都险些着了道,倘若真如鞫容所讲,是李炽送来这一记杀招,鞫容怎么还有命在? “不信?那咱们也来打一架!” 鞫容挽了挽袖子,袖子里头暗藏的一物,显出了冰山一角。 驭刺目光一凝,脱口惊呼:“袖里乾坤?!” 倘若不是他眼花看错,鞫容的袖子里藏着的,正是名扬天下的“袖里乾坤”,此物在见血封喉的暗器之中,号称天下第一,能在极近的距离击发肉眼数不清的淬毒飞针,能将活生生的一个人,顷刻化作一滩污浊的血水! “将军莫惊,不过是个机巧小玩意,一个溜须拍马的五品大员,送给本仙的防身之物!” 鞫容正是用这“袖里乾坤”克制住了李炽的“连环杀”!虽然颈项被匕首割出了一道血口子,却仍被他逃过一劫—— 昨日,青铜像裂开,狼孩扑杀而至,鞫容命悬一线时,就曾轻轻击发了“袖里乾坤”,孰料,这狼孩天性机警,见鞫容不惊反笑时,竟然收起匕首,闪身避开了,号称天下第一的暗器,竟也落了空! 饶是轻功称绝的高手,也未必躲得开“袖里乾坤”的杀招,这狼孩避开的方式十分特别,不往远处逃,反而往鞫容背后躲,与暗器击发的方向恰恰相反,以至于“袖里乾坤”也没能将他射伤! 好在鞫容反应也不慢,原地旋身,就将后背贴靠到了一堵墙面上,举着“袖里乾坤”,与这狼孩僵持在那里,谁都不敢先动一下。 僵持了整整一夜,直到天光透亮,不知是谁的肚子“咕噜”叫了一声,鞫容再也忍不住,高声唤弟子入内。 那些个胆怯落跑的弟子,硬着头皮来了,还带了鞭炮来,用香烛点燃了,“噼里啪啦”炸响鞭炮,吓阻了狼孩,他们才敢小心翼翼摸进殿内,在尊上眼神暗示下,心领神会地端来好酒好菜,一边上菜一边放鞭炮,此情此景,十分有趣。 当着狼孩的面,鞫容就着餐盘席地而坐,风卷残云地吃下一顿早膳,他越是笑容张扬、毫不惧怕,狼孩就越是警惕、不敢妄动。 直到—— 鞫容吃完早膳,留下半壶未饮尽的酒,在炸完了十箱鞭炮的浓浓硝烟中,悄然开溜,拍拍屁股走人了,狼孩才卸下戒心,抵挡不住酒香的诱惑,委实是饿极了,竟将那半壶药酒灌下了肚,而后,软绵绵地趴睡在了地上。 李炽思虑万千,自以为此事办得滴水不漏,连送来的青铜像也尽毁,只要顺利取得癫狂脑袋,让无名氏带回狼孩,抹杀一切痕迹,就死无对证了。 只可惜,张良计遇上了过墙梯,鞫容胆色极佳,运气也极佳,不仅死里逃生,还将李炽所派的刺客,也一并收了去。 “宝剑”出鞘,却易了主,鞫容爽歪歪地想着:“李乌龟”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? “藏有‘袖里乾坤’又如何?”蹲在三清殿内的狼孩,惧怕鞫容袖里暗藏之物,驭刺却不怕,屠龙刀一横,冷叱道:“癫狂,休要罗嗦!本将军今日定要将你大卸八块!”方解心头之恨! “且慢!将军不怕这‘袖里乾坤’,”鞫容哈哈一笑,指着殿内的狼孩,“难道也不怕这天……” “天谕”二字尚未脱口而出,驭将军神色猝变,大喝一声:“住口!”屠龙刀横扫过去,先将凑在一旁瞧热闹的天机门徒逐一扫清。 刀光一现,焱戎他们惊叫着,丢下师尊,扭头就跑。 鞫容瞠乎其后,气极腹诽:一群窝囊废,贪生怕死,学不得为师半点精髓! 正文 第四十四章 谣言起 肃清了场子,再无闲杂人等,大将军这才冷声哼哼:“癫狂,你休想在本将军面前打诳语!你说这孩子是李炽送来的,本将军就得信你?”还不知这孩子是何来历,上过一次当的他,怎可再被人忽悠了去? “好好好!”自个弟子撑不住场面,丢下师尊溜了个干净,鞫容居然还抚掌而笑,“不管他是李炽送来的,还是本仙养的,今日都送到将军面前来了,将军却杀他不得!本仙索性卖个狂,问将军一句——将军不信卜正之言,圣上可信?” 鞫容自称“卜正”,自是要提醒驭刺:匡宗对卜正卜说的卦象,一直抱着不可不信的态度,即便有所猜疑,也定然会先采信! 如若鞫容将那狼孩带到匡宗面前,指定了那孩子就是当年的“天谕”,驭刺的麻烦可就大了! “好你个癫狂,胆敢威胁本将军?!” 瞪着鞫容张狂的笑脸,驭刺手心发痒,想赏他个“穿心刺”,又不得不顾虑“袖里乾坤”,只得在心中将鞫容的祖宗十八代逐一问候了一遍,大将军才磨着牙问:“你想怎样?” 鞫容猝然上前,一把勾搭住将军的膀子,笑得极是妖媚:“烦劳将军随本仙去圣上面前,好好的回个话!就说将军你……” 话犹未落,驭刺已吃人似的瞪着他,道:“休想!本将军从不言败!”约战一场,却是这种局面,打也打不得,还想让他亲口认输?呸!门儿都没有! “非也非也!”鞫容笑嘻嘻,勾搭着大将军一道往外走,“本仙与将军那是什么交情,刎颈之交哪!哪里用得着分个输赢?待会儿,到了圣上面前,将军只说‘打了个平手’,不就万事大吉了!” “我呸!哪个与你是刎颈之交?” “好好好!袍泽之谊如何?” “我呸、呸呸呸!” 心不甘情不愿,将军这一“呸”,由灵山天机观,直“呸”到了行宫狩猎场。 暴君今儿兴致好,策马驰骋猎场,大肆屠杀飞禽走兽,忙得是不亦乐乎,直到猎物满载而归,在行宫歇下脚来,不等皇家御厨烹饪野味,暴君已命人将最肥硕的鹿送上来,搁在案上,拔下鹿颈上的箭,用刀切开皮毛,饮鹿血、生吃鹿肉,好不痛快! 宦官领着那两个人觐见时,暴君正揪着一位美人的衣裙,擦拭嘴上的鹿血,将那华贵的裙裳,擦得皱乎乎、脏兮兮,吓得美人花容失色,浑身抖如筛糠。 驭刺见了,面色一紧,一声不吭地跪下行君臣之礼。鞫容却张扬着笑脸,上前几步,居然伸手向暴君讨鹿肉吃。 “你二人今日决斗了?” 噬血瞳人瞪向鞫容,暴君猛地将手中割肉的匕首插\进鹿骨之中,让卜正自个伸手来取肉,看到鞫容手握匕首使上吃奶的力气、仍绕不开那块鹿骨头,切不下鹿肉,暴君哈哈大笑起来,又指着二人脖子上的伤,奇道: “你二人是站直了相互用刀抹脖子?怎么都伤在一处?决斗终局,谁输?谁赢?” 若是鞫容赢了他手下这一员猛将,那定是使了花招!匡宗瞪向卜正时,瞳人中噬血之芒暴涨,就等着抓个话柄,拷问鞫容。 鞫容奋力切割鹿肉,无暇回话。驭刺跪在那里,出人意料地回了匡宗一句:“启禀圣上,决斗并未进行,只因卜正当着微臣的面,脱下了裤子……” “吓?!”事先约好的说辞,可不是这样的!他竟临场换词?!鞫容手下一错力,匕首磕在鹿骨上,险些震裂了虎口。 “朕逐鹿,容卿倒是坐享其成,想吃朕的鹿肉?”一把拔了匕首,暴君怒容满面地喝退了卜正,忽又变了脸,竟指着卜正笑骂:“汝,当真脱了裤子?” 暴君喜怒无常,阴晴不定,鞫容则不改张狂本色,退到驭刺身旁,仰脸一笑,干脆答道:“脱了!是脱了!”瞅了瞅驭大将军,鞫容话锋忽转,又道:“臣在床榻上睡得香呢,将军就闯了进来,扑在臣身上,用刀口抵着臣的脖子,逼着臣脱下亵裤!臣不甘受他欺负,就在他的脖子上小小的咬了一口。” “咚”的一声,酒爵脱手滑落,暴君瞠目结舌:“这、这是何场面?” 听鞫容此言,一旁内侍宦官的脑海中,也不由得浮现了些些画面,却是大将军以武力要挟,在床榻之上强行“欺负”了卜正大人的奇异画面。 床榻之上,二人交颈缠绵,卜正大人一脸妖媚之态,还小小的咬了将军颈项一口…… 使人遐想无边的画面,饶是阉人太监,也不禁脸红心跳。 “驭刺,此事当真如卜正所言?”匡宗点名来问。 “咳、咳咳咳……”驭刺跪在圣上面前,咳得满面通红,硬是答不上一句话来。 鞫容在旁笑嘻嘻地瞅着他,还伸出手来,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,甚是暧昧的举动,不免叫人心生误会。 这下子,暴君看二人时的眼神可就变了,连那些个阉人太监,看驭大将军时,眼神里竟也透出几分暧昧。 驭刺面色铁青,却做不得声。好在圣上饮了鹿血,浑身燥热,美人在怀,自是无暇多问,挥挥手令二人速速退下。 鞫容步出行宫,大笑三声,扬长而去。 驭刺咬牙跃上马背,扬鞭策马,奔着京城守备营直驱而入,至校场点兵,操练场上,将一个个士卒当沙包,痛打狂殴一番。 战功显赫、冷酷不近人情的驭刺驭大将军,虽二十有余,仍未娶妻,只等圣上赐婚,钦点一位郡主下嫁,使其脸上贴金,谁料,今儿却闹了这么一出,与卜正大人在床榻上“激战”之事,自二人离开行宫后,消息不胫而走,滋生各种传言,戏说不断。 此后,走在大街上,大将军总能听得窃窃私语之声,处处可见人们以异样的眼光看他,在背后指指点点。 官场同僚们,更是私议喟叹:大将军一身威名,竟栽在了鞫容手中!时也,命也! 驭刺恨得夜夜提刀,挥砍自家院中摆的那一具贴有鞫容大名的扎草木桩,犹不解恨之时,鞫容偏还挑这节骨眼来火上浇油,对外宣称: 驭大将军不日便会来天机观,寻他喝茶下棋谈心事!即便将军不亲自来,也会派人前来,尤其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,更是良宵吉时,适宜托人捎信或亲自前来! 这一番话,传到了市井之中,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话题,人云亦云:将军要趁夜黑无人时,来幽会天师! 谣言四起,甚嚣尘上。更有好事者,夜夜徘徊在天机观与将军府四周,只等将军或其所派之人出现,暗中偷窥一番,也好坐实了将军这断袖之癖。 风声入耳,驭刺险些内伤,入夜后也得闷在将军府邸,连亲信随从都不得靠近天机观半步,即便有心除掉那狼孩以绝后患,却只能坐在家中干着急,半点也不敢轻举妄动。 正文 第四十五章 锁狼子 “天谕”藏在天机观中,一连数夜,竟也平安无事,鞫容不免有些沾沾自喜。 但,没过多久,他也高兴不起来了,面对着锁在铁笼中的狼孩,油盐不进、软硬不吃,极难驯服,他头疼之极,想不出半点法子。 “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?”入夜时分,鞫容又坐在了三清殿,面对着铁笼里铁链锁足的狼孩,唉声叹气:“八岁了,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?李乌龟到底是怎么调\教你的?” 难道要让他学狼叫来与这孩子沟通?那、那、那……狼怎么叫来着? 无法沟通,无法降伏,看着笼中铁链锁住的狼孩,不屈不挠、不卑不亢的姿态,眸光炯炯有神,时刻防备着,默然观察他的一举一动,不减心中敌意,仍是将他当作刺杀目标? 用碗盛进笼子里的肉与馒头,狼孩吃得点滴不剩,与驭刺搏斗后,身上所受的伤,好得极快,正以相当惊人的速度恢复体力,继续与鞫容拉锯战式的熬下去。 鞫容却快要熬不住了,他可没有这么大的耐性,观察了狼孩这么多天,不见这孩子开口说半句话,要么闷声低嗥,要么月夜长嚎,听得他浑身直冒鸡皮疙瘩,骂也不行、劝也不行、哄也不行,他疑惑着:这孩子是不是连人话都听不懂半句? 李炽啊李炽,你是用驯狼狗的方式,将这狼孩苛刻驯化成了杀人凶器?难道就从未教这狼孩半点文明人的礼仪? 鞫容心生埋怨之时,赌了一口气想要纠正这狼孩凶野的习性,结果…… 让一头野狼举起前爪拱手作揖,狼嘴咧笑说声:“孔子曰、孟子曰、老子曰……”估计这老天爷都要狂跌了下巴。 连日来,鞫容费尽了心思,使尽了法子,或以食物诱之,或以鞭子要挟,花招百出,想要将狼孩变成个正常人,哪怕能说上一句话! 可惜,事与愿违。 李炽已经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,令这狼孩极尽可能地发挥出狼的原始本能,在这种本能之上,再加以磨练,以武力驯化,培养出顶尖的杀人利器,却丝毫没有教会这孩子如何在人群中生存,如何学会人的礼仪与沟通交流方式。 李炽是养了一头会咬人的狼,千方百计让这头狼学会用刺客的方式去实施暗杀计划,“天谕”落在他手中,仅仅是沦为了杀人利器! “五年前,若是本仙先遇到了你,定然不会让你凶野下去!” 都说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,这狼孩都八岁大了,还能改过来么? 想想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! 鞫容扼腕叹息,却听铁笼中一声低呜,狼孩歪着脑袋瞅他时的样儿,竟有几分可爱,乌溜溜的眸,更是叫鞫容心动不已: “长得如此好看,偏偏不穿衣服、不梳发!李乌龟自个儿懒散,养什么也不该养了你!真是可惜了、可惜了!” 他忍不住又凑上前,冲笼子里的狼孩,极尽风\骚地一笑,眉目间妖娆异常,“小狼儿,笑一个给本仙瞧瞧!” 狼孩冲他龇牙咧嘴,这一“笑”,惊得鞫容直冒鸡皮疙瘩,“你、你这不是笑,你是牙痒痒想咬人哪!”端来一碗鲜肉羹,又哄道:“来,叫一声尊上!” 狼孩眯起眼,趴在笼中,打起了瞌睡。 “对牛弹琴也没这般费事!”以手加额,鞫容呻吟一声,忍不住将手探进铁笼里,作势想要拍这狼孩的脑袋,哪知,这手一伸进去,懒洋洋打着瞌睡的狼孩,猝然蹿起,迅如闪电,扑咬过来,饶是鞫容缩手缩得快,仍被他咬破了些皮肉,顷刻间,手背上已是血流如注! “你、你这懒洋洋打瞌睡使诈的样,也是问李乌龟学的?”简直如出一辙!鞫容痛呼着,又气又不甘心,“你又不是他儿子,凭什么只学他不学本仙?今儿你要是不笑一个给本仙瞧瞧,这饭就甭吃了!” 当着狼孩的面,咕咚咕咚喝光了那碗鲜肉羹,吃撑了肚子,鞫容却哭笑不得地发现:笼子里的小狼儿,慢吞吞转过身去,居然背对着他,将小脑袋窝在臂弯里,呼呼大睡起来,浑然不把他个饲主放在眼里,瞧这小样儿,野性难驯得很哪! 砰的一声,鞫容摔了碗,大步走出三清殿,捂着手背上的伤口,唤大弟子焱戎赶紧来给他上药。 “尊上,您都被他伤了好几回了,就算是一匹烈性的马,也该被您驯服了,可他……”焱戎愁眉苦脸,“要不,把他放养到狼群里去,反正留着也没多大用处。” “十言十得——”鞫容瞪他一眼,焱戎乖觉地回:“不如一默!”这就噤了声,帮师尊上好药、包扎了伤口,默默退了下去。 焱戎前脚刚出去,一人后脚就闯进了厢房,来的还是个抓髻小丫头,穿着宫里头宫婢的衣饰,无须旁人通报,就熟门熟路擅自闯进了他的房中。 “卜正大人,多日未见,您可安好?”一派熟稔的口吻,粉衣丫头娇笑着上前来,盈盈裣衽。 鞫容抬眼一看:来的正是如意宫中的丫头,也算是此间常客了。她这一来,准是走了后门,避了杂多眼线,悄悄摸进房的。 “贵妃娘娘又唤你来送礼?” 不止“李乌龟”爱送礼,贵妃蓥娘也时常遣人来送礼,总送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,上回是刮须刀,这回…… 瞄了瞄小丫头手里拎来的一柄弯弓,鞫容笑叹:“你家主子是长了千里眼、顺风耳?”什么都瞒不住她?居然送来一柄弓,分明是知晓他从李炽那里夺了“天谕”,藏于天机观中。 “大人明鉴,娘娘确实唤奴婢来送这小小的礼,给那位小客人!”奉上那柄弯弓,小丫头不改谄媚之颜,涎着笑脸道:“大人可得再辛苦些,那件事儿,须得早做安排!” 鞫容淡淡“嗯”了一声,接来弯弓,手中把玩,漫不经心的样儿,可惹急了那小丫头,忍不住追问道:“娘娘可再三叮嘱了!大人,三日之内,可否成事?” “回去转告你家主子,”鞫容绷拉弓弦,瞄准了那小丫头弹弦一声,“只要本仙的喉头不钉上一支利箭,三日之内,准误不了事!” “大人莫要误会,这弓上未搭利箭,伤不了您!”小丫头急忙解释,“娘娘送这份薄礼,是要提醒尊上切莫大意,您夺了那人的心头肉,偏偏那人还是个记仇的小心眼儿,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!您可得多加小心了!” “错!”鞫容竖起一指,在小丫头眼前摇了摇,“本仙夺的正是那人手中最利的一支箭,你家主子该把这弓送给那人!失了箭,空对着一柄弓,他还有何能耐与本仙较劲?” “这……” 娘娘还真没料错,这癫狂气焰又涨,又开始狂妄自大了!小丫头暗自犯嘀咕,却不敢多言,假惺惺谄媚夸赞了几句:“大人所言极是!”得了鞫容允诺:三日内,事必成!她这才吃下定心丸,匆匆离开。 鞫容独处厢房,手中仍把玩着那柄弯弓,却未将贵妃蓥娘交代的事,搁在心上,只是烦忧着:该如何驯服小狼儿,让他变得如正常人那般,收敛起凶野如狼的野性,逐渐变成自个想要的模样! 八年前,他只身赴京为了扬名立万、谋一官半职,亲手酿成屠村血案;八年间,他的官衔虽未升迁,却也得了个号令天下道观的天机尊上之荣,扬眉吐气;八年后,他亲口预言的“天谕”,竟落到了天机观中,倘若预言能成真…… 天机尊上、癫狂道人——他鞫容的威名,震动宇内,指日可待! 此等大业,从祖师爷开宗立派至今,何人能超越? 鞫容心中这几近癫狂的执念,已缠入骨髓,他想要利用这所谓的“天谕”,来完成穷其一生所追求的“大业”——撼动帝座、让匡宗应了那所谓的“天命”,从而令自己青史留名!成就传奇人生,千秋万代受人景仰! 流、芳、千、古! 只是—— “天谕”虽已现身,但这狼孩如若无法变成正常人,只能是李炽麾下刺客,有勇而无谋,暗地里搞些行刺暗杀的小动作,即便将来能刺杀匡宗,功劳却被李炽所占,作为刺客,他永远无法光明正大站到人前来,不论成败,都不会有人知晓“天谕”的存在,又如何能受鞫容利用,助他完成大业?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放迷烟 夜深人静时,鞫容仍在灯下费神思索,忽又唤了守夜的弟子进房来,让他们速去布置神坛,帮着打点贵妃蓥娘所交代的事,自个则走出厢房,又去了一趟三清殿。 大殿上掌灯,光线通明。 铁笼中的狼孩蜷伏在角落阴影里,眸子闪着幽光。鞫容还未入殿,狼孩就敏锐地觉察到了,目光转向殿门处。 随着轻捷的步履响动,当鞫容踏进大殿,手中持了那柄弯弓,一步步靠近铁笼时,狼孩骤然站起,眸光发亮,直勾勾地盯住了鞫容手中那柄弯弓。 “怎么?想要这弓?” 瞧这小狼儿对着一柄弓,垂涎三尺的模样,鞫容心头一动,晃一晃手中弯弓,欲擒故纵:“你若能答我一句,这弓,就是你的了!” 狼孩似能洞悉他的意图,瞅了瞅那柄弯弓,眸光转向他时,猝然开口道:“……要!” 无量天尊!祖师爷显灵!小狼儿居然开口说话了?真真开口说话了! 鞫容顿时心花怒放,头脑一热,不假思索地将弯弓递进了铁笼子,迭声呼道:“乖孩子!真乖!再笑一个给本仙瞧瞧!” 笑,能化解敌意,卸下防备之心,令人倍感亲近,故而,鞫容面对着小狼儿,已足足笑了数日,笑得腮帮子都泛了酸,还讨不得好,偏偏这弯弓一来,竟抓搔到了小狼儿的痒处,鞫容喜出望外,心切切的,想讨回个笑脸来。 岂料,弯弓一递进铁笼,狼孩闪电般伸手,一把抓住,牢牢攥进手里,就蹲在笼中,张开弓,绷一绷弓弦,独自玩耍得不亦乐乎,将鞫容彻底冷落在旁,不加理睬。 “饮水不忘凿井人,你、你……”个小没良心的,有了奶就忘了娘!鞫容满脸怨妇状,哀怨地瞅着笼中小狼儿,“笑一个又有何妨?”得,没人搭理他,真真是自讨无趣! 摇头叹气,鞫容站了起来,转身就走,即便将那柄弯弓留在狼孩手中,也没有丝毫顾虑——没有箭,徒留一柄弓,又有何用? 鞫容转身时,丝毫没有意识到:自己已将整个背部暴露在狼孩眼前!这个举动,极其危险,他却浑然不觉,仍一步步移向殿门口。 一只脚刚跨出门槛,却听殿内“喀嚓”一声响,像是摆设香烛的木头框架被人徒手掰动,那一声脆响入耳,他顿时警觉,猝然转身回望。 在丛林中、草原上,遭遇野狼时,如果不幸背对了野狼,又遭狼爪搭肩,万万不可转身回望,将咽喉要害暴露在狼牙咬噬的范围,——鞫容显然是忘了这性命攸关的戒律,在他转身回望的一刹那,一道劲疾风声“咻”然而至! 一点黑影擦着他的颈项,飞射过去,“哚”一声,钉入门框。 鞫容脖子一僵,惊出了一身冷汗,骇然看到——铁笼之中,狼孩徒手掰下笼边香烛木架上一根木条,搭于弯弓,绷弦满弓,照着他的颈项,擦边儿射出木条,竟将那根木条生生射入门框。 若射得准些,眼下的他,焉有命在? 狼孩故意不射准这一“箭”,难道是…… 鞫容瞠目结舌地看到:铁笼中那小狼儿,竟然真个冲他翘唇一笑,乌溜溜的眸中,几分戏谑,在他骇然震愣之时,又探手在铁栅栏外,掰得烛架上的木条儿,搭于弓弦,开弓绷弦如望月状,遥遥指向他! 猎手被猎物耍,人被“狼”耍,那是什么滋味?鞫容切身体会到了,在狼孩冲他一笑,笑得他心惊肉跳时,利“箭”射来,擦着他的天灵盖飞掠而过,擦掉了他一块头皮,惊得他抱头急蹿出去。 平生头一遭,逃得如此狼狈不堪! “来人、快来人——!” 仓皇一唤,唤得门徒匆匆赶来,鞫容指着三清殿,急急吩咐:“快!将此殿所有门窗,统统关上!” “尊、尊上,您没事吧?” 焱戎果有先见之明,手中拎来药箱,又急忙为师尊上药。 其余弟子从命,关锁了大殿所有的门窗,而后,傻愣愣地看着尊上,不知发生了何事。 头上破皮处止住了血,鞫容在殿门外来回踱步,猝然开口道:“放迷烟!” 众弟子一愣,却不敢多问,当真找了吹管,搬来炉子,将炉中燃出的迷烟,严丝合缝地引入吹管,往雕花门格子上刺破个小洞,导入迷烟。 如此一折腾,大半夜的光景消磨了去。 直到天亮,三清殿内被迷烟重重裹住,焱戎才小心翼翼启了门缝,用湿帕子捂住口鼻,探头往殿内张望——烟气弥漫,白茫茫一片,啥也瞧不清。 “进去瞧仔细!” 在尊上的催促下,焱戎大着胆儿,摸进门里头,往殿内挪步寸许,还没瞅着那铁笼子,就觉左边面颊一凉,惊疑地用手一摸,竟摸了满手的血! “呀、啊啊啊啊——” 猴也似的急蹿出来,蹿逃到尊上身边,焱戎吓掉了魂似的,哆嗦着嘴皮子问:“尊上快、快快快……看看看……看弟子这脸是是是怎么了?” 鞫容一看,叹了口气:“殿内烟气儿浓,他这一箭没射穿你的脑门子,只在你的面颊上擦破了点皮,实属侥幸!” “箭?!”焱戎两腿一软,翻了个白眼,直挺挺晕倒在地。 “来人!”鞫容又喝令弟子们:“继续放迷烟!” 话落,自个先回了房,让门徒一个劲儿忙活去。 能燃出迷烟的草药都快烧没了,弟子们奔走忙碌,或搬运草药,或劈柴火、煽风点火,导引着吹管,将迷烟一丝不漏地送进三清殿内。 忙活了一日,个个都累趴下了,才见尊上神清气爽地迈出厢房,使唤着弟子进殿瞧瞧去。 弟子们仍不敢入内,只悄悄开启窗缝儿,丢了个绳套进去,几个来回,总算套住紧挨在铁笼边上的香烛木架,拖拉到窗口,提拎着绳子吊出窗外,数一数,木架上少了四根木条儿,除去已被狼孩射出的三根木条儿,还有一根搭在弓弦之上! “尊上,这三清殿恁大,迷烟尚不足以弥漫到角角落落,您让弟子们再放一晚的迷烟,如何?” 不敢入殿,天机弟子赔笑央求师尊。 鞫容琢磨了一下:这烟气儿倒是足够弥漫整个大殿了,只不过,那狼孩是李乌龟驯养出来的,也不知是否习得龟息大\法?再多放上一宿的迷烟,确实稳妥些。 “罢了,再给你们一宿的时间!此事,断不可拖过明日!” 明日,宫中两位娘娘要莅临天机观,观内布置的彩灯、及玄天阁上九天神坛的祭祀仪式、请神阵仗,都仅仅是半吊子的场面,今夜还得再增派人手,连夜布置! 至于,这三清殿内的事,就留几个担杂役的小弟子,通宵达旦地忙活去。 ※※※※※ 又放了一宿的迷烟,连合个眼、打个盹的空暇都逮不到,小弟子们眼皮浮肿,满脸疲惫之色,站在尊上面前,有气无力地问:“师尊,可要入殿一看?” 焱戎装晕装了这么久,还躲在房中不肯出来,鞫容无奈,命人打开殿门,随手逮着个小弟子,就往三清殿内一丢…… 正文 第四十七章 迎贵客 咚的一响,扑进殿内的小弟子,半晌没吱声,一股浓烟从忽敞的门内喷涌而出,直呛得门外那些人也连连咳嗽。 鞫容又逮了个弟子,这回,倒是先让人往口鼻上蒙了湿帕,再行入殿。 那弟子倒也机灵,捂住口鼻,猫着腰摸进殿内,浓烟里摸了一阵子,憋气儿地奔逃出来,惶惶回禀: “尊上,弟子摸到个人!” 除了头一个入殿后,被迷烟熏倒,匍匐在门边的那个小弟子,大殿上果然还倒着个人,鞫容增派人手,进去将人抬出。 一看,那人玄衣劲装,腰侧佩剑,分明是个草野人士。鞫容心里亮堂:定是李炽派来的人,昨夜趁天机观疏于防范,潜入大殿,欲偷回“天谕”! “这人断气了!” 弟子们惊呼,瞄一眼那人胸口钉入的木条儿,心有余悸。 鞫容倒是乐呵了:李乌龟派来营救狼孩的爪牙,反遭狼孩射杀,端的是妙事一桩! 李炽连番受挫,鞫容更是得意洋洋,吩咐弟子去后山,抛尸山崖,又道:“去,抬出铁笼!” 笼子里受困的狼孩,已然被迷烟熏倒,昏睡不醒,鞫容又吩咐座下弟子:迷烟尚未消散前,暂封三清殿。 “尊上——尊上——” 守在山门外的一名弟子,疾步奔来,高声呼喊: “凤辇已至!请尊上速去门外迎驾!” 鞫容暗惊:大清早的,她就来了?好在观中闹的乱象,已摆平。 抱起小狼儿,转入一间厢房,鞫容亲手为这孩子换上道童的皂袍,盖了层被子,让他睡在这房中。 给狼孩穿衣时,他顺手摘了狼孩颈项上系挂的一块通体莹透的璧,揣进自个兜里,所有能辨认出狼孩身份的物件,一件不留,连围在狼孩腰臀之间的那块兽皮,也命人拿去烧毁。 “你二人守在门外,若是见了外人,就说这房中有个小道士,偶感风寒,病在床榻,不要让人进房里来。” 匆匆交代一句,留了两名弟子守在房门外,鞫容命门徒速去敲响洪钟,又亲自率领天机观众弟子们,一道去迎接贵客到来。 ※※※※※ 天机观外,场面惊人—— 宫里头来的太监、宫娥,连同禁军侍卫,浩浩荡荡一队人马,由灵山脚下,护贵妃凤辇而来,内侍宦官摆出的仪仗,声势宏大。 天机观洪钟长鸣,天师尊上亲率座下众弟子,迎至山门外,凤辇一至,跪地齐呼: “恭迎贵妃娘娘!” 持玉如意撩开纱帐,贵妃蓥娘步若生莲,轻搭太监的手背,步出凤辇,额上花钿金灿似凤凰形态,映得明眸生辉,仪态万千,在宫廷盛装点衬之下,犹显雍容华贵。 “本宫今日,该唤卜正大人一声……天机尊上!” 蓥娘徐步上前,俯视臣服在她脚下的天机门徒,捻着兰花指,轻点鞫容束发乌簪,见他今日脱下了卜正官袍,以九玄道袍正装来迎,她抿唇一笑,指尖连点三下,却道: “尊上不必多礼,本宫不过是贵妃之位,尚不及皇后尊贵!尊上怎可大意怠慢,只迎本宫,而忘了迎皇后娘娘?” 一语双关,蓥娘既提醒他做事不可大意,又暗示他:东风已借,万事具备! “皇后凤驾亲临,实令本观蓬荜生辉!” 鞫容意会:皇后一来,东风已起! 即便皇后地位今非昔比,也得在人前做个样子,尽个礼数!鞫容率弟子们,长跪于地,叩首而呼: “天机弟子恭迎皇后娘娘!” 贵妃的凤辇后面,迟迟落来一顶登山步辇,比之贵妃娘娘的凤鸾仪仗,逊色不少。 皇后出巡仪仗输于贵妃,本不合礼数,偏偏暴君眼中并无繁文缛节,百般纵容之下,才由得贵妃颠鸾倒凤、出尽风头! 若是礼部有文臣上书:不合礼法!惹得暴君恼怒,招来杀身之祸,掉了脑袋,还得给武将踢着头颅玩蹴鞠。 有这前车之鉴,礼部众卿颈项发凉,人人自危,自此不敢上书劝谏。 “卜正,平身吧。” 皇后左氏忍气吞声,跨出步辇,手中还牵来一个八岁大的女娃娃,状似十分乖巧地跟在皇后身边,裙带飘飘,是个小美人坯子,模样儿长得可俊了,一瞧就是个深具慧根的好苗苗! 只可惜,这女娃被皇后训斥得连走路都不敢迈错步子,缩手缩脚,极是小心,连孩童天真好奇的天性都失了,来到这天机观都不敢随意张望,低头、亦步亦趋跟在皇后身边,小样儿瞧来甚是可怜。 鞫容却一眼瞧出:这女娃,与贵妃蓥娘竟有几分相似,低垂的眼帘下,眸光灵动,揣了几分小心思,人前乖巧恭顺惹人怜,人后还不知得捣腾出多少乱子! “卜正?本宫唤你平身!”左氏也是宫廷盛装而来,只是这衣料显旧,不知搁了几年,尚衣局都不曾为皇后置一件新衣? “臣,遵旨。” 鞫容回过神来,笑着站起,瞅准了皇后牵来的女娃,笑唤:“小公主也来了?” 女娃略微抬头,飞快瞅他一眼,眸中几分惊异,觉着这个披着道袍的人,不像画里仙风道骨的道长,眉目间妖娆之色,比女子还美几分,不知这人是男是女? 藏住心中好奇,女娃点头轻“嗯”一声,却遭皇后冷冷一嗤:“公主?她也得有那个命!” “本宫瞧这小公主,倒是比珩儿命好!” 贵妃娘娘金口一开,轻吐这一句话,就令皇后左氏变了颜色,噤声不语。 两宫娘娘并排儿站着,皇后手中牵来女娃,贵妃只是拂一拂袖,淡淡道:“将皇儿抱来!” 左氏迫不及待转眸望去,见贵妃的贴身姑子抱了个男孩儿来,却是病恹恹地趴在奶娘肩头,睡得昏沉沉,再一细瞧,皇长子珩八岁之龄,比之同龄男孩却瘦小了许多,面黄肌瘦,个儿也长不高,瞧着,确实比她手中牵来的小公主更苦命! 皇后心疼之极,忍不住抢上一步,伸手就想抱一抱珩儿,却被那老姑子躲开,直躲到自家主子身旁。 “尊上,外头风大,本宫怕皇后和小公主受了凉,还不快些命人,领她们二人入内歇息!” 蓥娘这番话,当真毫不客气,催着皇后往天机观内老实待着去。 鞫容自是听从贵妃娘娘的口令,唤弟子前来领皇后入内,去早已布置好的厢房,安顿下来。 左氏暗暗咬牙,恨恨地瞥了蓥娘一眼,右手发狠地一使劲,拽得小公主“哎呀”一叫,跌跌冲冲的,被母后用力拖拽着走。 “瞧瞧这人,半点都没有长进!” 见小公主步态不稳的,被左氏生拉硬拽着走,蓥娘十分心疼,却强忍着怒火,面不改色地问:“尊上,祭天神坛上所需之物,可都备妥了?” “回禀娘娘,都备妥了。”鞫容以眼神示意娘娘尽管放宽心,“明日,圣上……” “圣上政务繁忙,无暇前来!”蓥娘一边往天机观内走,一边嘱咐:“明日,只是为圣上这一双儿女神坛祈福,由他们的母妃陪着即可。后天,迎皇长子寿诞,圣上会在宫中设筵,卜正想必也会前来?” “小臣定当送来贺礼!”鞫容漫不经心地笑,随口敷衍。 “明日祭祀祈福,卜正为本宫之子卜一卦,如何?”仆从如云,伴驾左右,蓥娘状极轻松,闲庭信步般的,随口一问。 “皇长子贵体抱恙,不宜卜卦!本仙倒是瞧着那小公主,天庭饱满,福泽绵长,将来必非池中物!” 鞫容此言,正合蓥娘心意,二人同时默然片刻,彼此心照不宣。 “那就有劳天师费心了。”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思病儿 天机观乃皇家道观,为皇亲国戚设有奢华厢房,辟有雅致庭院,贵妃娘娘领着仆从入内,禁军侍卫在外层层夹护,严密把守。 而皇后娘娘的居所,却极为简单,一院三厢房,院里院外,只留了些太监宫婢守着,围墙外头才见三三两两的侍卫巡哨而过,连天机观的弟子也不曾来此端茶送水,尽往贵妃住处巴结去了。 “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,不值得娘娘屈尊来此受这闲气!” 厢房内,皇后的贴身侍女累得满头大汗,好歹收拾干净了这间屋子,腾出个地方来,铺上软垫子,扶皇后坐下,端茶倒水时,忍不住犯了长舌碎语的宫中忌讳,好在,这里不比宫内,发几句牢骚,也没那么多顾虑。 “本宫不来,皇上也不允哪!” 皇长子与小公主的寿诞,巧在同一日,往年的这个时候,只见如意宫中大操大办,小公主的寿辰却无人问津,连圣上也不曾过问半句,似是早已遗忘了这个尚未赐名的小公主,不料,今年却不同以往,贵妃蓥娘亲口央求圣上,请来圣旨,不仅要在天机观神坛之上为皇长子祈福,还让小公主一道来,这才有了两宫娘娘一同莅临灵山神坛的奇观。 “小公主睡下了么?” 皇后左氏养了那女娃八年之久,将其视如眼中钉肉中刺,日日瞧着,总会念及自己的亲生儿子。 一念及珩儿,她就更恨蓥娘,无奈除不掉这块心病,只能将恨转嫁在小公主身上,时常打骂。 今日,小公主早膳未进,她就命太监抱着小公主入内睡下,不准来烦她。 “睡了。”侍女端来糕点,沏上香茗,点了沉香,一边尽心伺候着娘娘,一边小声道:“奴婢瞧着贵妃,似是十分喜爱小公主,听说,她还特意嘱咐天师,明日神坛之上,也得为小公主祈福。” “她倒是有心了!” 提早一日来这天机观,明为斋戒沐浴,实则,是蓥娘想早些见到小公主! 皇后心中有数:小公主毕竟是蓥娘的亲生骨肉,刻意冷落了这么多年,她终是按捺不住思女之情,想借此机会,帮自己的女儿祈一祈福。 若非如此,蓥娘才没有这么好心,让她一道前来!左氏冷笑,始终放不下对蓥娘的戒备之心,端起茶盏,却又放了下去,滴水不沾,连天机观中备好的素斋糕点,也不吃一口,只问:“神坛之上,当真备下了皇长子的生辰八字?”莫不是鱼目混珠,将小公主的生辰八字冒充上去,让一众道士单单为小公主祈福延寿吧? “回禀娘娘,”侍女压低了声音,“奴婢跟在贵妃凤辇后面,听皇长子在帐内咳嗽不止,加之宫中传言,皇长子病入膏肓,恐、恐……” 砰!左氏一掌击在桌面,震得杯盏当啷晃动,吓得贴身侍女伏跪在地,头也不敢抬一下,只听得皇后怒叱:“不得胡言!皇长子虽自幼体弱多病,但还不至于……”猝然噎了声,半晌,都没有半点动静。 侍女忍不住撩起眼皮,偷看一眼,见皇后发着怔,面色极是难看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厢房内静得可怕,连绣花针落地的声响都清晰可闻,这时,侍女才隐约听到——隔着墙,在邻旁的院子里,传来老姑子哄娃入睡的哼调声,间隙还夹杂着皇长子剧烈的咳嗽声,咳着咳着,老姑子忽然在院子里拔尖了嗓子叫唤: “来人哪!快、快将安神汤端来!小主子又咳血了!” 尖叫声刺耳之极,皇后房内的侍女慌忙挪膝至窗边,伸手关窗,心中怨念:天机观的人忒没眼色,怎么将贵妃那拨人,安顿在邻院,连小娃咳嗽一声,都清晰可闻,真不叫人省心! 小窗儿一关,阻了邻院里这吵吵嚷嚷的人语,也免得惊扰了皇后,侍女这自作聪明的做法,不料,竟惹急了主子—— 左氏听不到孩子的咳声,更是揪着心的难受,冲着奴婢劈头盖脸一通骂:“谁让你关这窗了?还不觉这屋子里闷气得很?想闷死本宫?” 侍女吓得赶忙挪动双膝蹭回窗边,推窗透气,在那窗格子上支起了杆子,迎着乍暖还寒的晨风吹来,却听不到邻院里的人语了。 那老姑子似是抱着小主人进房去了。 左氏冲到窗前,凝神聆听,还能听到些些咳嗽声,不由得忧心忡忡:适才,那老姑子说小主咳了血……珩儿这一病,竟病得如此严重?无怪乎蓥娘会请旨来天机观神坛祈福,毕竟,珩儿是她手中夺权争宠的工具,即便不是她亲生的,也要紧紧攥在手中! 小病小灾倒也无所谓,若是病得连太医都束手无策,只得依托神鬼之力来祈福延寿,蓥娘当真是山穷水尽了?! “皇长子病得不轻哪!”侍女仍在喃喃着。 “好好一个娃,怎么被她养成个药罐子了?”回想前几日,在德妃那里听得的只言片语,说什么蓥娘并未善待珩儿,小公主若是受了欺负、挨了责罚,珩儿也会受其牵连,在如意宫中过不得好日子。她因此克制收敛了不少,不再打骂小公主了,却不料,珩儿竟病得如此严重!还咳了血…… “神坛已设,本宫已至,就不能早一日行祭天仪式么?”左氏坐立不安,恨不能冲进邻院,看一看她的孩儿! “祭天祈福,须得黄道吉日、适宜请神之时!”侍女小心翼翼地答,“天师定了明日开坛祭天,断无可能更改哪!即便是那贵妃娘娘,也得看老天爷的脸色……” “住口!休得在本宫面前再提‘贵妃’二字!” 那个贱人,害苦了她母子二人,若是珩儿有个三长两短,哪怕豁出身家性命,她誓要与她拼个鱼死网破! “娘娘——娘娘——” 猝然,一个小太监疾步奔来,跪于厢房外,抖着嗓子诚惶诚恐地禀告: “奴才该死,没有照料好小公主,小公主适才还在房中安歇着,奴才转了个身,回来就寻不见小公主了!” “小公主不见了?!”房中那侍女,闻言大惊失色,反观皇后娘娘,却是无动于衷,冷着脸呵斥:“慌什么?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,她专与本宫耍着小心眼,使着小性子!不过是撒野,溜出去玩罢了!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的来打扰本宫养神?还不给本宫退下!” “娘、娘娘……”小太监没了主意,忐忑地问:“奴才是不是……得去找找小公主?” “去吧、去吧!”皇后本已心烦意乱,哪还顾得上小公主,随意打发了那个小太监,又使唤着贴身侍女:“不要惊动旁人,速去邻院打探一下,皇长子病势如何?” 在宫中多有顾忌,即便德妃露了些口风给她,在没有亲眼见到珩儿之前,她仍抱有一丝侥幸,认为珩儿的病很快就会有起色,怎料,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珩儿,他却连下地走路都极为困难! 母子连心,当娘的揪着心,却是干着急,蓥娘不允她与珩儿见面,她只得叮嘱侍女:不要惊动旁人,去小心打探。 侍女匆匆出门。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潜入室 左氏焦虑不安地等在房中,默记着时辰,本以为要等上个把时辰,孰料,只一眨眼的工夫,侍女已匆匆折返,入得房内,掩上门,疾步走到她面前,从怀里掏出一物,一面呈上来,一面小声耳语: “娘娘,奴婢刚刚出去,就见邻院墙头抛来一物,捡来一看,竟是这染血的帕!” 将血帕呈给主子看,侍女又忿忿道:“莫不是他们的小主咳的血?偏丢进娘娘这院来,若是这晦气之物,触了娘娘的气运……”顿了顿,不得主子回应,侍女偷瞄了一下主子脸色,愕然看到:皇后娘娘竟颤手捧着那块血帕,泪水盈眶…… 娘娘这是在哭?! “奴婢该死!奴婢不该将这血污之物呈到娘娘眼前!” 侍女大惊失色,以为自个做错了事,慌忙跪地“咚咚”磕头,惟恐主子责罚,降下廷杖之刑。 “珩儿、珩儿……”左氏猝然攥紧手中血帕,咬一咬牙,似是下定了决心,喝令侍女:“快、快将衣服脱下!” “娘娘恕罪!求娘娘开恩!” 侍女吓得半死,不停地磕头求饶,左氏一把揪向她的衣领,急道:“快把衣服脱了!” 侍女不敢不从,抖手脱下罩裙,以为避不过褫衣廷杖之刑,却见娘娘竟也脱去了那身华贵的宫装,捡起奴婢所穿的裙裳,套在了自己的身上。 卸下凤冠,乔装成宫婢的模样,左氏挪步窗前,探视窗外,瞄着四下里无人之时,她竟翻窗而出,提拎裙摆,冲到了院落围墙边。 “娘娘?”侍女小声惊呼着,也由窗口翻出,追至皇后身边,惊骇莫名地、看着主子这一连串奇怪的举动—— 左氏指着院子角落里紧挨着墙根的一块岩石,催促道:“快,爬上去,看看邻院里头,可有人在?” 侍女心惊胆战地站到岩石上,攀着围墙往邻院里头一看,回过头来,小声禀告娘娘:“院子空着,没有人!” “当真没有人在?”想来却也奇怪:贵妃娘娘的住处,布有禁军侍卫,严密把守,还不到午时换岗,邻院怎会没有人? 左氏却顾不得了,命侍女速来扶住她,助她踩着墙根石块攀上围墙。 “娘娘您、您饶过奴婢吧!奴婢不敢!” 主子怎可以身涉险?侍女吓得脸色煞白,急忙摆手,饶是借她十个胆子,也不敢来搀扶娘娘往那墙头上爬。 “本宫要见珩儿!本宫要见珩儿!” 左氏急出了泪,一把抓住贴身侍女的双手,颤声道:“珩儿是本宫的亲生骨肉哪!” 倘若去求蓥娘,定是自取其辱,即便跪在蓥娘面前,她也断然不肯让她去见珩儿的,无奈,只得出此下策了! “娘娘?!” 侍女惊愕不已:仪坤宫早在八年前,就换过一批奴才,不知何故,圣上下旨将皇后禁足在仪坤宫时,原先伺候皇后的那批奴才,就被更换了,她进宫服侍娘娘时,也曾听到一些宫中谣传。 虽知娘娘并不疼爱小公主,奴婢们却也只把那些谣传当笑话来听,不曾想,娘娘今日竟然亲口告诉她:珩儿是她的亲生骨肉! 莫非…… 真如太医所言:娘娘偶有神智昏聩之时,发病后胡言乱语,才惹得龙颜震怒,失宠了八年之久? “还发什么愣?”皇后忿然作色,厉声道:“本宫的话,你也不听了?” “奴婢不敢!”奴性大了,无论主子要做什么,只须一声令下,断然不敢忤逆。 侍女战战兢兢扶着主子蹬上岩石,小心托扶着,直到主子攀上了墙头,翻墙而过…… 砰!重物坠地之声,隔着墙仍清晰传入耳内,侍女吓得跪倒在墙根,大气也不敢出一口,僵跪在那里,默默祈祷:万莫出事!万莫出事!主子快快平安归来! 跪在墙角,这一等,侍女等了良久,却,再也未将主子平安盼回来! ※※※※※ 六宫之主、皇后之尊,如今,却落得个乔装改扮,以宫婢之姿,偷偷摸摸翻墙而入的窘迫境地。 左氏翻进邻院后,重重跌落在地,却连哼都不敢哼出声来,伏在草丛里,紧张地看看四周—— 雅致院落,石桌石凳,红梅吐香,却是静悄悄的。 庭院之中,果真空无一人! 左氏仍不敢大意,屏息,提拎着裙摆,沿墙根小心挪移着脚步,悄悄靠近厢房。 本以为要费些工夫,寻找珩儿的房间,怎知,稍一抬眼,就看到东侧厢房朝着庭院的窗台上,晾着一双小孩的鞋子,直将她诱到房门外。 手指轻触门板,小心推一推,只听“咿呀”微响,仅仅是虚掩着的房门,在这轻轻一推之下,便敞开了。 蹑手蹑脚摸进房内,连老姑子的身影都不曾瞄见,房间里竟也无人守着,她走得极是顺畅。 明暗两厢的雅舍,残留着中药味,绕进屏风,转入内室,一眼望见床榻之上,病恹恹睡着的珩儿,左氏心绪激荡,未及多想就扑了过去。 扑至床前,凝眸深深望着珩儿熟睡的容颜,那瘦削的两颊,青筋浮现的眼眶,面色如此晦暗,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! 她心头揪痛,颤手抚摩孩子的发,抑制不住悲伤,泪如泉涌,险些哭出声来。 “小主睡下了么?” 门外猝来人语,惊得伏于床前的左氏慌忙用手捂住了嘴,屏息伏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 只有如意宫的人,才会唤皇长子殿下为“小主”——屏风外,忽有人影闪动,两个小丫头进房来,轻唤几声。 隔着屏风,朦朦胧胧的,看到小主安睡在床榻上,丫头不敢贸然入内,就在外屋搁下香炉子,将小主的外袍晾于香炉边上,晾衣熏香。 “小主真可怜,”一个宫娥装束的丫头,收拾着药罐子药碗,叹着气儿,恁大声地道:“太医都说了,药石罔效!也不知小主能不能再熬过一年?” “我倒是听说,小主明日就要飞升极乐净土!”另一个粉衣娇俏的小丫头,神秘兮兮地说道:“我在贵妃娘娘身边服侍时,听沲岚姑姑与娘娘私语,说是小主这病拖不得了,不若趁神坛祭天之时,让天师念咒请神来渡了他的魂,让小主尽早驾仙鹤飞升极乐,早日解脱!” 正文 第五十章 偷皇子 “嘘!”打个噤声的手势,宫娥急道:“这话可不许乱讲!娘娘只得这一子,尊为皇长子,怎会如此命薄?” “阎王让你三更去,何曾留人到五更?”粉衣娇俏的小丫头,嘻嘻一笑,口出惊人之语:“沲岚姑姑说,娘娘月事癸水未来,已有一段日子了,回宫后得请太医诊脉,没准儿是害喜了!” 另一个丫头“呀”地一叫,惊喜不已:“当真?娘娘这八年来苦心调理身子,可算又怀上了!” “嘘!”粉衣丫头也打了个噤声的手势,隔着屏风瞅一瞅小主,拍着心口压着惊,“好险没被小主听到!” 二人匆匆收拾了一番,端着药罐子走出房门,反手将门又关上了。 左氏这才透出一口气来,面浮惊骇之色,回想着那两个丫头适才那番对话,无意中,竟被她知晓了蓥娘带皇长子来这天机观的真正目的—— 趁神坛祭天之时,让天师念咒请神来渡了珩儿的魂! 蓥娘再度怀胎,就想放弃病重的珩儿?明日神坛之上,竟是珩儿丧命之时?! “贱、人!” 惊于蓥娘这副蛇蝎心肠,左氏眼中噙泪,看着珩儿的睡颜,心如刀割,再也顾不得许多了,当机立断地伸手,将珩儿抱起,紧搂在怀里,咬着唇,毅然决然地道: “珩儿,随母后走!离开这里,哪怕拼尽一切,母后也要护你周全!” 珩儿昏沉沉地睡着,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。 左氏紧搂着自己的孩子,咬一咬牙,走到外屋,屏息凝神,仍听不到半点脚步声,悄悄开了道门缝,窥得门外无人经过。 趁着庭院里也空无一人时,她抱着孩子,奔出房来,一口气冲出院落,奔着防备疏漏的后山,跑去。 左氏抱着皇长子,前脚刚离开院落,鞫容后脚就迈了进来,站在院子里笑问:“娘娘可在?” 看似空无一人的庭院,猝然冒出数道人影,方才在皇长子房间里说话的两个小丫头也在,迎着鞫容娇笑道:“娘娘在呢,就等尊上您来……” “卜正来了?”银铃似的笑声,由厢房那头荡出,贵妃蓥娘缓步走出房门,“啪啪”击掌两声,禁军侍卫闻声而来,肃立于旁,听候娘娘旨意: “适才,本宫命你们去外围巡哨,此间疏于防范,倒叫人钻了个空子!” 蓥娘不慌不忙,指一指鞫容,道:“卜正可是瞧见,有人从本宫院中奔出?” 鞫容唱戏似的,高调唱道:“回禀娘娘,适才,臣来请安,在此间与皇后娘娘撞了个正着,臣见皇后装束奇怪,穿着宫婢的衣衫,怀中还抱着贵妃娘娘的孩子,行色匆匆,往后山去了。” “皇长子若是有个闪失,这失职之罪,你们可担待得起?”蓥娘一声娇叱。 侍卫们纷纷跪地请命:“卑职等请命,往后山寻回小殿下!” “娘娘,臣也请命,让天机弟子速去后山,搜山!”与蓥娘对视一眼,鞫容心领神会,这就命人敲响观内钟声,召集弟子们速往后山寻人。 禁军侍卫与天机弟子,两批人马混杂在一起,齐往后山。 鞫容倒是落得个清闲,登顶纵目远眺,看后山密密麻麻全都是人,不由得一乐:他们怎么就不往断崖那头去找呢?那里地势险峻,一不留神,就会失足坠崖! 这些人不去断崖那边,将后山三面都包抄起来,不就是逼着皇后左氏往断崖那边逃么? 皇后啊皇后,亏你是六宫之主,却输在了心计谋略上,贵妃设下个圈套等你来钻,你就这么傻乎乎地钻了进去,自个往绝路上走,还真被蓥娘料准了:关心则乱! 暴君的后宫之中,还有何人能与蓥娘一较高下? “李乌龟,你这前任太子妃若是跟你跑了,圣上的后宫可就安宁太平了!” 可惜呀可惜,李炽降伏不了这祸水红颜,让美人落在旁人怀中,坐实了那顶绿帽! 鞫容越想越觉这后宫之事,委实乱得有趣,登高远望之时,犹如看一出好戏,竟还有兴致唤弟子来奉茶。 “焱戎——!” 天机门徒都帮着侍卫们搜山去了,焱戎在神坛、山顶之间两头跑,累得够呛,闻得尊上登高一呼,声震山谷,惊得他是一个大马趴、直接趴在地上,吐着舌头喘粗气,实在是跑不动了,这就耍了个小聪明,使唤两个看守狼孩的小弟子,去给师尊奉茶。 那两个小弟子本是悠闲地看着门,摸鱼打混儿,还偷来厨灶里的热菜,就着小酒,吃吃喝喝。 师尊荤腥不戒,自立门规,独具一格!这当弟子的也就无所顾忌,香喷喷的狗肉就着小酒,咂摸得正爽,却被大师兄唤了去,冒风上山顶,给师尊奉茶,还得端去暖茶烧水的小炉子,够他们忙活了。 如此一来,那无人把守的厢房门外,就落下了餐盘子,盘中还剩下不少美味佳肴,飘着香儿的,引来了一抹小小身影。 一个小女娃探头探脑的,往这边张望,见四下里无人,飞也似的跑过来,小手一伸,抓起盘中喷香的狗肉,吧唧吧唧吃了起来。 那吃相,可真不是女孩家该有的,半点斯文都没有! 从昨晚饿到今日,眼看都快晌午了,母后还不给她吃的,只唤来个小太监,抱她进屋睡去。饿着肚子,如何能睡得着?她实在是饿得慌了,趁小太监一个不留神,就悄悄溜出来,自个找吃的去。 天机观内,建筑物的规模相当惊人,她专挑无人的角落溜蹿,七弯八绕,竟绕到这里来,虽认不得回去的路了,却也被她找到吃的,先饱餐一顿,才有力气找回去的路。 狼吞虎咽,连盘子里的碎肉渣都舔光了,她才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巴,打个饱嗝,转身往回走,走到拐角,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踏而来,吓得她赶忙跑回去。 走廊上无处遮蔽,惊急之中,她推开那间厢房的门,闪身躲了进去。 “公主殿下——公主殿下——” 来的是皇后那边的人,几个小太监陆续奔来,在厢房门外稍作停顿,一面往角落里仔细地找,一面放声喊话: “小殿下,您在哪儿呢?” “您要是再不回去,惹皇后娘娘生气,奴才们挨板子事小,小殿下您也得挨娘娘的责罚哪!” “哎哟,小祖宗,您别躲了,快出来吧!” 这样的情形,似是司空见惯了,几个小太监满心的无奈,心知这位小主子表面顺从,天生反骨,挨了皇后娘娘的责罚,放声大哭之后,就以负气出走的方式,无言地反抗,除非皇后娘娘亲自来寻,不然,小殿下就是不肯自个露面。 只要娘娘一声厉喝,小主子躲也躲不住,怕怕地蹭回来,跪着认错。 只是今日,皇后娘娘连找都不想找她了。 要是在宫里头,奴才们还放心些,可到了宫外头,小主子再乱跑,万一出点状况,就算借他们十个脑袋,也担待不起呀! “小殿下,您再不回去,皇后娘娘这回可绝不轻饶!” 小太监发了狠,出言恫吓,边找边喊话,忙于搜寻小公主的踪迹,竟疏忽了天机观中反常的情形——天机弟子不见了踪影,偌大一座皇家道观,竟是静悄悄的,静得吓人!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双双逃 尚不知自家主子出了大事,这几个小太监只顾着找小殿下,喊着话儿,渐渐去远。 躲在厢房里头的女娃,扒着房门,听到脚步声去远,才拍拍胸口,吐吐小舌头,皱着鼻尖儿轻哼:“母后要责罚,我就不回去了!” 大不了再逃得远些,不回去了! 她赌气坐在房中,迟迟不肯出去,眸子滴溜一转,瞅见这厢房里头,竟还有个小小道童睡在床榻上。 上前一看,那道童与她年龄相仿,睡得沉沉的,她躲在他房中这么久,他还是没有半点转醒的迹象! 见了同龄的孩子,她可高兴了,眼睛亮亮地趴在床边,伸手摇一摇,摇不醒小道童,她纳闷地瞅着他,不知不觉中,竟看得呆住:这人睡着时的模样,怎么如此可爱?像、像……哦,对了,像极了小太监偷抱来的那只狗崽崽! 只可惜,母后不喜阿猫阿狗,他们又没将它藏好,被母后命人活埋在土里了。没了狗崽崽陪她玩,她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,可是伤心了好一阵子! “崽崽?崽崽……” 瞅着那小道童,她好奇地伸手戳戳他的面颊,忍不住又掐捏一把,逗狗崽崽般的,小手很不老实地摸在他脸上,还揪了揪他的耳朵,看他在睡梦里微微皱起眉来,她“咯咯”一笑,越发觉得他比那狗崽崽可爱,爱不释手地搓揉着他的面颊,当面团似的揉呀揉,还咯咯地笑个不停。 喀! 门外猝来响动,有人影晃过。 房里的她闻声就躲,一急之下,竟躲进了小道童的被窝里,揪着被子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。 躲在被子里,她隐约听到房门似乎被人打开了,一阵轻捷的步履响动,一道人影站在了床前。 “铮”的一声,来人拔剑出鞘,剑芒暴涨,映在那人眉睫,映亮一双猎豹般的冷厉双眸,眉宇间升腾出凶悍嗜杀的一团煞气,冷酷无比! 此人右手掌心老茧,被兵器磨得厚实,那形状及分布的部位,分明是惯使刀的一双手,却偏偏携剑而来,似是为了避讳,避免被人从刀伤上洞晓他的身份。 拔剑出鞘后,森森剑芒迫向熟睡中的小道童! “八年之前,你就不该活在这人世!” 八年前没能灭了天谕,今日,他就要为圣上再行灭天谕之策!亡羊补牢,为时未晚。 癫狂怎能料想得到,他会在两宫娘娘莅临天机观时,潜入观中取了这狼孩的性命! 兵行险招,方能出奇制胜!领兵打仗的人,只论输赢,不论手段! 飒! 剑芒一掠,斩向熟睡孩童的颈项,却在半途猛然停滞了一下,挥剑之人骇然看到:中了迷烟后沉睡着的狼孩,竟猝然睁开了眼,乌黑的眸中折射着剑芒透出的杀气,正是这杀气,又一次唤醒了狼孩。 霍地睁开眼,直视床前所立之人。狼孩敏锐的感触力,洞悉了来者的身份——正是那日大殿上与他厮杀搏斗过的那个人! 今日,这位冷颜将军竟乔装蒙面而来,不达目的誓不罢休,却,在惊见狼孩睁目瞪来的一瞬,手中利剑竟停滞了一下! 领教过狼孩的身手,颈侧咬出的伤口,还在隐隐作痛,与这狼孩凶野的目光对视,驭刺仅仅是犹豫了一下,而狼孩,已蹿出被窝,蹲伏在了床榻一角,与他僵持了一下。 待驭刺挺剑再度攻击时,一场殊死搏斗却被走廊上奔来的脚步声打断! 有人正冲这厢房来! 驭刺额头滴汗,生怕被人撞见这场面,识破他的身份,就在门外脚步声疾来时,他骤然收剑归鞘,闪身跃上房梁,倒挂金钩。 房门一敞,杂沓的脚步声落进门里时,房梁上黑影一掠,驭刺扑出门外,旋风似的飞蹿而去。 “别追!办正事要紧!” 进房来的,同样是黑巾蒙面,却有两个人。 今日的天机观,真是热闹非凡,去了个驭大将军,又潜进来李炽麾下两名死士,其中一人正想追出门去,另一人慌忙拦下他,又冲着床榻上半蹲着的狼孩打了个呼哨,那是狼孩能够听懂的暗号,示意他赶紧随他们离开此处! 嗅得死士身上熟悉的气味,狼孩如遇亲人,低呜几声,身形一动,就要随他们离开,不料,皂袍一角却被一只小手拽拉住,藏在被窝里的女娃探出头来,冲他一笑,“等等,带我一起走!” 适才睡着时,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脸,咯咯的笑声就荡在他耳边,却丝毫感觉不到敌意。狼孩瞅着她,四目相交的一瞬,她眼中的不安,令他想起那头狼崽,被李炽养在后院的狼崽,是那头用狼奶喂养过他的母狼所生,刚一生下就被人圈养着,失了狼性,显得弱小而可怜,还十分地依赖他! 呼哨声短促地响着,死士们催促他赶紧离开,狼孩骤然抓起她的手,背过身去,蹲在她面前。 她初时一愣,而后,匆忙趴到他背上,让他背着,迅速离开。 ※※※※※ 当小孩子负气出走,只孤身一人时,也走不了多远,但,若是她再遇上一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,一道出走,就有了底气,相互有了照应,走得也更远些。 与其回去挨母后的责罚,不如逃得远远的,再不回去了!——孩子的想法总是天真的,尤其是稚气未脱的年龄,加一些些叛逆,就当真能做出这不计后果的举动。 趁天机观防备空虚,两个半桩孩子,当真溜了出去,沿后山的路径而行,虽避开了道观山门前驻守的禁军,却遭遇了搜山的两批人马,死士只得先去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,让狼孩逮着空隙赶紧走。 “哎?你往哪边走?” 趴在狼孩背上,女娃只觉眼前景物飞逝,如腾云驾雾一般,看狼孩在山间跳跃、腾挪,如履平地,她又惊又奇,忽而小小惊呼一声,忽而咯咯笑起来,从未如此开心过,只是,这刺激愉悦的感觉来得快,去得也快,当狼孩背着她,避开搜山的人,往断崖那边去时,小女娃儿终于感觉到一丝害怕了。 断崖十分陡峭,仅有一尺宽的狭径,连着山峰两端,临了万丈深渊,人行其上,风声呼呼而来,吹得衣衫猎猎,脚下的石土也仿佛摇摇欲坠,不断有石子从脚边滚落,直落断崖下,久久都听不到落石坠地的回音,断崖底下,似是飞流溪涧,水流汹涌,激得寒气随风而来。 狼孩背着她,点足往对面山头蹿去,她使劲圈搂住他的颈子,紧闭着双眼,不敢往断崖下看,只觉风声入耳,犹如鬼哭狼嚎,使人不寒而栗! 断崖上走了一半的路,狼孩突然发现:前方有人!竟是一个女子,背着一个孩子,匍匐在狭径上,一寸一寸小心地挪着,惟恐挪偏些失了重心跌下山崖,女子还将那孩子用裙带缠绑在了背上,却在即将靠近对面山头时,冷风吹醒了那孩子,阵阵哭声伴着剧烈的咳嗽声,随风荡来。 趴在狼孩背上的女娃,忍不住睁开一条眼缝瞄去,瞄到前方那女子时,她猝然瞪大了眼,惊愕地喃喃着:“母后?!”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断魂崖 危危挪蹭于断崖上的女子,正是左氏。 她慌不择路逃向了后山,却又被搜山的动静所惊,避到了断崖这边。 果不出鞫容所料,事已至此,左氏不得不走上这条绝路,在断崖上拼尽全力护着珩儿,往对面山头挪近。 劲疾的山风吹来,吹得她心头莫名发凉,直到此时,才觉得事有蹊跷:贵妃庭院中怎会空无一人?难道那是个圈套? 迟来的觉悟,已然与事无补! 她只能逼着自己继续逃! 没有人能够帮她,六宫之主徒有虚名,在匡宗眼里,她不过是个摆设,若非职任宰相的国舅爷政绩卓著,只怕她早已保不住这皇后之位! 八年了,她苦熬了八年,日日都在思念着自己的孩子,而今,即便无人能帮她,她也要救这孩子!宁可弃了这徒有虚表的皇后之尊,也要将珩儿从那蛇蝎女子的手中救出! 只要能带珩儿逃出这灵山,去往宰相府邸,兄长定有法子保她母子平安! 左氏咬紧牙关,任凭珩儿哭闹不休,她仍牢牢背住了孩子,双手抠抓着沙石,匍匐在断崖上,一寸一寸地小心挪蹭,一点一点地靠近对面的山头,直至渡过断崖,攀上山顶! 宛如在鬼门关转了一圈,侥幸捡回了一条命,从山顶下来时,左氏稍有松懈,一时不察,脚下竟踩了个空,跌进猎户设在山中的捕猎陷阱。 在失去意识的一刹那,她仍拼命护着背上的孩子,坠下陷阱时,也不让背部先着地,反倒是胸口撞击而下,顿时岔气晕厥。 珩儿被她绑在背上,安然无恙,只知放声大哭,边哭边咳,声音渐弱。忽然,陷阱上方探出两张脸来,一前一后的,冲下俯视着他。 “快、快放我下来!” 看到失足坠入陷阱的左氏,被狼孩背来的女娃急喊一声,从狼孩背上挣扎着跳下来,怕极了左氏,她拉着狼孩,扭头就跑,跑了不多远,却被狼孩拖住了脚步。 “怎么啦?你、你不愿随我一道走?” 见狼孩钉足原地,动也不动,她愣了一下,忽又明白过来:“你要回家去,对不对?” 孤狼峰,那是他的家,只不过,他还不想回去,将她送到这里,他转身就走,照着原路折返。 “你……” 这人真怪,半句话也不说,就这么走了?女娃眼珠子一转,忽然追上去,拉住他,看他掌心一道伤痕,似是旧伤,她撕下裙摆,缠绕在他掌心,裹住伤口,打了个蝴蝶结。 她俏皮地皱起鼻尖儿,咯咯地笑:“本宫赏你的!” 狼孩看看手掌缠的厚厚几层纱,迷惑的样子,极是可爱,抬头时,却见那女娃如冲破笼子的鸟,逃进林中,在林间闪了几下,倏忽不见。 不远处,陷阱里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,狼孩往回走时,猝然发现:陷阱边站了个人! 那人身着蓝衫,面覆轻纱,身材颀长,手中握有一支洞箫,来得无声无息。 觅着哭声俯视了一下猎户的陷阱,蓝衫人猝然一跃而下,等他飞身而出时,手中已拎了那啼哭的小儿,拎小鸡似的,点足往断崖掠去。 踩在断崖之上,蓝衫人将手中拎着的孩子一抛,轻轻松松如抛绣球般的,竟将那孩子抛下山崖! 一声凄厉惨叫,惊荡山谷。 皇长子珩,从断崖上坠落,坠入这万丈深渊,逃不过粉身碎骨的厄运,被激流卷冲着,怕是连一块完好的头骨都难寻了! 听着空谷回音,蓝衫人旋一旋手中洞箫,临了深渊,就在这断崖之上,怡然吹箫。 缕缕箫声随风飘送,飘入天机观中,不多时,贵妃娘娘就命人从山谷下绕过断崖,攀上对面山峰,满山搜人,终于在猎户陷阱之中,将左氏寻得。 ※※※※※ 禁军侍卫抬来登山步辇,带着昏迷中的皇后左氏,匆匆赶回宫城。 内臣密探已稍早一步,入宫将这惊人的消息,禀告匡宗。 留下的一拨人马,还在断崖之下、激流沿岸,寻寻觅觅,寻找失踪的皇长子珩。 天色渐晚。 登绝顶,赏了一出好戏的鞫容,起身欲返回天机观之时,才见两个小弟子哼哧哼哧地搬来了煮茶器具,来给尊上奉茶。 “戏都唱完了,还喝什么茶?” 鞫容啼笑皆非,摆摆手,当先一步,往山下走。 忽听后方“当啷”一声响,鞫容蓦地回头,见那两个弟子千辛万苦将煮茶器具抬至山顶,又得重新抬下山去,小样儿十分憋屈,细胳膊细腿一抖,竟将茶壶打翻在地,真个忙上加忙,活折腾! 小弟子欲哭无泪,这情形十分逗趣,鞫容忍俊不禁,“扑哧”一笑,猝然又僵凝了笑容,定睛细细一瞅,登时吓了一跳:“怎么是你二人来奉茶?为师让你们看好门,你们还擅自离开?” “大、大师兄命弟子来奉茶的……”两个小弟子十分委屈,站在那里发傻。 “那间厢房门外,可还有人把守?”鞫容急问。 两个小弟子互看一眼,心虚地低下了头。 “坏了、坏了!”一顿足,鞫容感觉不妙,匆忙奔向天机观。 奔到三清殿前,不等他绕去厢房,迎面就来了一拨人,太监宫娥侍卫,来时多少人,去时也少不了几个。 “娘娘要回宫?”鞫容不得不停下脚步,陪同如意宫的人往外走,一路恭送。 “贵妃娘娘有旨——”蓥娘坐在凤辇里,轻纱遮掩,摆着伤心不欲见人的阵势,由人抬着往外走,随侍太监倒是吊起嗓门传旨,鞫容便也跪地领娘娘旨意:“皇长子珩,突遭意外,下落不明,神坛祭天仪式,就此作罢!天机众徒,即日起,全力搜寻皇长子下落,如能帮娘娘一解此忧,圣上面前定当论功行赏!” “卜正遵娘娘旨意!恭送娘娘!” 瞧这一拨人摆这忧戚哀伤的场面,鞫容只觉可笑,真真比看戏还有趣,却不知贵妃娘娘躲在凤辇之中是在猫哭耗子呢?还是在暗自发笑? 正文 第五十三章 送鸾驾 天机弟子仍在断崖下搜寻皇长子的下落,禁军侍卫之中,曾有人看到皇后左氏背着皇长子珩逃向断崖这边,而今,皇后被人发现在断崖对面的山坡,而皇长子下落不明,搜遍灵山,挖开石缝都没能将人找到,唯一的可能,就是皇长子已落下断崖,被激流卷走,一时也难以找到。 禁军的人马紧随内臣密探,也得赶回宫中面见圣上,回禀此事! 此刻,护着贵妃鸾驾,侍卫也是行色匆匆,不复来时那炫耀皇家气派的阵仗,个个是惴惴难安。 一路恭送到天机观山门外,鞫容讶然看到:随皇后左氏一道来的几个小太监,仍惶惶徘徊在山门外,其中一人,见他迎出门来,慌忙“扑通”跪在地上,带着哭腔道:“尊上,适才有个蓝衫人,说在山中偶遇迷路的小公主,好心将小公主送回,却让奴才们等在这里,说是得等贵妃娘娘来……” 鞫容一怔,放眼看去,果然瞄见石阶那头坐着个小女娃,抱膝埋首,闷声坐在那里不搭理人——小娃落跑不成反被人抓,心里正窝着气,闹着小情绪、使着小性子,百般不情愿呢。 鞫容踱步过去,拍拍小女娃的背,迫使她抬头望向他,也好趁机瞧仔细她的脸,免得错认了小公主。 就在鞫容靠近那女娃娃时,天机观的玄天阁神坛上,去而复返的狼孩,手持一柄弯弓,搭箭于弦,居高临下,利箭遥遥地指向山门前空地上那些人,最终,箭尖瞄准了鞫容一人,蓄势待发! 狼的毅力和耐心,非比寻常,这也正是李炽放心将刺杀鞫容的任务交给狼孩的原由之一。 瞄准了目标,利箭即将离弦飞射、一箭穿喉夺了鞫容性命之时,忽来意外状况—— 背对着山门而坐的那个小女娃,猝然蹿起身来,扭头往天机观里跑,这一转身,张弓瞄着这边的狼孩,瞬间看清了她的脸,弓弦之上的利箭一缓,竟未射出! 鞫容也在此时急急拉住了小女娃,这一拉,从他的袖兜内滑出一物,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 那个物件,落在地上后,于阳光的折射下,闪烁着光点,玄天阁神坛上站着的狼孩,猝然收箭,用手摸向颈项,这才发觉:自个颈上少了一物! 看到袖中掉出的物件,鞫容神色一变,生怕被人瞄到,匆忙伸手去捡,趁人不注意,又将那块通体莹透的璧,捡回手中,藏入兜内。 这块璧倒也奇特,经此一摔,竟未摔坏,仍被他稳稳藏妥在兜中。 而后,抱起女娃,鞫容往凤辇那头高声喊话:“确实是小公主。” 蓥娘在凤辇之中,下令:“让她随本宫一道回去!” 原先照料着皇长子的那位老姑子,慌忙奔上前去,一把抱过小公主,忍不住喜形于色,挨到凤辇一侧,唤贵妃娘娘看看这小公主。 轻纱微撩,凤辇之中探出一只手来,在小公主脸上轻抚一下…… 好一个母女重聚!贵妃来一趟天机观,心愿已偿,真真是一箭双雕! 闻着凤辇中飘出的低喟声,鞫容心知肚明:蓥娘借机得回了亲生骨肉,怎会轻易放手?小公主翻身的机会可算来了! “摆驾,回宫——!” 目送贵妃娘娘的仪仗、往下山的路径渐去渐远,鞫容也转了个身,返回天机观内,匆匆赶往三清殿后方那间厢房。 玄天阁上,黑影一掠,在屋脊上几个腾越,抢在鞫容前头,往那间厢房而去。 “尊上!” 焱戎远远奔来,还带来那两名小弟子,一见师尊,慌忙跪地请罪: “弟子们失职,请尊上责罚!” “焱戎!”鞫容瞅着这个大弟子,分明相貌堂堂,却是一个大懒虫,爱耍些小聪明,偷懒倒精明得很!“你是他们的师兄,也没个师兄的样!” 小弟子们跪在那里,悄悄瞄了一眼大师兄,焱戎赧颜,支支吾吾:“弟、弟子……” “罚你砍一年的柴,如何?”鞫容轻拍弟子的头,焱戎耷拉下眉毛,哭丧着脸:“师尊饶了弟子吧!弟子再也不敢了!” “饶不饶你……”鞫容一指那间厢房,“且等为师进房一看!” 焱戎登时软了骨头,瘫坐在地,呻吟:还用得着看么?房里头铁定没人了! “尊、尊上,”两个小弟子也急道,“弟子原先在这门口摆了一盘狗肉……”狗肉没了,只剩空盘一个,准是被那狼孩吃了,想必那狼孩早就跑了。 “狗肉?”鞫容以手加额,“为师在山顶喝西北风,你们倒好,还有工夫吃狗肉?” 两个小弟子耷拉了脑袋,心想:这一遭可躲不过去了,少不了得随大师兄一道受罚! “房里头没人,你二人自行下山去!”好不容易夺了“天谕”,却被这几个弟子弄丢了,鞫容心里窝火得很,罚得也极重。 一听师尊要将他们逐出师门,两个小弟子吓得赶忙哭爬过来,连声讨饶。 鞫容一脚踹开二人,伸手推门,打开厢房的门后,径自走进去,抬眼一瞅床榻,微微一愣,他竟反手关上了房门,将弟子们挡在了门外。 焱戎赶忙扒着房门偷听,房里头却没有半点声响,他急忙喊:“尊上!尊上——!”喊了片刻,亦无人应答。 “师尊进去这么久,怎么还不出来?”两个小弟子也犯嘀咕了,“房里头怎么没个动静?”难道师尊是在这间厢房里头歇息了? 门外,弟子们面面相觑,满头雾水;门里,鞫容屏息凝神,紧瞅着床榻那头。 床榻之上,被褥凸隆,被窝里头睡了个人,皂袍一角微露在床沿,鞫容瞧得心中一乐,复又惊疑:自个帮他盖被子时,没将他蒙头盖脸地裹进被窝呀,这孩子怎么蜷缩在被子底下了? 中了迷烟的人,昏睡之时,是没有任何反应的,连踢个被子都做不到,何况是拉高被子蒙住脸?难道…… 这狼孩又在使诈? 鞫容暗自警惕,猝然抬手,以袖遮脸,半掩了口鼻,以十分古怪的姿势,一点点地挨近床榻。 正文 第五十四章 风云变 挨到床沿,鞫容一手遮了自个下半张脸,一手轻悄悄伸出,捻了被褥一角,猝然一掀! 掀开被子的一瞬,被窝里蹿出一抹黑影——狼孩闪电般扑向他,伸手来抓! 鞫容早有防范,挡在口鼻上的袖子被狼孩拽下时,他猝然张口一呸,悄然藏进嘴里的“水液”喷出,溅到狼孩脸上,带着奇异的香,冲入鼻端,狼孩惊呜一声,身子一软,倒进了他怀里。 “中过迷烟,再尝一尝本仙的‘口水’,二者相合,大罗神仙也得醉倒!” 适才,他以袖掩口鼻,就是悄然将衣襟里暗藏的迷药含来,喷在狼孩脸上,此举极是冒险,好在那狼孩从被窝里蹿出时,并未对他痛下杀招,只是伸手拽了他的衣袖,从袖兜里取了一物。 看看狼孩昏迷前,仍紧攥在手里的那块以丝绳系挂、通体莹透的璧,鞫容心头微动:莫非,这狼孩藏回被窝不肯走,就是为了取回此物? 此物,莫不是羿氏族人的信物? 掰开小狼爪,鞫容使了坏,又将那块璧拿了来,藏进自个兜里,等小狼儿乖乖听他的话了,再将此物当作奖励,犒赏给小狼儿。 “本仙养虎养蛇,也比养你轻松得多!” 几次行刺,几次死里逃生,鞫容瞅着怀中小狼儿,心生感慨:带个娃不容易哪!真真不容易! “尊上、尊上!” 门外传来弟子们焦急的呼喊声,门板上“砰砰”直响,鞫容不慌不忙的,将狼孩藏回被窝,上前开门。 门,只开了一条缝,门外立马探来三颗脑袋,等在门外的三名弟子挤着门缝想要往里看,个个都抢着问:“师尊,您没事吧?”“房里头还有没有人?”“您怎么不出来?” 鞫容仅开了一条门缝,还挡着门,面无表情地答:“为师痛失幼子,还要在这房中再多待一会。焱戎,你代为师吩咐下去,两宫娘娘在本观出了事,乃本观防范不周所致,虽有贵妃娘娘帮本观求情,让圣上开恩,但为师不得不更加严苛地管教弟子,自今日起,你们要在身上负麻袋!” “麻袋?”门外三张脸上,满是迷糊的表情。 “负麻袋,练脚功,强身健体,防范于未然!”鞫容讲得头头是道,唬得弟子们一愣一愣的,末了,他又嘱咐道:“为师自当以身作则,去,找一只麻袋来,装些沙子,为师先负一负麻袋!” 弟子们面面相觑,又不得不从命,去取麻袋时,窃窃私语着:尊上说痛失幼子,莫非那狼孩真个溜了?难怪尊上火大,要责罚众弟子! 背麻袋就背麻袋吧,只是不能让尊上真个负重背一麻袋的沙,不若在麻袋里装几件棉衣,把麻袋装得鼓鼓的,看着颇重,实则很轻! 打定了主意,当即张罗开,等到焱戎拖着麻袋来敲房门时,鞫容仍是挡在门口,接过麻袋,迅速关了门。 本想将这一麻袋的沙倒进床底下,一看麻袋里装的竟是棉衣,只得取出来,逐一穿在自个身上,再将狼孩装进麻袋,背着往外走。 一开房门,就见弟子们好奇地瞅着他,鞫容面不改色,背着麻袋,大大咧咧在弟子们眼皮子底下晃悠过去,回自个的厢房。 弟子们目瞪口呆,忽然发觉尊上的身材臃肿了些,背着麻袋却走得极快,只眨了个眼,就瞧不见人影了。 鞫容回房后,在自个房中弄了铁链子,锁着狼孩,藏养着,不许弟子们靠近屋子周边的范围,却也知这法子不是长久之计,虽然暂时骗过了弟子们,让他们以为狼孩已不在本观,以此来蒙骗李炽及驭刺这两个人,但是时间拖久了,迟早得露馅! 若是给小狼儿梳起发来,洗一把脸,再换上小道士的袍子,充当新招的小弟子,约莫能在观中众多小弟子里头蒙混一阵子,只不过,小狼儿异于常人,如何肯乖乖就范? 世间可有双全法?既能让他驯服了这狼孩,又能瞒天过海将其占为己有? ※※※※※ 这几日,鞫容心神不宁,愁眉不展,不知情的外人见了,还以为他是为皇长子这事,忧心不已。 皇长子下落不明,宫里那位主子为此龙颜大怒,亲自审问皇后左氏,左氏仍然坚称珩儿是她的孩子,自己是为保全这个孩子,才从贵妃那里将孩子抢走。 问及皇长子的下落,左氏则一脸茫然,再行逼问,也是无果。 匡宗暴怒,哪里听得进皇后半句解释,一听她提及陈年旧事,新仇旧恨就齐上他心头,怒骂左氏品行不端,因妒生恨,不仅构陷贵妃,连朕的皇长子都不放过! 龙颜盛怒之下,就要废了皇后,将其打入冷宫,亏得宰相连夜赶来,冒雨跪在宫门外,直跪到天亮,匡宗虽不见他,却也缓了那一道圣旨,只是加派兵力,去灵山周围搜寻大皇子。 凡随皇后一道去过天机观的人,无论内臣宦官,亦或宫婢侍卫,一概降罪受罚。若非蓥娘力保天机观中众人,匡宗也险些迁怒于天机众徒。 朝中同僚都以为鞫容命大,又逃过一劫,怎知鞫容在此事当中,又得了不少好处,连皇后老家的那座金矿,不知怎的,竟落到了贵妃名下,据说是职任宰相的国舅爷为了保皇后之位,而付出的代价。 几经波折,那金矿最终的归属,恰是鞫容! 酿祸事,发大财,鞫容倒是得意洋洋,只苦了那班朝臣。 连日来,宫城之中风云变色,皇长子久未找到,皇后禁足宫中,暴君怒气未消,稍不顺心,随意找个由头,就要降罪于臣子。 群臣人人自危,日日赔着小心,上朝如同受刑,乌云罩顶,日子十分难熬。 直至—— 那一日,太医急急来报:“恭喜圣上、贺喜圣上!贵妃娘娘又有喜了!” 匡宗大喜过望,下旨赏赐如意宫。 圣心愉悦,宫里头拨云见日,群臣这才如释重负。 只是,这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过了没多久,宫中又传出噩耗——贵妃娘娘小产,腹中胎儿竟没保住! 鞫容听闻这噩耗时,错愕不已:怎会如此? 太医昨日还说贵妃脉象平稳,今日怎么就小产了? 难道…… 这宫里头有人使了暗招,贵妃娘娘中了招? 可放眼宫中,还有何人有那分量及手腕,能威胁到蓥娘? 断然不会是那德妃,她自个还静卧在床\上待产,只顾自保,哪有空暇想着去谋害蓥娘? 难道是皇后左氏?只是,她被禁足在仪坤宫,又与蓥娘闹出了那样的事,如意宫的人不可能不防,她绝无下手的机会! 究竟是谁,能令蓥娘吃下这暗亏? 正文 第五十五章 骨肉残 “太医说了,娘娘经此磨难,好不容易捡回命来,往后……往后怕是……” 夜来起风,如意宫中风声凄凄,奴才们长跪廊前,为未及降世便已胎死腹中的小皇子,捧那一盏长明灯,祈祷亡魂早日超脱。 风声如咽如泣,沲岚慌忙去关了窗,拉紧了幔帐,小心护住屋中暖炉,彻夜守在娘娘身边,闻得娘娘虚弱地唤:“沲岚,你靠近些,到榻前来,告诉本宫,太医是怎么说的?” 沲岚靠近玉榻,看娘娘卧于榻上,满面憔悴之容,心有不忍,几次开口,仍咽了回去。 “说吧!”从贴身姑子的神色中,蓥娘已隐隐觉察了什么,怅叹道:“本宫还撑得住,你尽管照实说来!” 沲岚跪倒在地,颤声答:“太医说,娘娘往后怕是不能再……再怀上孩子了!” 蓥娘脸色更显苍白,闭一闭眼,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,“太医此言,圣上如何反应?” “圣上摔了折子,命人将这太医拖出殿外……”沲岚面色一凛,“而后,就去了行宫狩猎,整日未归。” 旁人或许不知:匡宗为嗣王时,因亲王府邸一奶娘的关系,偶然结识小他十多岁的蓥娘,蓥娘髫年既已出落得水灵聪慧,又喜骑射,曾誓言将来要嫁于大英雄,更时常被匡宗载于马背,随其游猎,因聪慧灵巧、又胆识过人,深得匡宗喜爱,引为红颜知己。 蓥娘又曾为他冒险入宫嫁作太子妃,帮他盯梢渊帝,观察太子李炽,传递宫中消息,助匡宗攻入京城,夺取帝位…… 历历往事,其中曲折,沲岚伴随娘娘这许多年,早已看得一清二楚,心知匡宗对自家主子的情义,与常人不同,也非别宫娘娘可攀比! 如今,皇长子下落未明,蓥娘又痛失腹中胎儿,圣上在狩猎场发泄了怒火,今夜,定会来如意宫探望蓥娘。 “娘娘,您这脸上可要搽些胭脂?”方才已闻得敬事房太监来报,圣上正要摆驾如意宫,沲岚忧心地瞅着主子苍白的面色,轻声问:“是否垂下纱帐,让圣上在帐外瞧您一眼?” 蓥娘幽幽一叹,“不必,本宫受这苦,如何能便宜了左氏?今夜,饶是宰相来跪破了膝,也保不住她了!” 沲岚沉默良久,艰涩地道:“如意宫防来防去,却没防住个孩子!倘若小公主长大后,知晓左氏让她做的事,竟是亲手残害了自己的生母与亲弟弟,她心中会有何感受?” “如我这般的感受吧……”蓥娘闭着眼,眼角泪水滑落。 在这后宫与左氏斗来斗去,到头来,竟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——左氏失去了亲生儿子,而她,则被亲生女儿下毒,失了腹中胎儿,此生,不得再怀孩子! 将小公主带回如意宫来养,圣上也是恩准了的,说皇后乃一介毒妇,教养不出个好孩子,又感慨于蓥娘心胸宽厚、仁慈,连仇人之女也愿养来善待,还允了她为小公主起名之事,御笔赐名:宁然公主! 那日,蓥娘极为开心,说自个失了皇长子,夜里烦闷忧伤,为寻个慰藉,才领来小公主,养在如意宫,也只是为了自个高兴些。匡宗见她又展笑颜,事事都依着她,反倒招了各嫔妃的醋心猜忌,又将八年前宫中那谣传翻了出来,私下议论。 她却不闻不顾,对那些嫔妃的小把戏,有恃无恐! 连德妃临盆在即,也留不住圣心,人人都看出来了:匡宗更重视贵妃怀在腹中不过四、五个月的皇子。 容华殿那边心有不甘,却也不得不做个样子,命宫婢送来贺礼。 如意宫的人平日就极小心,送来的礼都收在别处,不让娘娘近身沾了晦气,千防万防,却没防住——宁然小公主! 沲岚心中有数:那是娘娘自己的孩子!其他奴婢也瞧着主子的眼色行事,见主子宠爱小公主,就争相讨好巴结小公主,个个都大意了,忘了小公主这八年来,是在左氏亲手调\教下长大的。 左氏虽禁足在仪坤宫,却还能与容华殿的人暗通消息。 那日,德妃派人来送礼,小公主也在,趁人不注意,那奴婢将左氏宫中的一样东西,悄悄塞进了小公主手里。 而蓥娘,小产那日,只喝过小公主端来的茶水。 她的阿宁,上了左氏的当,助纣为虐,才酿出了如今的祸端! “圣上来时,切记,休要多言!”蓥娘躺在玉榻上,既不更衣,也不打点妆容,十分憔悴的一副模样,眼角含泪,无限凄楚,“等圣上离开如意宫时,你唤个机灵的丫头,跪在夹城复道,将皇后托人悄悄送进如意宫来的那个小纸包,呈给圣上!” “可、可……”沲岚迟疑着问,“那小纸包是从宁然公主房间搜出的,圣上若是知晓此事……” “不让他知晓便是!”蓥娘苦叹,“这是本宫当年亲手酿下的苦果!孩子何其无辜?阿宁还不懂事,不知道左氏让她做了什么,你我便将此事瞒下,先叫左氏得意一阵,过了今夜,她便永无翻身之地!” “娘娘——娘娘——” 门外来一小太监,急报:“皇上摆驾如意宫,已入宫门!” 沲岚急急站起,又回头看了娘娘一眼,蓥娘闭着眼,疲乏地道:“去吧!” ※※※※※ 沲岚姑姑领着如意宫的人,在外跪迎圣驾。 俄顷,匡宗挟风声疾步而入,急急坐到蓥娘玉榻前,按住她的双肩,制止她起身拜见。 “如何?可有好些?”匡宗难得放缓语声,定睛细瞧蓥娘面色,眼底几分愠色,“这宫中的太医实是无用!” 蓥娘虚弱一笑,眼中噙泪,“太医所言,圣上都知晓了?” 匡宗闷声不语,只将她紧搂于怀中。 “臣妾怕是再也无法为圣上延一子嗣……”蓥娘哽咽着,梨花带雨,病容之中透出别样的美,“圣上可会因此……嫌了臣妾?” “谁说阿蓥无子嗣?”匡宗开口,如同年少时一般,唤她的小名,“你已为朕生过一个皇子,珩儿是皇长子,朕早就有意,要立长!” 蓥娘一怔,骤然凝眸看他,“圣上的意思是……” “珩儿若能平安回来,朕便立他为太子,如何?”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知圣意 “珩儿若能平安归来,朕便下旨立他为太子,如何?” 匡宗此话一出,也不知是为了宽慰爱妃,还是确有此意。 蓥娘听在耳中,神色一变,心绪纷乱复杂,久久才问一声:“此话当真?” “君无戏言!” 匡宗低头看看爱妃的脸,见她似惊又似疑,急问他:“若是一年半载都寻不到珩儿,圣上会否反悔?” “这……”匡宗稍显犹豫,蓥娘却不依不饶,伸手轻轻揪住他颔下刺须,如儿时那般的撒娇之态,逗得他大笑三声,道:“莫说一年半载,十年朕也等得起!十年之内,若能找到珩儿,朕的话,也作数!” “臣妾谢皇上隆恩!” 蓥娘虚弱病容之中,奇异地浮出几分红晕,娇嗔地点一下匡宗鼻尖,又偎入他怀中…… 太监在门外报着时辰,时候差不多了,轻敲门框,才闻得娘娘召唤宫婢入内,伺候圣上晨起。 在贵妃宫中用罢早膳,匡宗步出门外,趁着天色微明,欲上早朝之时,摆驾离开如意宫,却在夹城复道,遭一宫奴冒死拦驾…… 夹城复道另一侧,仪坤宫那边,忽有乌云罩来。 这天,说变就变了—— 近午时,偏又下起雨来。 雨声淅沥,沿滴檐串挂出一帘雨珠。绕着回廊,沲岚急匆匆奔进殿内,禀告:“今日早朝议事,皇上颁了一道圣旨。” 蓥娘靠坐榻上,淡淡“哦”了一声,似是早有预料,反问:“当着宰相的面,下的旨?国舅爷可有说什么?” “宰相一言不发,面带愧色,似是对这个屡次犯错的妹妹,失望之极!” 沲岚凑前几步,按捺不住兴奋之色,道:“方才,太监总管高公公领了一拨人,去仪坤宫宣圣旨了!” “皇后被废,打入冷宫?”蓥娘猜得极准,沲岚笑着点头,“确如娘娘所言,左氏翻不了身了!” 先有皇长子被劫失踪一事,而后又来如意宫小产之祸,左氏哪怕有免死令牌,也躲不过这废后的命运! “她这是自掘坟墓!”都被禁足了,还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来图谋报复,左氏倒真真心疼珩儿,真真是豁出去了! “沲岚,今日你得亲自去一趟天机观!” 蓥娘猝然将一个胭脂盒塞进她手里,沲岚不由得一愣:“去天机观?” 以往不都是那粉衣小丫头充当跑腿,去给鞫容送达娘娘的礼、捎带娘娘的口信么?今日,怎么要她亲自前往? “持令牌出宫时,就说本宫思子心切,遣你亲自去,问一问天机观的尊上,可有竭尽全力,搜寻皇长子?” 将那胭脂盒塞进沲岚手中后,蓥娘轻拍她的手。 沲岚这才留意到:那个胭脂盒竟是羊脂玉的珍品,盒内所装之物,莫非是…… 忆及皇长子珩的病情,以及他胸口蔓延生长的“红线”,丝丝缕缕的,宛如盛开了一朵曼珠沙华!沲岚目透惊骇,捧住胭脂盒的双手一抖,颤声问:“娘娘这是何意?” “将此物交给卜正,转告他——”蓥娘莫测高深地一笑,“十年之内,务必帮本宫,找回皇长子!” “找回皇长子?!”沲岚不知娘娘心中所想,蓥娘却不明讲,只道:“将这胭脂盒交给卜正,告诉他这胭脂的用处,将本宫的话带到,卜正自会明白!” ※※※※※ 雨势渐增,偶有闪电划空而过,焦雷“轰隆”炸响,一辆马车从宫城之中疾驰而出,绕山麓直奔灵山。 马蹄下泥泞飞溅,马车上坐的斗篷女子挥鞭驱策,驾车雨中赶路,滴着雨水的帽檐下,显露出万分焦急的一张面容,却是徐娘半老之态!——沲岚已领娘娘的旨意,冒雨出宫前往灵山之上、天机观! 申时末刻。 身披斗篷的沲岚,已然端坐在了天机观的天师尊上面前,对着鞫容三分妖娆、七分轻狂的笑靥,沲岚忽感吃惊:对方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今日会来,并且好整以暇地坐在静室等客上门。 “卜正大人……”沲岚猝然住口,警惕地瞄向奉茶来的小道士。 “你,退下。”鞫容挥挥手,命弟子奉茶后退出门外,关上房门。 待此间只剩一主一宾、两两相对之后,鞫容轻笑着问:“那小丫头偷懒去了?今日怎的是姑姑亲自前来?” “奴婢与大人乃初次会面,大人怎知奴婢是……”语声一顿,沲岚低头看看斗篷下微露的衣裙佩带颜色式样,才知鞫容一眼识穿她身份的缘由,便也不再掩饰,笑着颔首道:“不错!奴婢正是如意宫的人,今日来此,是为皇长子失踪一事!娘娘思子心切,遣奴婢亲自来,问一问天机观的尊上,可有竭尽全力,搜寻皇长子?” 鞫容瞅着她,猝然哼笑一声:“外头下雨打雷,你这斗篷上的雨水还未晾干,本仙的静室之中虽未燃上火盆供你取暖,却也不愿听你在此黑灯瞎火的胡说一通!” “娘娘遣你来此,当真只为此事?”说着,他起身做了个送客的手势,“那就请恕本仙事务繁忙,无暇与你扯东道西的瞎聊,请回吧!” 沲岚瞠目结舌地坐在那里,兀自尴尬了一下,赧颜赔礼道:“奴婢口拙,娘娘遣奴婢来此,确实另有要事相告!” 皇长子坠下断崖命丧黄泉,这是鞫容与蓥娘心知肚明的事,她怎可当着明白人的面,胡诌什么“思子心切、可有竭尽全力搜寻皇长子”这些糊弄外人的场面话? 当着鞫容的面,沲岚也不再多绕弯子,这就开门见山地道:“娘娘命奴婢带了一件小礼物来,还望尊上笑纳!” 当即取出胭脂盒子,亮在了桌面上,沲岚直言不讳:“娘娘还托奴婢转告卜正大人——十年之内,务必帮本宫,找回皇长子!” “找回皇长子?!”鞫容重又坐了回去,颇觉有趣地拿起那个胭脂盒子,一面把玩在手中,一面笑问:“莫非你家主子想要留个念想?让本仙找块碎骨头回来,碾成粉装入这盒子里?” “莫要玩笑!这盒子里装的不是胭脂水粉,而是……”沲岚面色一凛,语出惊人:“而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一种毒!此毒,名唤‘噬心蛊’!”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噬心蛊 “噬心蛊?它能让人起死回生?”事不关己,鞫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胭脂盒,继续玩笑,“皇长子坠下断崖,粉身碎骨,本仙都救不回他,你家娘娘还有这鬼使神差的通天之术,能让碎骨复原、魂返躯壳?” “卜正大人!”沲岚沉声一喝,打断他的胡言乱语,而后,她神色无比凝重的,一字一顿道:“此毒,也叫无情之毒,能吞噬人的心灵、抹杀一个人身上所有的记号,包括那个人的——记忆!” “抹杀记忆?!”目光微动,鞫容猛然握紧了胭脂盒,逼视着她:“此话怎讲?” “尊上可还记得,皇长子胸口的胎记……”沲岚话犹未落,鞫容已颔首接道:“不错!当日在御书房,皇后说男婴胸口有一颗痣,让圣上亲自验证,本仙也在场,却看到那小小婴孩胸口半颗痣都没有,反倒有一个图腾……” 话锋一顿,他猝然回想起匡宗当时说过的一句话:“蓥娘祖先,曾是九幽灵女,凡其子孙,身上皆有家族图腾,是与生俱来的!” 什么九幽灵女,什么家族图腾,那孩子不过是左氏所出,又怎会有灵女胎记? “莫非那是……”鞫容心念一动,凝眸于胭脂盒上,“此毒所致?” “大人猜得极准!”胭脂盒已握在鞫容手中,沲岚面色复杂,轻微一叹,“只可惜,皇长子体质极差,徵羽又刻意用多了量,这蛊毒在他心口扎得太深,拔毒已是无望……” “因此,他成了一枚弃子!”鞫容一笑:失去了利用的价值,这棋子就会沦落为一枚弃子,躲不过遭人抛弃的最终命运!——皇长子珩,就是这样被彻底放弃的。 在这一局中,没有任何人,希望他活着!除了左氏,但,她连执子博弈的机会都没有,就已出局,压根算不得局内人! 而今,尚在局中的人、有资格再博一局的人,也就那么寥寥几个…… “真不愧是曾经的枕边人!”鞫容猝然想到了李炽,即使蓥娘与他是同床异梦,好歹也是曾经的枕边人,行事作风竟有几分相似!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,每当他接到蓥娘托人送来的礼时,总会想起李炽的手段,这二人曾是夫妻,而今也同样喜欢给他送礼,不谋而合的手法,当真是极妙的! “大人,您刚刚说什么?”沲岚尚未觉察他在想些什么,鞫容已警觉地转移了话题:“不,没什么!本仙只想问——”轻轻的,将那只胭脂盒子搁回桌面,凝眸注视着,他若有所思:“你家主子是否让你转告本仙,这‘噬心蛊’如何来用?” “是!”沲岚伸手,打开盒子,羊脂玉的外盒之中,盛着一粒殷红“玛瑙”,乍一看,宛如一滴血珠,内含“丝线”,丝丝缕缕盘在一起,微型蛇窝似的,那些“丝线”如同细蛇,纠缠着、又似乎游动在血珠之中,瞧来,让人心头发怵! “盒中噬心蛊的量,恰好适用!”沲岚重又关上盒子,小心翼翼搁回桌面,“以酒水调匀,服下,既可发挥功效!就如奴婢适才所讲,此物能吞噬人的心灵!”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,“噬心蛊”确实能起死回生——抹杀一个人身上的印记、以及他脑海里的所有记忆,剥夺这个人的“过去”,就等于谋杀了这个人一次! 而后,再让这个“死去”的人“复活”,重新塑造一个全新的他,让他变得与以往大不相同! 这就是“噬心蛊”的神奇之处! “妙、妙极!”知悉此物功效,鞫容抚掌大笑,瞬间明白了蓥娘托人送来这礼物的用意,并欣然收下胭脂盒子,道:“娘娘这份礼,本仙却之不恭,便收下了!”这礼,来得正是时候,真真帮了他一个大忙,一桩烦心事眼看就要迎刃而解,怎不叫他欣喜若狂! 沲岚却心存疑虑,不放心地问:“大人当真……能明白我家主子的意思?” “听宫中传言,你家主子此番小产,元气大伤,恐不利再孕?”鞫容这话,问得极唐突,也很失礼,沲岚霍地站起,忿然作色:“放肆!休得胡言!” 惹恼了客人,鞫容却视若无睹,安之若素地端坐着,持盏浅啜一口,忽来一句:“圣上昨夜是不是去了如意宫?” 沲岚恼怒之时,闻听此言,不禁愕然:“你怎么知道……”忽又心头一寒:莫非此人在宫中也埋伏了眼线? 鞫容又浅啜一口香茗,惬意地一吁,不急不徐地答:“本仙未卜先知——娘娘将来不可能再有身孕,圣上心疼之余,定是允诺了娘娘什么,才令她想要重新寻回皇长子!只不过,皇长子断然不会死而复生,她只得另择他人,让你将‘噬心蛊’交给本仙,就是要让本仙给她再物色个人选,冒充皇长子珩!” 沲岚惊愣在那里,原本想不通主子为何突然要找回皇长子,听他这么一讲,她心头也隐隐一动,却惊骇得难以置信:“这、这怎么可能?” “棋行险招,你家主子这一招,不仅极为冒险,还十分不易!想要成功,更是难上加难!”鞫容只觉格外刺激,又十分好玩,癫狂之态复又显露,居然拍着手叫绝:“旁人怕是连想也不敢去想,你家主子不愧是一朵奇葩,也只有她敢屡次施以奇招,险中求胜,每每山穷水尽,她都有分花拂柳之手,见得柳暗花明处!确也胆大心细,她定是与圣上央求了十年之限!才来与本仙讨这十年之约!” 沲岚瞪着他,委实搞不清这人是在讽刺她家主子,还是在诚心溜须拍马褒扬她家主子?她怎么越听越是糊涂:“十年之约?” “不错!”鞫容仍大笑不止,而且越想越觉有趣,确实是太有趣了!“你家娘娘是要本仙给她物色人选,用这噬心蛊在此人身上种下毒,让他胸口长出所谓的‘九幽灵女家族’图腾,十年之后,再让圣上辨认这独一无二的‘胎记’,指认此人为皇长子,又有谁敢置疑?” 必须得花十年光阴,才能令众人淡忘皇长子的容貌长相,也才能令一个稚气未脱的孩童、成长为朗朗少年! 十年光阴,足以改变一个孩子的模样,再难叫人辨认出当年的皇长子珩,只能依着皇长子胸口的图腾胎记,来加以指认! 虽是棋行险招,却也万无一失!因为知情人只有他们三个人,而这三个人,个个都不可能揭发这个秘密,蓥娘自己不可能,沲岚的忠心不允许她做出丝毫背叛主子的事,而鞫容,他更不可能亲手毁了自个物色的人选! 而那个人选,将成为他此生倾尽心血成就的一个“杰作”! 正文 第五十八章 障眼法 “十年的光阴,足以让本仙为你家娘娘培养出一个傀儡,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!” 鞫容缓缓收起笑容,指尖轻点在桌面,心中十分明了:蓥娘只需要一个傀儡,能帮她巩固地位,能保障她的余生依旧享尽荣华,甚至能帮她登上至尊太后之位的……一个傀儡! 而他,却不想让那个人选成为单纯的傀儡。 他也需要一枚棋子,一枚能够助他掌控全局、成就大业的……棋子! “你家主子送礼的心意,本仙可有猜错?”鞫容不动声色地问。 “尊上……”沲岚怔怔地看着他,几分惊骇的神色之中,又夹杂着几分钦佩,她不禁脱口惊叹:“世人只知您卜卦神准,却不知您聪明得足以令人心折……” “不!”鞫容绝不是谦虚的人,也并非李炽那般深藏不露,他受得起世人的膜拜,世人越是将他捧得高,他越是得寸进尺、乐此不疲!即使是欺世盗名的唬人花招,也全凭胆色心智,受人一捧一夸,自是狂妄得无以复加:“不!不仅仅是足以令人心折,而是足以将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踩于脚下!” “你!”在沲岚愕然的目光中,他笑得无比张扬,笑指着她的鼻子,道:“在本仙面前,只会显露出你的愚蠢!俗不可耐!” 瞪着眼前这个癫狂道人,沲岚心中刚萌发的那么一丢儿钦佩感,也瞬间溜了个精光,她脸色忽青忽白,只觉眼前这人可恶、十分可恶!那张轻狂的笑脸更是刺眼,她手心有些发痒,此时此刻,才明白这个人因何树了那么多的敌人,而那些人,个个都咬牙切齿想要将他生吞活剥,连匡宗亦是如此! “卜正……大人,”沲岚在这静室里待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,却已不停地更换对他的称呼,这语气也在逐渐变化,这一声“大人”,叫得勉为其难,此刻的她,只想冲出这间静室,逃得远远的,永远别再让她看见这个癫狂之人,不然,她很难压抑住想要骂人、甚至打人的冲动! 攥紧发痒的手心,她深吸一口气,一字一顿道:“此毒,五年内须服一次解药,若是娘娘不愿拿出解药,大人的心血恐怕也会付诸东流!因此……” “因此五年内,本仙不仅要帮你家主子物色到绝佳人选,还要好好的用心培养他,让他成为能令你家主子放心满意的……”一个傀儡! 想要脱口而出的“傀儡”二字,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,鞫容骤然改口道:“能令她放心满意的乖儿子!” “是皇长子!”沲岚有那么一瞬,感觉到些微的不解和疑惑:一个狂妄自大的人,应该是无所顾忌的,想要说什么,断然不会中途改口,那他刚才又是因何犹豫了一下? 难道……他在刻意掩饰什么?或者说,他想隐瞒什么? 不,也许只是她的错觉,因为他接着就说:“不错!小臣愿为娘娘殚精竭虑,办好这件差事!请娘娘放心!” 鞫容确是聪明,一下子猜出蓥娘心中的顾虑、和她万无一失的防范措施——倘若,他挑出的人选将来的表现不能令她满意,她会亲手毁了那个人! “这礼,本仙已笑纳!十年之约、五年一限,本仙定为娘娘寻回一个皇长子!一个能令如意宫主子称心如意的皇长子!”说着,他站了起来,上前几步,拉开房门。 沲岚只得顺从他的意思,告辞离开。 拉紧斗篷走出房门的一瞬,她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,心头犹如压了块巨石,沉甸甸的,总觉得娘娘是迫于无奈,才将如此重要的事托付给一个……不怎么叫人放心的人! 鞫容的狂妄自大,令沲岚十分不安,总觉得娘娘所托非人,总觉得……这个癫狂道人迟早会坏了娘娘的大事! 但是,不论她怎样忧心焦虑,这件事已然在进行当中,牵一发而动全局,断然不会因她一人的不安,而停止! 就如同她离开天机观之前,继续实施的下一个步骤一般,一切都无法停止——她去了皇长子珩在天机观中住过的那个房间,卷了一床被单,连同被褥裹成个人形,而后,抱在怀里,从山门而出,一步步的走下石阶,走到停于山脚下的马车旁,将那一卷被褥小心地安放在马车的车厢内,重又坐上马车坐板,挥鞭爆空“劈啪”一声,驱车照原路而返! 暗中潜伏着、窥伺着天机观的各路探子及眼线,始终留意着——如意宫的沲岚姑姑今日驾车出宫,来天机观督促鞫容继续搜寻皇长子珩的下落。 而沲岚出宫不乘轿、不骑马,偏偏亲自驾了辆马车来,放着遮风蔽雨的车厢不坐,还亲自坐在马车坐板上冒雨策马前行……这些个细节,令那些暗中跟踪窥探的人,格外地留心,直至沲岚小心抱着卷成人形的那条被褥,安置在车厢内,连夜驾车带回宫去,那些盯梢的人才恍然大悟:她从天机观里带走了什么东西? “带走了什么?”越是聪明的人,越是能将一件原本极简单的事情,想得颇为复杂,一计简单的障眼法,到了李炽这里,就衍生了这样一种猜想:“不会只是带走一卷被褥这么简单!被子里一定裹着什么东西!”是什么呢? 李炽背剪着双手,在房中来回踱步,蹙眉思忖:被褥里能包裹住一个稚童!沲岚从天机观里带走了一个孩子?如果是皇长子珩,她定然不会这么藏着掖着偷偷带回宫去。 皇长子下落不明,如意宫的人又能从天机观中带走什么人? 难道是…… 猝然停顿住脚步,李炽霍地抬头冲房外疾呼:“来人!” 无名氏匆匆而入,一声不吭地抱拳在侧,等候主子吩咐。 “本公子的‘剑’尚未归鞘,你再加派些人手去天机观,务必查清——他是不是还在天机观?” “遵命!” 看着无名氏领命而去,李炽心中隐隐不安,总觉得自己花费了五年光阴、精心打磨出的那柄绝世“宝剑”怕是……再也回不来了! 正文 第五十九章 搭戏台 李炽的这份隐忧,在无名氏带回消息的那一天,也得到了证实—— 他们的人去了天机观,潜伏在暗处没日没夜地打暗号,呼哨声荡在天机观的每个角落,却得不到狼孩的回应! 如若狼孩还在天机观中,听到呼哨声打来的撤退暗号,不会不加理睬,即使身陷囹圄,只要还能发出点声音来,狼孩就会回应他们的暗号,但是,暗号接连打了数个昼夜,呼哨声发出之后,犹如石沉大海,依然得不到半点回应! 尽管打出的暗号听来像鸟鸣声,却也引起了天机弟子的注意和猜疑,为避免暴露行踪,他们不得不撤离。 空手而归的无名氏,回到万籁村禀告公子: “宝剑”已失! 李炽百思不得其解:莫非是鞫容将狼孩交给了如意宫的人?沲岚那晚带走的当真是…… 不、不对!蓥娘要那狼孩来做什么?将他养在宫中?如此一来,虽然能令他死了心,不再冒险入宫去夺狼子,但,以狼孩的禀性,任何人都无法将其驯服,就像没有按上剑柄的利刃,徒手去握,蓥娘就不怕伤了自己?即便强行锁住他,野性难驯之下,岂不招匡宗疑心,将自己置于险境? 蓥娘不应做这样的傻事啊! 可是,如果狼孩没被如意宫的人带走、并偷藏起来,如果他仍在天机观,那自己派去的人,怎么会找不到他? 况且,这一次,李炽不仅加派了人手,还让无名氏带去了那头小狼崽,它能嗅得“狼王”熟悉的气味,并在宫城与灵山周遭竭力嗅寻,结果,连它都未能找到他! 一头野性难驯的“小兽”,只要他还活着,怎么可能不留下一点气息或痕迹?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人间蒸发,消失得无影无踪? 就在无名氏带着那批人手无功而返,使得李炽大伤脑筋,一时举棋不定,没了决策之时,鞫容与蓥娘联手布下的迷局,果然发挥了作用! 一计障眼法,令鞫容明白:蓥娘已然洞悉他心中所想,料到他会挑谁作为冒充皇长子的人选,而接下来,就要看鞫容有没有那个本事,能将此人培养成令她称心如意的玩偶傀儡! 李炽花了五年的时间,仍不能完全驯化的“狼王”,鞫容又如何能做到——令其收敛野性,甚至改变心性,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!一个令李炽意想不到的、再也无法掌控的人! 蓥娘也在拭目以待! ※※※※※ 噬心蛊,乃世间奇毒。 一杯毒酒摆在面前,凭着小狼儿的敏锐感、和极强的洞察力,断然不会束手就范、乖乖服下那要命的毒酒! 然而,噬心蛊只有一粒,意味着鞫容的机会也只有一次! 只许成功、不许失败的一次机会! 鞫容不得不慎重起见,考虑了多种方案,其中就包括在小狼儿日常饮食中混杂毒物。 偏偏此毒只能融在酒水中让人服食,而小狼儿自从喝过他的药酒、中过迷烟后,就再也不肯喝一滴酒,甚至连汤汁、清水,小狼儿都警觉地嗅了再嗅,确保无害后才喝那么一点。 若要将一杯猩红似血的毒酒,端到小狼儿面前,恐怕他连碰都不会去碰一下,遑论端酒来饮! 但,若是混杂在鲜肉羹里、鱼肉粥中呢? 鞫容端起已融在酒水中的“噬心蛊”,还未凑到鼻端,已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,不似食物的味道,而似是丛林中色彩鲜艳的毒物喷出的黏液,那股奇异的味道,散发着令人惊心的奇香,连各种食物混杂的香味都无法掩盖,又如何能瞒得过小狼儿敏锐的感官? 鞫容放弃了蒙骗、诱食的策略。 那一日,他直接走到小狼儿面前,不加掩饰地、将那杯毒酒搁在了地上,而后,威逼利诱! “喝了它!”当着小狼儿的面,鞫容右手指着那杯毒酒,左手亮出一件法宝——那块通体莹透的璧!“只要你喝下此杯酒,这块璧就作为犒赏,物归原主!” 小狼儿瞅着他,一动不动。 看到小狼儿眼中三分警惕、七分鄙夷,鞫容哭笑不得地发觉:这一招压根不管用! 小狼儿的神态已明明白白地告诉他:这块璧原本就属于自己,即使鞫容不想给,他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夺回来! “听到你同伴发来的暗号,心里头有底气了是吧?” 鞫容进入这间地下暗室后,已听不到外头奇奇怪怪的“鸟鸣”声,只听得沉闷的密室中,闷着他的话语声,在四堵墙之间“嗡嗡”作响,然而,小狼儿却能听到同伴打来的暗号,时常在这暗室里发出狼嚎般的叫声,以作回应。 只不过,无论小狼儿怎么嚎叫,身处这深凿在地底下的暗室之中,回应声无法传达到地面上,外头的人自是觉察不到。 “天机观在灵山之上,而这密室深凿在山体腹壁之中,加之本观香烛弥烟终年不断,即便李炽派人牵一头犬来,任其嗅觉如何灵敏,也嗅不到这地底深处掩藏的气味,嗅多了,恐被香烛呛了鼻,失了灵敏的嗅觉!” 一想到李炽的人费尽心思、百般努力,终究是铩羽而归,鞫容不无得意,在这暗室中越发笑得肆无忌惮。 小狼儿却低呜几声,状似懒洋洋地蜷伏在密室那个角落里,半阖着眼,打起盹来,如此模样,倒像极了李炽扮乌龟、想使人掉以轻心,便于使诈时的先兆! 鞫容笑不出来了,低头,看看锁在小狼儿脚踝的那根臂粗铁链,心知这玩意困得了小狼儿一时,困不了他一世,如若不尽快想法子让他服下“噬心蛊”,他迟早要脱逃出去! “罢了、罢了!咱们不谈这扫兴的事!此间有酒有菜,本仙再演一出皮影戏,给你下酒助兴如何?” 鞫容终究使出了压箱底的大绝招——抖开纱帐,绷拉在墙壁两端,呈一面纱质半透明屏风状,他走到轻纱后面,点燃了一支蜡烛。 戏台已搭好,将蜡烛的光照引到纱帐上,隔着纱质“屏风”,鞫容盘膝而坐,状极悠然地道:“这一出皮影戏,世上只有两个人看过,这二人观戏时,都被绑缚在椅子上,无法中途退场,只能不停地看下去!” 而这两个人,都没能活着看完这出皮影戏! 正文 第六十章 饮鸩酒 “第一个人,坚持了三个时辰,结果还是熬不住,哭着求本仙不要再演这一出皮影戏,不论本仙让他做什么,哪怕叫他磕头喊本仙一声亲爹,他也照做,只要不再让他看这一出戏!” “第二个人,坚持了一个昼夜,最终在椅子上咬舌自尽!” 慢条斯理地、讲完这番话,鞫容隔着“屏风”看看小狼儿,见对方果然好奇地瞅向这个戏台,他笑了笑:“而这第三个人,就是你!” 与之前的两个人不同,小狼儿断然不会自残!就如同他受困在暗室数日,仍想方设法让自己保存体力,意图伺机开溜,小狼儿的生存意志极强! 看这出戏的第三个人,将会破例活下来。 “本仙掐指一算,你恐怕连一个时辰都熬不过!” 鞫容自顾自地说着,手里头也丝毫不停歇,他取出棉花团儿,先将自己的耳朵孔塞了个严严实实,而后,挽了袖子,捡起地上两根铁棒,操持在手中,十分得意地显摆道:“瞧瞧,本仙手中这皮影道具,够不够标新立异?接下来,本仙要演这第一出戏,戏名就叫——鲁班伐木!” 小狼儿侧着小脑袋瓜子,十分好奇,又十分疑惑地看着纱质“屏风”后面、故弄玄虚的他。 “当啷”一声,两根铁棒互相敲击了一下,金属发出的声音,在沉闷的密室之中回响,格外清晰地传进小狼儿的耳中,耳廓微微扇动了一下,小狼儿脸上忽然出现了奇异的表情,像是极不舒服,小手抓揉了一下耳朵。 偷瞄一眼小狼儿的反应,鞫容神色越发笃定,在“皮影”戏正式开演前,他毫不吝啬地告诉观影者:“一个时辰为限!如果你熬不过这一关,又不愿咬舌自尽,那么,你只有一条路可行,记住——你若要让本仙中途停演这出皮影戏,就自觉地喝下你面前那杯毒酒,如此一来,皆大欢喜!” 小狼儿目中惊闪警惕之芒,似乎预感到了什么,霍地坐直了身子。 “戏台”后面的鞫容,则操持着两根铁棒,贴在纱质“屏风”上,将一根稍长些的铁棒当作参天大树,另一根短棒当作斧头,引来烛光投影,竟那样演起了一出“鲁班伐木”的戏。 相对于操纵皮影的傀儡师而言,鞫容以铁棒为道具,显得不伦不类,实属班门弄斧的门外汉,简陋的戏台及道具下,他重复着一个滑稽的动作——用短棒敲击长棒,宛如用斧头在砍伐树木,装得若有其事,却只是枯燥地重复着这一个动作。倘若鲁班大师还活着,没准儿会被他活活气死一回。 这哪里是“鲁班伐木”?竟如此这般的儿戏,毫无逼真的观影感! 但是,偏偏就是这枯燥简单的、不断重复的动作,居然令观者动容——小狼儿脸部的每一根神经、每一块肌肉,都在剧烈抽搐! 看不懂鞫容在演什么把戏,小狼儿只听得铁棒敲击之声,不绝于耳,在这幽闭的密室中,金属相击锵然作响,从墙面反震回来,震得小狼儿双耳剧痛,“伐木”之声竟是如此的恐怖,即便用双手捂上耳朵,闭上眼睛,不去看不去听,但那声音犹如魔音穿耳,硬生生钻进脑子里,像是有无数利齿状的锯子锯进头颅,小狼儿头痛欲裂! 这个时候,过度灵敏的感官能力,反倒是个负担! 鞫容没有猜错:小狼儿天赋异禀,眼力、听力……所有的感官功能都超乎常人,也正因为如此,常人能耐受的金属噪音,小狼儿无法耐受! “鲁班伐木”,这一出不伦不类的皮影戏,令小狼儿如受酷刑,从起初的强行忍耐,到此刻狂躁地嚎叫,他奋力扯动着脚上铁链,想要冲出去、逃离这酷形的折磨! 铁链“铮铮”作响,小狼儿愤怒之极,暴躁之极,狂也似的挣扎着,铁链在脚踝上割出道道血痕,随着他狂躁不安的反应,鞫容不仅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,反而增大了金属噪音的频率,他不再连续敲击铁棒,而是将两根铁棒抵磨着,像是磨着一柄菜刀,使金属摩擦出异常尖锐刺耳的声响! “这是本仙的第二出戏目——铁杵磨成针!” 鞫容咬着牙,额头青筋暴凸,双手飞快地运作,以一种十分夸张的频率使两根铁棒相互摩擦着,发出极其可怖的噪音,钉子般钻进耳孔,直达大脑,撕扯着小狼儿脑中每一根异常敏锐、而又异常脆弱的神经! “嗷——呜——” 小狼儿越发暴躁,奋力挣扎仍无法挣脱这酷形般的折磨,难受到用头撞墙,直至发出声声悲鸣,困兽之斗般的,使尽了所有的力气,折腾了许久,最终,脱力地瘫软在了地上。 一个时辰不到,小狼儿已精疲力竭,眸中失了凶野锐芒,宛如一个神经衰弱的老者,在痛苦的折磨中等待死亡的降临。 当鞫容疯也似的击棒摩擦出一溜火星时,那尖锐刺耳的金属噪音已到达了小狼儿无法忍受的极限! 微弱的呻吟声中,小狼儿颤然伸手,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揪住眼前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——那杯毒酒已然握在了小狼儿手里,在另一波魔音钻耳残噬脑髓之前,他猛地一仰颈,将融于酒水中的“噬心蛊”一口闷! 猩红似血的那杯毒酒,一饮而尽;噬人心魂般的“魔音”,戛然而止。 看看手中铁棒,竟磨出细微弧度来,鞫容倒吸一口凉气,“当啷”扔下铁棒,甩甩酸麻的膀臂,破了皮的掌心沁出血珠,这一甩就甩在了地上,疼得他龇牙咧嘴。 当这一出皮影戏谢幕,傀儡师起身时,鞫容的足心犹如成百上千只蚂蚁钻进来,刺刺麻麻的感觉从脚底蔓延而上,他拖着疲软的脚步,缓慢地转出“屏风”,扶着墙走了几步,就一屁股跌坐在小狼儿面前,喘着粗气,伸手掏下塞在耳中的棉花团,擦了擦额头密布的一层细汗,张口就来一句:“格老子的!”忽又改口道:“无量天尊!欲渡有缘人,本仙舍身求法,险些下油锅把自个给煎得外焦里嫩!”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得璞玉 小小一间斗室,饱受煎熬的可不止小狼儿一个,鞫容也是够拼了。 此刻,他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上,用脚尖踢一踢酒盏,又伸手拍一拍小狼儿的面颊,这孩子紧闭了双眼,趴卧在地上,没了半点反应,他喃喃自语:“药性发作得这么快?” 将陷入昏迷中的小狼儿揽进怀里,鼻端闻得一股子令人心旌摇曳的奇香,居然是从小狼儿体内散发出来的,鞫容暗自吃惊,慌忙剥开中毒者的衣襟,不可思议的一幕奇观,瞬间映入眼帘—— 小狼儿蜜色的肌肤上,状如野兽搏斗后留下的一道道伤疤,奇迹般的淡去,皮肤色泽犹如蜕壳后新生般的白皙无瑕,隐隐透出如陶瓷般迷人的光泽。 伤疤消失的同时,小狼儿身上原有的创伤印记统统被抹去,柔润光滑的肌肤,犹如婴儿般的极佳触感,似乎已变得完美无暇! 惟独,在他的胸口、心脏的位置,猝然浮现了“红线”,妖艳之极!宛如盛开了一朵曼珠沙华,丝丝缕缕的花瓣,倒披针形,边缘呈皱波状,艳红之色,像是一根根的红线蔓延后、交错缠绕出的图腾,十分的美,却叫人看得触目惊心! 昔日,皇长子珩胸口深扎的无情之毒,此刻,已然中在了小狼儿的心口,这股奇异的体香、以及这妖艳的图腾,将伴随他一生! 若非身死,再难磨灭! 将小狼儿紧紧搂在怀中,目不转睛地凝视着,鞫容忐忑地等待着一个奇迹,兀自揣测着:小狼儿醒来时,会有怎样的一种反应? 等待的过程,总是显得格外漫长和煎熬。 估摸着,外头天色已暗,鞫容还在耐心等待着,紧紧搂住小狼儿时,他轻哼着一种乡野俚俗的调儿,恰似农家小院里,倚窗而坐的一位慈母,轻轻哼着曲儿,一手轻摇着婴孩的摇篮,一手抚拍着孩子,哄儿入睡。 小狼儿“睡”得很沉很沉,鞫容却丝毫不敢大意,在这个节骨眼上,容不得半点闪失!虽然,他已非常疲惫,非常困乏,却不敢阖眼,连打个盹都惟恐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。 强撑着眼皮,紧盯着小狼儿,他迫切期盼着:这孩子能有一丝转醒的迹象。 醒来时,丧失记忆的小狼儿,第一眼看到的人,只会是鞫容! 民间曾有一种说法:刚刚诞生的小婴儿,睁开眼吮奶时,看到的第一个人,不论是奶娘,还是生母,那个人,都将成为这孩子此生最重要的人,能令这孩子心生依赖、割舍不下的一个至亲之人! 最紧要的是,至亲之人的所言所行所思,都将成为那个孩子模仿、学习的对象! 鞫容脑海里想象着:一个生母该如何对待刚出生的孩子? 搂在怀里喂奶? 那是最亲密的接触,能让婴孩通过生母的体味、触感,增强记忆,自觉地来亲近,从此产生依赖! 想到此处,鞫容不禁犯难:大老爷们,哪来的奶水可喂? 却不知小狼儿醒来时,会有怎样的反应? 如新生儿般的讨奶来吮? 还是……像个丧失了记忆的痴子? 呆呆傻傻,沦为智障? 鞫容的心,咯噔了一下,回想起皇长子珩病恹恹的模样,整日整夜都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之中,不见半分清醒的意识,不由得令他惴惴难安—— 倘若,服下“噬心蛊”的小狼儿,也变成了那般庸碌不堪的模样,废物般的,只能沦为蓥娘把玩于股掌的玩偶傀儡,又怎能成为他预言中、宛如破军煞星降临般、能颠覆帝座的“天谕”? 此时此刻,鞫容才感觉到了一丝心慌,觉得自个真是大意了,不曾预料到最坏的结果,一味的操之过急! 事已至此,唯有祈祷奇迹的发生! 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,他难以克制地、胡思乱想着,越想越是心慌,犹如吊上了水桶,心里头七上八下的,实是叫人坐立难安,却也只能独自煎熬着,苦苦等待着! ※※※※※ 从清晨熬到深夜,又至拂晓时分,迎来第一缕晨光,洒在灵山之上,一片片彩霞从天边飘来,万道霞光晕染了东方。 天机观内晨钟敲响,响彻霄汉。 身处在地下密室的鞫容,想象着外面阳光明媚、鸟语花香,一派生机盎然的春日之景,而自个眼前则是一片漆黑——蜡烛燃烧殆尽,暗室之中,伸手不见五指。 鞫容将手轻轻覆盖在小狼儿的眼皮上,凝神感触着,惊觉小狼儿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,他迅速擦亮火折子,在一圈橘红的光晕中,凝眸看去,看到小狼儿先是蹙紧了一下眉头,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微动,而后,缓缓睁开眼来…… 浓密的睫毛轻颤如蝶翼飞起,瞳人透亮如明澈的水镜,却无丝毫杂质,纯粹清透得几近空灵!——当小狼儿悠然转醒,睁开双眼的一刹那,鞫容迫不及待地将目光投进他的眼底,透过骤然敞开的一扇心灵之窗,看到“水镜”里的空灵,纯净得一尘不染,又似一张白纸,完全空白! 果然丧失了记忆! 鞫容屏住了呼吸,目不交睫地观察着小狼儿醒来后的第一个反应——茫然地眨了眨眼,而后,借着火折子的光亮,小狼儿将目光转向他,眸光灵动,透出几分好奇、几分探究,似在观察着眼前这陌生的事物,又似在暗自思索…… 鞫容惊讶地发现:这孩子虽然丧失了记忆,眼中一度茫然,但在默然观察他时,如此灵动的眸光,并无丝毫的呆滞,似目蕴钟灵,欲夺天地之灵秀,恍若一块璞玉,深具慧根,只欠雕琢。 小狼儿仅仅是丧失了记忆,却没有失去异于常人的灵性,——这一发现,使得鞫容惊喜若狂! “自今日起,本仙就是你的师尊,一日为师,终生为父!”盯着小狼儿的眼睛,鞫容压抑住激动的情绪,沉稳着声音,一字一句地道:“记住为师的道号——癫狂!” 自今日起,他将要在小狼儿身上实施一个非常疯狂的计策,此计若能得逞,举世震惊之下,方能不负“癫狂”之号。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名羿天 “尊上——尊上——” 天机观中,正在四处找寻尊上行踪的弟子们,直累得满头大汗,才在厨房那头,找到失踪了一个昼夜的师尊。 此时的鞫容,居然坐在厨房火灶前,用叉子串着几只不知打哪儿猎捕来的飞禽,拔毛剥皮,架在火灶上烤,烤得几串鸟肉滋滋地冒油,香味扑鼻而来。 就着几口小酒,鞫容享用着烤熟的野味,十分惬意。 “尊上……您昨儿去后山了?” 焱戎与几个小弟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,一想到前不久宫中还派了位姑姑来,督促尊上尽快找回皇长子,而眼下,尊上酌着小酒,吃着烤肉,嘴里头咂摸得正香,弟子们心里头却诚惶诚恐:叉子上那几串当真只是鸟肉?还是打后山寻来的——皇长子身上的碎肉? “后山?嗯,不错!”鞫容嘴里含糊地“嗯”个一声,随口又问:“今日可曾听得那些奇怪的鸟鸣声?” “没、没没没……”盯着师尊手中那串烤得喷香的野味,焱戎喉结一滑,吞了吞口水,“这几日都不曾听到了。” “如此甚好!”灌一口酒,抹一抹嘴角,荤腥不戒、胃口大开的鞫容,又命弟子赶紧去准备午膳,“再起一口炉灶,摆一口大锅,本观的弟子人数,这几日还得增添一些。” “师尊又要广纳弟子?”焱戎颇为吃惊。 “不错!”鞫容起身往外走,边走边嘱咐:“今日起,为师要招一批关门弟子,你们去山下张贴布告——凡十岁以下、失恃失怙之幼子,一心向道、且与本观有缘者,皆可纳入本仙座下!” “这、这……”弟子们面面相觑,焱戎小心问道:“边疆兵荒马乱、北方饿殍载道,布告一经张贴,惟恐来的饥民乞儿人数众多,挤不进本观,再起一口炉灶也不顶事……” “不不不!”鞫容勾一勾手指头,唤得焱戎俯首帖耳凑上前来,他才轻声补一句:“为师招这一批关门弟子,还有个极特殊的要求,你且听好!” 焱戎凑耳来听,越听越吃惊,不由得面露惊异之色,直至尊上挥手让他赶紧去办,他还傻愣在原地,缓不过神来——师尊的脑子是不是被驴给踢了?怎的要招这样一批关门弟子?真真匪夷所思! “尊、尊上……”焱戎心中虽有疑惑,却不敢多言,只问:“本观众弟子,按五行相生相克之法排列辈分——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,已悉数列尽,再新招一批弟子,是否依‘土’字辈排列?”五行已尽,“土”字后面还能接个啥字? 鞫容一面往山门走,一面摆摆手,头也不回地道:“为师早已想好,新招弟子,不论俗家名号,入得本观,一律为‘天’字辈!” 天圆地方,乃古人所见,“土”字辈,后接“天”字辈,理所应当,定不会招人起疑! 步出山门,站在九九八十一吉数为一层的数层石砌阶梯顶端,鸟瞰灵山之下,比邻而居的宫城,绵延环绕的宫墙、巍然耸立的城楼,防备严谨之中,似无疏漏缺口,鞫容微微一哂,猝然张开双臂,老鹰扑食般的,将手掌覆向宫城,由上而下,一掌蔽之! “东风起,草船夜行!昔有孔明计,今有天机策,瞒天过海、暗度陈仓,易如反掌矣!” 他亲口预言的“天谕”,李炽只将其作为刺客杀手收入麾下,连个名号都不曾赐予,世间只是多了一个“无名氏”般的刺客,助李炽暗中行事罢了! 幸哉,而今“天谕”落在了鞫容的手中,必然不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——杀人利器! 何所谓“天谕”? 只不过是一个癫狂道人,假借天意,狂妄吐出嘴来的——妄诞之语! 妄言皇朝命运、帝王生死! 然,一旦预言成真,鞫容就是这天,他所说的话,不再是妄言,而是天意! 修仙求道之人,毕生所求——凌驾于凡俗之上,超脱凡人之境! 以真仙所应达到的境界,着手颠覆巍巍王朝、逆转赫赫国运! 实乃翻天覆地之壮举!若非癫狂成性,何人敢为之? 风,骤起。 于灵山天机观,鸟瞰帝都皇宫,鞫容心潮澎湃,口中念念有词:“匡宗,本仙给那破军煞星起了个名字,他既是羿氏族人,祖先又曾引弓射下九日,自是要取个羿姓!至于名字么……” 脑海里浮现着匡宗手掌之中,一个“天”字形的掌纹,又仰头看看当空一日,鞫容振眉一笑,一字一顿、掷地有声地道: “就叫他羿天!” “羿天”此名,铿锵有力,随天机观洪钟之声,荡入九重霄。 东风起,宫城内檐灯急晃,摇铃声声,流云舒卷,在皇宫上空,翻腾而过,如浪激涌。 帝都长安,霎时间,风云再起。 正文 第六十三章 解语花 “天机观广纳弟子,近日来,又招了不少人。” 宫廷御苑,风吹纱帘,轻纱笼得翠亭之中如梦似幻,一尊金光灿灿的香炉,香气袅袅升腾,在亭中弥漫,如雾如烟的轻纱随风摇曳,忽而闪出一道人影——太监总管高公公以拂尘撩起纱帘,唤一队宫娥鱼贯而入,陆续将宫廷御厨精心烹饪的午后茶点,摆在凉亭内、玉桌上,留下几个奴婢在亭中伺候,其余人等,随高公公一道,卑躬屈膝地退了下去。 御苑翠亭之中,环佩丁冬而响,贵妃蓥娘亲自斟上美酒,挪步至匡宗身畔,举盏劝酒时,媚眼如丝,嫣然而笑:“不过是招了几个关门弟子,圣上何须烦忧?” “天机弟子人数上千!”匡宗两手抓着栏杆,站在翠亭边缘,凭栏远眺,与宫城比邻的灵山,尽收眼底,“这个癫狂道人,招那么多弟子入天机观,究竟想干什么?” “又不是招兵买马,都是些求仙问道之人,不理凡尘俗事!”蓥娘眸光慢转,幽幽然的,落在亭外池水之中,看那悠游嬉戏的金鱼,时而露出水面扑腾些浪花,吐出圆圆气泡,她颇觉有趣地笑言:“在圣上眼中,不过是些跳梁小丑,兴致所在,呼来逗玩一番罢了!这些牛鼻子闲来无事,念念道德经、炼炼长生丹,颂扬圣上无上公德,再无花招把势,不足为虑!” “今日早朝,朕又收到不少折子,都是弹劾容卿的,一个小小卜正,如此狂妄、如此招摇,树敌无数,他就不怕犯了众怒,朕也保不住那颗癫狂脑袋?”匡宗面色阴沉,噬血瞳人紧迫盯向灵山,“一位谏官与朕进谏,他说老虎瞄不到眼皮子底下藏的跳蚤!爱妃,你觉不觉得这个卜正,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蹦得欢?” 蓥娘心弦微绷,却又“噗嗤”一笑,“臣妾只觉得他新招的那些关门弟子,道号起得滑稽可笑!” 匡宗面色稍霁,哼笑一声:“说是排为‘天’字辈,依着入门次序来唤——‘一天’、‘二天’、‘三天’……进门最晚的那个小弟子,居然名唤‘三百六十五天’!如此道号,过于儿戏!爱妃可有悟得其中玄机?” 宫中设有女官,随侍御书房,匡宗却总爱与蓥娘谈论朝中大臣之事,一如当初,他欲篡夺渊帝江山,将身边唯一的红颜知己拱手送与太子炽,让她成为太子妃,却在暗中委以重任、共谋大事一般,蓥娘对于他来说,并不是一个平常女子! “臣妾愚昧,不知鞫容往天机观内招纳这些个或聋或哑、缺胳膊断腿的小乞丐来,唤作‘一二三四五六七天’的,是闲极无聊,还是积攒阴德,开了慈善堂救济身患残疾之人?”似嗔似恼地睨着他,蓥娘将手中那盏酒凑至他唇边,媚态横生地娇嗔:“春日美景当前,圣上再谈这些,未免大煞风景!何不饮尽此杯,将那些跳梁小丑抛于九霄云外,岂不痛快?” 匡宗低头一看,爱妃今日这妆容格外艳丽,比之皇家御苑中争奇斗艳的繁花,更加引人注目,连这明媚春光都不及爱妃回眸一笑,倾国之颜,一笑百媚生,端的是赏心悦目! “爱妃……”匡宗心猿意马,将凑至唇边的美酒痛饮而下,一把将她抱起,阔步走到玉桌前,就着白玉石凳坐下,怀中搂着佳人,颔下刺须摩擦着她的柔嫩面颊,“爱妃所言极是!句句都合朕的心意!天机观弟子如云,此番卜正只做对了一件事,就是将那些失聪失明的残疾幼子招进门去,任凭朝中大臣百般离间,朕也相信卜正,对朕是忠心不二!”即便此人态度嚣张,行事疯疯癫癫,时常惹得他牙根痒痒,好在没有实质的威胁! 一个只会卜天谕、解卦象、得意卖狂的牛鼻子道士,自得其乐地招些身患残疾的小弟子,坐在天机观中自命不凡,受众弟子膜拜、捧上天去,而后,飘飘然忘乎所以,——在匡宗眼里,鞫容就是这么个德行,即使再怎么狂妄,也只不过是皇帝眼中一个小丑,无聊烦闷时招来逗乐一下。 若非众臣都来参他一本,匡宗又怎会忧心此人? 众口铄金、三人成虎!容卿啊容卿,你若再狂妄下去,不知收敛,朕这耳根子可没法图个清净,整日批阅那些参奏你的折子,朕迟早会腻烦。 不要逼朕动了杀心,砍了你的头颅,一了百了! “朝臣之中也有小人,小人善妒。承蒙圣上恩宠,一个小小卜正都摆了恁大的谱,招来善妒者乱嚼长舌,风言风语的,圣上不听也罢!”真似匡宗的肚里蛔虫,他在烦心什么,蓥娘十分明了,灵蛇般的双臂缠着匡宗颈项,她娇媚得犹如怒放到极致的花,极尽诱惑之态,在翠亭中荡着银铃般的笑声:“圣上乃盖世英雄!天下人皆为蝼蚁,圣上何须理会蝼蚁之语?” “蝼蚁?”匡宗骤然仰头大笑,笑着连喝三声“好”,一吐胸中郁气,命随侍宫婢添上美酒。 昔日有杜康,以解君忧。今朝有解语花一朵,妙语如珠,逗得龙颜大悦,正当痛饮美酒,一醉方休! 美酒佳人,人自醉。 蓥娘频频劝酒,匡宗酒酣耳热,亭中笑语声声,相谈甚欢。 晌午暖阳下的御苑,春风拂柳,花香四溢,使得醉酒之人浑身懒洋洋,正有几分困乏之时,忽闻花圃幽径上,如黄莺出谷般脆生生的一声唤: “父皇!” 一抹小小身影,蝴蝶振翅般的,彩袖翻飞,从花间翩跹而出,沿碎石幽径,冲翠亭之中急速飞奔而来! “小公主——小公主——” 太监、宫娥们,惶惶然紧追其后,却,已来不及阻拦,眼睁睁看着宁然小公主飞也似的奔入翠亭,“扑通”一声,跪在匡宗面前。 当着贵妃蓥娘的面,宁然仰起小脸,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,那样急切地望向匡宗。 “父皇!”小女娃咬咬唇,跪在匡宗面前,却倔强地挺直了脊梁骨,声音微颤,却十分清晰地、一字一字说道:“阿宁求父皇,放了母后!” 匡宗眯了眯眼,缓缓搁下酒盏,低头问怀中爱妃:“告诉朕,她的母后是谁?” 正文 第六十四章 闯祸精 蓥娘面色微变,猝然起身,对着泪流满面的小女娃,冷叱一声:“放肆!你既入了如意宫,便是本宫之女!从今往后,你只有一个母妃,那便是本宫!” “阿宁不要你!”小女娃天生反骨,小小年纪已十分倔强、十分叛逆,“阿宁要母后!” “住口!她不配当你的母后!你难道忘了,平日里她是如何苛责你、打骂你的?你为何还要念着她?”蓥娘背对着匡宗,面对阿宁,脸色极是难看,恨铁不成钢般的,薄怒道:“本宫待你不薄,你为何要处处与本宫作对?” “因为她是阿宁的母亲!”小公主猝然伸手指向贵妃,倔强地顶嘴,“而你,不是我的母亲!” 砰!匡宗拍案而起,上前几步,一把拽起宁然公主,沉声道:“来人!” 一见圣上动怒,蓥娘反而慌了神,慌忙阻拦:“圣上!阿宁还小,她还不懂事,再给臣妾一些时日,臣妾定会用心调\教,还圣上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!” “此子如此顽劣,又是那个毒妇之女,爱妃当真要养着她?”匡宗瞪着那小女娃,即便拽得她手腕发青,她仍是紧咬着唇,倔强地回瞪着他,颇有几分胆色,只可惜…… “可她也是您的孩子啊!”蓥娘内心惶惶,惊急之中,冲着阿宁暗使眼色,岂料,这孩子连看都不看她一眼,只顾与父皇相互瞪眼、赌气较真,蓥娘心中气苦,迫于无奈,还得央求匡宗:“臣妾痛失幼子,又不能再怀上孩子,请圣上垂怜,已答应臣妾的事,莫要反悔!” “朕,几时反悔了?”匡宗语气稍缓,一松手,将小公主推跌在地,负手走到一边,冷眼看着,“你既是她的母妃,就由你来发落吧!” 蓥娘心头一颤,暗暗叹了口气,转身唤道:“来人,将小公主带下去,罚跪亭外,跪足三个时辰,方可起身!” “三个时辰后,将她带回如意宫,闭门思过!” 追着小公主而来的那批太监、宫娥,诚惶诚恐地跪在亭外,叩首诺诺: “是,娘娘。” 领了贵妃旨意,几个太监哆哆嗦嗦上前来,硬是将小公主拽出亭外,强行按倒在石阶下,屈膝而跪。 匡宗冷眼看着,猝然步出亭外,从小公主身边大步而过,头也不回地走远。 “圣、圣上……” 蓥娘一怔,慌忙追了去,却在圆月门前止步。 目送匡宗乘銮驾、闷着怒气,径自而去,她回过头来,看了看跪在亭外的阿宁,终是下定决心: 不能再宠溺这孩子了! 本想补偿阿宁些什么,将她领养到如意宫后,事事都由着她、宠着她,连左氏利用她毒害自己的生母,蓥娘都不忍追究,只当这孩子不懂事,被左氏逼迫和蒙骗,本就是受害者! 一想到左氏平素是如何对待这孩子的,蓥娘心疼之余,更是掏心掏肺般的待她好,百般呵护,万般娇纵之下,竟使这孩子越发的任性妄为,且不知天高地厚,今日竟闯进御苑来触怒龙颜! 这一回,幸好有她护住这孩子,还能侥幸避过厄运,但,这孩子若不尽快长些心眼,不懂得收敛,再一次冒犯圣上,令匡宗彻底反感、憎恶了这孩子,届时,她再想保阿宁,恐也保不住了! 不能让阿宁受到伤害。 只有狠下心来,逼这孩子认清自己的处境——宫城之内,处处陷阱,踏错一步,死无葬身之地! “你们在此,看着小公主,等她跪满三个时辰,将她带回如意宫禁足房中,断粮绝食,饿着她!若不肯亲口认错,便不许她走出房门半步!”蓥娘狠下心来,呵责奴才们:“谁要是敢违背本宫此令,私下通融,让小公主再如此胡作非为,杖责一百,剜目割舌!” “奴才不敢!” 太监、宫娥匍匐在地上,浑身抖如筛糠,大气也不敢喘一口,直到娘娘领着一拨人转身离开,这些个苦命奴才仍跪在地上,提心吊胆的,陪着小公主一道受罚。 “滚——!” 宁然公主猝然捡起一块石子,恨恨地丢向远处,冲这些奴才们撒气道:“阿宁讨厌你们,讨厌父皇,讨厌这个地方!” 最最讨厌的,就是那个被人尊称为“贵妃娘娘”的女人! 奴才们跪在那里,任凭小公主丢石子来撒气,仍然纹丝不动,犹如一个个僵硬的木头人,即便陪跪在一旁,也没有丝毫暖意,木然之态,冷冰冰的,与这殿宇森森的皇宫氛围、一样的诡秘而幽冷! 当父皇和那个所谓的母妃带来的侍从,相继从她身边经过,带着冷风,擦过面颊时,小公主双颊涨红,无比气恼,用力地咬紧下唇,手中紧攥着一粒石子,跪在那里,任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模糊了视线。 “小祖宗,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!” 高公公倒是停顿了一下脚步,挺心疼这小女娃,俯下身来,轻声提点:“回去赶紧给娘娘赔不是,小嘴儿甜些,能讨得圣上与娘娘的赏。” 小公主咬唇瞪他一眼,倔强地别过脸去,不加理会。 这孩子,还没吃够苦头哪!高公公摇头一叹,紧追着帝王辇,奔出御苑,搭了拂尘、拱了拱手,随驾而行时,似是请示了圣意,尖着嗓子宣道: “摆驾仪心殿!” ※※※※※ 三个时辰之后—— 如意宫,内殿。 两个梳头侍婢,小心翼翼的、在给贵妃娘娘绾青丝、缀头饰,梳起美人髻,鬓发如涵烟笼雾,点缀飞燕新妆,慵懒之态中、透着几分撩人意味。 蓥娘正照着铜镜,吹毛求疵般的仔细打点妆容,并留心着外头报时的鼓声,琢磨着圣上今晚会在哪个时辰来如意宫,忽见沲岚掀了水晶帘子疾步而来,跪在一侧,轻唤:“娘娘……” 透过铜镜的折射反照,蓥娘依稀看到这贴身的心腹奴婢脸上,似有几分惶惶,便伸手一挥,逐两个梳头侍婢退下,待内殿无人之时,她抬手轻扶凤簪头饰,漫不经心地问:“又是何事?”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欲念深 “敬事房那边传了话,圣上今晚留宿仪心殿!”沲岚略有不安,压低了嗓子道:“已经接连三夜了,圣上都在仪心殿陪虞美人,后宫之中,有人在背后嚼舌,说那位新贵美人,会媚心之术,左氏做不到的事,偏偏她能做到!” “媚心之术?”嘴角微翘,蓥娘笑得极古怪,“还不是那位宰相大人,想保住国舅爷的身份,在后宫失了皇后这个靠山,就急着唤人补缺!他家中,到底有几个亲妹子?去了个皇后,又来了个虞美人,还都是他们左氏门中的人,今儿住这仪心殿,改明儿,指不定就得入主仪坤宫了!” “娘娘!”主子似乎并不着急,沲岚却急了,惶惶道:“德妃又诞下皇子,御妻之中又有一人珠胎暗结!而这个新来的虞美人,并非宰相进献,而是礼聘入宫,一来就册封美人,与那个皇后左氏截然不同,她更懂得迎合圣心,施狐媚之术!德妃居然也主动与她亲近,还送了只鹦鹉……” “容华夫人早些年不也送过本宫一只鹦鹉么?她这性子呀,向来如此,察言观色,主动示好,曲意逢迎,嘴里头一口一个‘姐妹’,心里头可不知打了几个小九九?可怜她即便生下皇子,还得靠这些手腕来迎合圣上,一贯的扮乖巧!”蓥娘轻轻搁下梳子,绵里藏针地道,“先让那些憋了心火、吃了醋的愚妇去冲锋陷阵,与那位虞美人明争暗斗去!本宫没这闲情逸致插手一地鸡毛的琐碎事!圣上不来,本宫今夜得闲……也罢,且随本宫去看看阿宁。” “娘娘?” 沲岚有些吃惊:德妃诞下二皇子,新贵美人争宠上位,二者还互送礼物、姐妹相称,分明是携起手来,欲让圣上冷落贵妃娘娘! 虽然六宫之主的位置悬空,目前暂由“四妃”协力执掌后宫诸多事宜,但,每月中旬的十五、十六,已由贵妃蓥娘补了皇后之缺,独占圣上,不料,恰逢这侍寝之日,偏偏匡宗去了仪心殿…… 去了一个左氏,又来一个虞美人,后宫之争永无宁日!德妃母凭子贵,新贵美人圣宠正浓,反观贵妃蓥娘,没了皇长子,又不能再孕,且腹背受敌,形势已十分不利,她怎的一味只想着小公主? 若不是小公主行事莽撞,当着圣上的面,贸然提那打入冷宫的废后左氏,又怎会惹恼圣上,今夜又不来如意宫? “娘娘,小公主不知自己身世,处处与您作对,恐成心腹之患!”沲岚站起身,急追上前,拦着主子,正欲苦口婆心地劝娘娘索性疏远小公主,却被主子瞪了一眼,声色俱厉地呵喝:“住口!本宫心中自有定夺,何须你来多言!记住自己的身份,若再逾了规矩,本宫绝不轻饶!” “奴婢不敢!”沲岚面色一凛,惶惶跪倒,噤若寒蝉。 “……沲岚,”蓥娘面色稍缓,亲自去扶沲岚姑姑起身,幽幽道:“阿宁毕竟是本宫的孩子,终有一日,她会明白本宫的一片苦心!” “娘娘是决心,竭尽所能去栽培小公主?”沲岚登时恍然,自此不敢再妄言小公主的秉性。 “十年之内,鞫容为本宫调\教出一个傀儡皇子,本宫也可以为自己培养出一个出色的帝姬!”蓥娘仅仅对贴身心腹之人,倾吐心声,且一语惊人:“本宫若有一子,便会望子成龙;而今只有一女,便要望女成凤!前有阿武改唐立周,本宫为何不能让那傀儡先占了储君之位,待水到渠成,再拱手江山,禅让与阿宁?” “娘娘是想让小公主……”登九五至尊之位?! 沲岚骇然震愣在那里,看着自家主子的眼神、骤然而变,变得如诱猎的狡狐,目射贪婪之芒!她万分惊恐,心中尤为不安。 “得看阿宁的造化了!” 蓥娘隐瞒着女儿的身世,世上除了当娘的自己,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阿宁是谁的孩子,沲岚也只知其一,而不知其二! 小公主的身世,注定了她此生的不平凡! “眼下,东风已起!本宫不仅要借这风力,还要借力打力!”蓥娘徐徐步出内殿时,格外仔细地嘱咐心腹侍从:“派人暗中盯紧了鞫容,尤其是天机观内那个叫‘一天’的关门弟子,须得格外留心,事无大小,一概禀于本宫!日日都得带回消息!” 沲岚连声应诺,忽又问:“那……万籁村那边呢?是否还要派人去打探消息?” “炽郎?”蓥娘笑得叵测惊心,“他在暗中谋事,囊尽天下群英也罢、来京密探搅弄风云亦可,总之,由他去吧!” 这几日,都未闻得那洞箫之音,李炽那边怕是举棋不定,仍在伤着脑筋! 炽郎只知她迷恋洞箫之音,却不知这世间还有一人,吹得箫声漫野伏杀机! 只要有那个人在,就不怕得不到炽郎的消息——起初,是密告“天谕”之事给她,随后,又捎带驭将军途中遇袭之事与她知晓。 炽郎啊炽郎,昔日你防不住枕边之人,而今你远离京城隐居村郊,却也阻不住蓥娘对你的关切之心,哪怕你今日吃多了一碗饭,本宫也知无不详!不过,炽郎无须担忧,本宫会帮你隐瞒,不让圣上知晓,你大可放心图谋大事! 因为…… 你所做的一切,付出的所有努力,最终,成就的不会是你自己!多年以后,你会发现,自己只不过是那“东风”,助他人成事而已! “男人浴血奋战,咱们女人,只需要在凯歌奏响时,锦上添花,为那些英雄添一笔传奇之色!”蓥娘淡慢地说着,步步生莲般的,行走于宫廷之中,“一掌江山之后,须得美人在怀。盖世英雄,不过如此!” 作为这后宫的点缀,万千繁花缭乱人目,而阿宁,生来便是一朵帝王花,植在深宫,但是,绝不可沦为点缀之物! 阿宁,休要怪母妃狠心,宁可辣手催花,将你洗髓换骨,也不愿你仅仅是一朵帝王花。 母妃誓要将你——百、炼、成、钢! 正文 第六十六章 饿体肤 “本宫会守着阿宁。沲岚,你且退下,照本宫的吩咐,尽快办好那桩事!” “是,娘娘。” 主子既有吩咐,沲岚丝毫不敢怠慢,诺诺而退。 蓥娘迈出内殿后,绕曲廊,款款走向小公主住处。 至门外,见房门加锁,几个奴才把守此间,果然遵守她的口令,不敢再疏忽大意。 “如何?”贵妃一来,太监们伏地跪安,叩首闷声回禀:“谨遵娘娘吩咐,小公主跪满三个时辰,方归。奴才们锁死这房门之前,已在房中仔细搜查,不留吃食,不留伤身器物。小公主进房后,一直闷不吭声,奴才们在门外,紧着心留意看守,不敢有丝毫差池,但请娘娘宽心。” 蓥娘“哦”了一声,踱至房门边,凝神聆听:房内果然没有动静。阿宁还在与她赌气,闷在房中不肯吱声。 “阿宁?” 隔着紧闭的房门,一声轻唤,蓥娘唤不来小公主服软的央求声,却闻得门框上“砰”的一响—— 阿宁知她来此,竟将紧攥于手中、带至房内的那粒石子丢出,砸在门上,用力之猛,不难叫人听出她心中仍忿忿难平。 之后,房内又响起杯盏掷地的碎裂声。 小公主闺阁中,但凡能丢、能砸的东西,都成了小公主撒气的对象,连兽皮鼓凳也被狠狠摔砸在门板上,震得门框“嘭嘭”直响。 小公主虽不吭声,却以这样的方式,表达着她满心的气恼,无声地反抗着母妃。 伫立门外,蓥娘淡然一哂,吩咐奴才们搬来椅子,抵着房门。 她背对门板,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,面朝庭院,以手加额,阖眼假寐一般,任凭房间里砸物之声一阵紧似一阵、闹得凶猛,她却是好一派气定神闲之态,手捻兰花指、敲点着椅子扶手,耐心等待。 房间里“乒哩乓啷”闹腾了半晌,能砸的器物都砸了,约莫是闹得累了,小公主终于停歇下来,之后,房间里再无半点声音。 门里门外,母女二人干耗着,在沉闷之中打磨着时辰,苦熬。 “娘娘,夜深了,您不回去歇着?” 太监们诚惶诚恐,随侍于旁,提拎灯笼,迎来宫婢送上氅衣,给娘娘披身御寒。 蓥娘靠坐于椅,默然阖目,似是在养神休憩,脑海中却浮现着关外犬戎异族、驯服雄鹰凶隼这等猛禽时,惯使的手段—— 迫使鹰隼吞下线团,一人一隼,两两相对,耗上几个昼夜,直到鹰隼吐出的线团里,掐捏不出半点油水,鹰隼已饥肠辘辘,与人对视时的状态,由疲惫至屈服,并且缓慢地垂下头来、表示臣服……此时,驯鹰之人,方能歇上一歇。 据闻,李炽当年、驯服那羿氏遗孤时,曾用了“豢龙氏”后裔,只可惜,缺了个董父般的“御龙氏”,驾御不了“天谕”! 而鞫容,只需要小小一粒“噬心蛊”,极其轻松的、就将羿氏遗孤纳为关门弟子。 “噬心蛊”乃无情之毒,只会逐年蚕食人的体魄与心智,故而,蓥娘十分放心,并且坚信——鞫容即便择那“天谕”为冒充皇长子的人选,也绝无可能将其培养成智谋无双、难以驾御之人! 十年之后的羿氏遗孤,不过是她手中的提线玩偶!皇长子珩是如何病恹恹的模样,他也不过尔尔! 泛泛之辈,不足为虑! 眼下,唯一值得她耗费心神、思来想去的,只有阿宁! 鞫容尚且不知——“噬心蛊”此毒之中,还隐藏着一个秘密,一个世间无解之谜! 中毒者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,只有她一人知晓! 既是傀儡的缔造者,一切,就尽在她的掌控之中! 阿宁则不同,即便这孩子再怎么顽劣、倔强,也是她亲生的女儿,血浓于水,故而,绝不可对阿宁施这“噬心蛊”! 如若一个人的秉性无法以外力强行改变,那么,只能耐心引导,让她自觉地学会——隐藏和欺瞒!既要让人看不透她,就得学会骗人的招数,加一层防护色,巧妙伪装自己! “阿宁,你若是乏了、饿了,只须冲门外喊一声‘母妃’,本宫自会命人打开这房门。你想吃什么?尽管说来!” 枯坐一宿,蓥娘纹丝不动,只开了个口,冲房内之人循循善诱,而后,令宫女奉膳。 就在房门外,搁置案几,摆上喷香美味的早膳,娘娘并未举筷,反而唤来侍从奴婢们,端碗持筷,大快朵颐。 蓥娘命奴才们放胆来吃,嘴巴“吧唧”得越响越好,使得房内饥肠辘辘的小公主、听着门外众人吃得香,自个反倒越发地难受! 闻着门窗缝隙处飘进来的饭菜香味,趴在床\上的小公主摸了摸饿扁的肚子,微弱呻吟了一声,又闭眼昏沉沉地睡去…… 熬过了早膳、午膳、晚膳,直熬到半夜里,小公主终是熬不住了,摸下床来,两脚发软地拖移几步,眼前金星直冒,扑通跌倒在地,匍匐在地上,她饿得前胸贴后背、心头一阵阵地发慌,呻吟着,一点一点地爬向房门边—— 咚! 房门轻轻地敲响。 守在门外的蓥娘神情一振,屏息凝神,聆听:房间里的人果然在轻轻叩门! “阿宁?记得母妃的话么?” 没能敲开房门,小公主只听到门外依旧严厉的声音,知道贵妃娘娘在等她开口央求。 贝齿紧咬的下唇,开始发颤,小公主终是忍不住,颤唇“嘤嘤”而泣。 毕竟还是个孩子,没有大人们复杂的想法,饿了,就是饿了,熬不住了,就是熬不住了。 小公主伸手攀抓着门框,带着哭腔,颤声一唤:“母、母……母妃,阿宁饿……好饿!” 门里蚊鸣般的声音,钻进耳来,门外的蓥娘心弦一颤,小公主那一声“母妃”,唤得她鼻子一酸,几乎落下泪来!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天雷降 时隔八年,终于听到自己的女儿唤她一声“母妃”,蓥娘百感交集! 强忍住满腹的辛酸苦楚,蓥娘撑着椅背、咬牙站起,浑身骨架都坐得酸麻,她却欣慰地露出笑颜,亲手打开房门,疾步迈进房内。 看到阿宁虚弱地趴在门边时,她心口揪紧,暗自心疼,却强忍着不去抱一抱孩子,只唤来奴才们,侍奉茶点。 一壶暖茶、几碟香甜的果脯点心、一碗冰糖果丝羹、金丝酥雀如意卷、奶汁角……御膳珍品,齐齐摆在收拾妥当的房中、紫晶嵌玉圆桌上。 绢笼里掌了灯,蓥娘坐在一旁,看阿宁持筷,狼吞虎咽的,整块糯米糕塞进嘴,险些吃噎着。 “慢些、慢些吃。” 蓥娘执壶沏茶,亲自给阿宁斟上一盏香茗,递了过去。 “唔……” 嘴巴里塞得满满的,鼓着腮帮子,小公主抬头看她,眼中闪过一丝犹豫,还是慢慢地伸出了手,接来茶盏,啜了一口,咽下嘴里的食物,而后,依旧闷声不响的、埋头吃着。 “本宫知道你心里不舒服!”阿宁那小脑袋瓜子正对着她的视线,蓥娘瞅着这孩子倔强的小脑袋,暗自斟酌了一番,开口道:“即便你再怎么讨厌本宫,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——今时今日,只有本宫肯收留你,你只得讨好本宫,才能为自己争得一条活路!若不然,你只会吃尽苦头!” 手中的筷子,停顿了一下,小公主低着头,不吭声,却也不再顶嘴。 “人这一张嘴,能讨得苦头吃,也能讨得甜头尝。”留心观察着阿宁神色间细微的变化,蓥娘又道:“你既熬不过,之前又何苦来着?再这么犟,到头来还不是苦了你自己?本宫倒是不痛不痒!” 停顿着筷子,小公主默不作声,面色有些复杂,似是气恼,又似是懊悔,恼自个没能坚持住,却又后悔——既然坚持不住,又何必苦苦支撑了这么久?自个折磨自个,半点好处都没有,不仅白费功夫,还徒增痛苦! “本宫与你讲个故事——从前有一只很饿很饿的狐狸,看到树上一只乌鸦叼着肥美的一块肉,狐狸很馋很想吃那块肉,但它不会爬树,于是它想了个法子,对乌鸦说——你的叫声很好听……” “阿宁听过这故事,乌鸦……叫得很难听的。”小公主轻声回道,蓥娘笑了,“对,乌鸦叫得很难听,狐狸违心说着谎,但,它吃到了那块肥美的肉!” “……母妃,阿宁懂。” 尽管不爱听这位娘娘的话,小公主却也不得不承认——她言之有物,句句在理! 与母后左氏简单粗暴的打骂训导方式不同,母妃蓥娘与她说的每一句话,都令她受益匪浅。 “懂了就好!” 蓥娘持筷,夹了一块凤脯肉搁在阿宁碗里,又将冰糖果丝羹推到她面前,浅笑道:“本宫的孩子,自是聪慧无比,又非朽木,只要学得本宫为人处事之道,将来必不会吃亏!” “本宫的孩子”此言入耳,阿宁心头微微一暖,即便是母后嘴里也从未吐出这样的话来,犹如护犊一般,令她猛地抬头,深深看了母妃一眼。 小公主乌溜溜的眸子里,一点晶莹之芒,比之美玉,更加灼灼耀目。 玉,不琢不成器。 蓥娘见时机成熟,猝然抬手,“啪啪”击掌两声,侍从应声而入,并抱来了一只幼小而可爱的狗崽。 “阿宁是不是很喜欢逗犬?”蓥娘将狗崽抱入怀中,轻抚几下。 小公主睁大眼睛,不由得流露出惊喜之色,“这小狗好可爱!”憨态可掬,逗人喜欢! 如此可爱的幼宠,诱得小公主急上前来,也伸手抚摩几下,狗崽通体栗色的软毛,触感极佳,她心中痒痒,很想抱抱这只小狗。 见小公主主动过来亲近,听小公主咯咯发笑,蓥娘心中笃定:之前在仪坤宫埋伏的眼线,探得的消息属实,阿宁果然喜欢逗犬! “想不想养它?”她一发问,就见阿宁目放异彩,满脸迫切之色、眼巴巴地瞅着她,“母、母妃……”央求的话还未说出口,却见母妃抱起狗崽,径自往门外走,边走边道:“想要它不难,只要你能讨得你父皇的欢心,本宫自会将它送到你面前来!” 在小公主依依不舍、又满含渴求的目光中,蓥娘欲擒故纵,转身步出房间时,嘴角泛一丝笑缕,循循善诱:“阿宁,你想要什么,就得凭自己的本事,去争取!即便不喜欢你的父皇,你也得使他高兴!只有如此,你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!” 口是心非、逢场作戏;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。——这是宫廷里的人,所应具备的伪装之色,同时也是保护色! 阿宁,你须记住,在这宫里头,你不能对任何人,说一句真心话,不能让人看透你! 如此,你才能平平安安的长大,并在这深宫之中,扎稳根基! 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 斗转星移。 五载光阴,弹指一挥。 宫墙柳,换了数次春装,复又抽出嫩芽,纤纤柳枝垂拂春堤,水面上倏地掠过一片黑影,一群雀儿匆忙归巢。 逢惊蛰之季,忽来乌云蔽日,春雷伴着闪电,从浓墨般的云层里落下,轰隆一声,帝都灵山之上,炸起一团火球。 天机观山门前,刻了数百年年轮的参天大树,被天雷劈中,瞬间蹿起妖艳火焰,树干熊熊怒燃。 铅云密布的上空,只闻惊雷声声,久久未见雨水落下,山风劲疾,风助火势,树干上的火蛇扭蹿舔噬,浓烟伴着点点火星,扑入天机观。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荡响,天机弟子们纷纷奔踏而来,或端水盆、或拎水桶,高声呼喊着: “走水啦——走水啦——” 一片嘈杂的声浪中,弟子们奔向山门,洒水救火。场面一度混乱不堪。 有一人,趁乱从人群中偷溜出来,神不知鬼不觉的,偷偷下山,捎带了一则消息,入宫告密。 正文 第六十八章 起风时 一路狂奔,赶至城门口,仍然迟了一步,暮鼓声中,宫门已然阖闭。 告密者焦急万分,偏偏入不得宫,独自徘徊于城门外,忐忐忑忑的,熬过了一个漫长之夜。 翌日。 城楼号角吹响,报晓时分,四道宫门之中,位于南面的朱雀宫门率先开启,几排金属门钉亮铮铮,映着炬龛内的火光,照耀入宫的门径。 禁军门卫数人推门,隆隆声响如兽饥嗥,宫门徐徐敞开,数辆水车鱼贯而入,赶早来装运馊水,各宫路廊上抬出的马桶,整齐排列着,由专人统一处理。 其中,有一辆水车徐徐转向宫中夹城复道,行至半途,驱车脚夫长鞭一甩,鞭梢卷着一截手指般大小的空心竹管,甩进了城壁一侧、如意宫内。 乔装为脚夫的捎信告密之人,复又掉转车头,原路而返,穿出宫门后,在无人的一个角落,换回一身道袍,飞也似的奔向灵山。 正当灵山上突发的、蔓延树丛的那一场“天火”,被天机弟子不眠不休的、以一宿工夫,合力扑灭之时,宫城之中,早朝钟声才刚刚响起,天子銮驾由夹城复道而出,去往金銮殿。 三宫六院便也知晓——圣上昨夜里,又留宿于夹城复道一侧的如意宫。 而仪坤宫,在这五年之内,一直闲置着,匡宗既未颁诏重新立后,也未立下储君,但凡臣子有议,一概推拒。 匡宗称皇子们年幼,立太子之事,还须再等五年,却将执掌后宫大权,悉数交付于贵妃蓥娘。 后宫之中,蓥娘一人执凤印,代行皇后之职,即便德妃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,却也无计可施,与众嫔妃、御妻们一道,妒红了眼的,看着蓥娘在这后宫一人独大。 不仅蓥娘圣宠未衰,还有养在如意宫的宁然公主,这几年,亦深得圣心宠爱,在几个皇子与皇女之中,只有宁然一人,最最得宠。 文学馆学士女官们,皆夸帝姬宁然——即便是女儿身,锋芒却盖过了皇子们,如其母妃一般,艳冠六宫,聪颖好学,文采风流,且骑术精湛。 前不久,宁然公主伴驾游猎,箭射双头怪鸟,博得龙颜大悦,还得了匡宗赏赐,将一颗举世无双的东海夜明珠,赏给了她,喻之掌上明珠。 过一些时日,宫中设宴,匡宗要为豆蔻年华的帝姬宁然,庆贺生辰。 而此时,如意宫中的沲岚姑姑却很是头疼,催着奴仆们四下里寻找,却未将公主找到,沲岚扶额而叹:小祖宗,您这大清早的,该不会又去“找茬”了吧? “姑姑,小殿下会不会在豹房?”宫女们总是看不住小公主,一想到又要挨姑姑的责罚,个个都愁眉苦脸。其中一个侍婢,壮着胆子臆测:“据说豹房里刚猎得几只奇兽,小殿下如能驯得它们跪膝打滚,一准儿又能讨得圣上欢心……” “未着劲装,去什么豹房?”沲岚没好气地斥道,“一群废物!连个人都看不住!” 小殿下的贴身侍婢挨了训斥,委屈地扁扁嘴,不敢多言。 “你们还愣着做甚?还不赶紧去找人!趁娘娘来责难之前,赶紧把小殿下找回来!” 沲岚只顾着操心这位小祖宗,却将一件大事忘在了脑后,直到那粉衣娇俏的丫头提拎着裙摆,从曲廊疾奔而来,手中似乎紧攥着一样东西,迎着她远远地唤: “沲岚姑姑,起风啦——!” 沲岚眼皮子一跳,暗道:大事不妙! ※※※※※ “阿——嚏——” 起风时,天色忽变,雷声又起,暴雨欲来的先兆,在距如意宫百丈开外,一个年约十二、三岁,身着宫娥服饰的少女,从一队宫娥中悄悄抽身溜出,绕花园曲径疾奔时,迎风打了个喷嚏,她揉了揉鼻子,急急迈进一道门里。 门上有匾,上提:尚食局。 各宫用罢早膳,须得准备午膳,正是尚食局最忙碌之时,司膳司酝司药司饎,各领其职,督促典、掌司,与众人忙得不可开交。 少女夹在其中,轻车熟路地混进司膳房,由小后门而出,绕进内院,在囤积货品的库房门外,遭一人喝止:“什么人?” “是俅公公么?”少女不慌不忙,上前敛衽以礼,“司膳命奴婢来取百花露。” 在此看门的太监,尖嘴猴腮的,眼神儿不大正,贼溜溜地瞅几眼来的少女,不肯开门放行,吊高了眉毛刁难道:“怎的今日来了个生面孔?” “芴儿她今日不大舒服,卧床歇养着,司膳便唤奴婢来取。”少女咯咯一笑,眉睫低压下、一记眼波荡来,狐般妩媚之态,长袖之中露出一物,悄悄塞递给俅公公。 俅公公目中贼光一闪,奸笑几声,手中接来此物,掀开蓝花碎布细瞧,竟是御膳房中精心烹调、供身份尊贵之人享用的珍果蜜饯,诱得人垂涎三尺,俅公公“嘿嘿”一笑:“不就是补个缺么,瞧你这小心眼儿,还想夺了芴儿这份美差?倒也够机灵,懂得孝敬咱家,比芴儿那双小手还勤快!” 何止是勤快,这小小宫女胆儿也大、野心也大,居然懂得偷些东西来贿赂他,比那些笨拙的宫女识相多了! “得,去吧去吧,取了东西赶紧出来。”得了好处,俅公公也不再刁难,打开锁,推门让她进去时,又在她耳边奸笑道:“这回顶了芴儿的美差,下回若是抢了掌膳的差事,可别忘了咱家的好!” 少女眸光暗转,巧笑嫣然:“公公放心,准忘不了您的好!待会儿,奴婢就给您送上一份大礼,准保让您吃惊的一份大礼!” “小丫头,够机灵!”俅公公贼眯着眼,伸手欲掐捏她的面颊,却被她巧妙一躲,闪身进了房。 “小心着点,百花露一日才采得一盅,于晨起时,择刚刚吐蕊绽放的花中之魁,嫩尖儿上的露珠,小心采集,得之不易,仅供贵妃娘娘享用,你那小手儿可得端稳咯,小心别摔……” 俅公公倚靠门框,捻着珍果蜜饯,边吃边说,嘴里头刚蹦出个“摔”字,忽听房里头哐啷一响,当真有什么东西摔碎在了地上。 俅公公愣了一下,还没反应过来,就见先前进房的少女猝然从门里冲了出来,一路尖叫着,闷头疾跑而去。 正文 第六十九章 谎话精 俅公公回过神来,慌忙奔进库房,一眼就看到收集着百花露的那只玉盏,碎在了地上,适才来的小宫女,竟然闯下了大祸! 俅公公大惊失色,转身欲追那小宫女,门口却被人堵住了!——听到有人尖叫,司膳领了一批人,匆匆转入内院,奔至库房,看到俅公公一人待在房内,而盛着百花露的玉盏,已碎在了地上。 “俅公公,你为何擅自打开库房的门?”司膳面色铁青,指准了俅公公的鼻子怒斥,“好你个奴才,胆敢监守自盗?!” “不、不不不……”俅公公慌了神,急急冲人摆手时,却将手中珍果蜜饯洒落在地,这才后知后觉地趴到地上,慌乱地用衣袖一遮,想要掩藏,却为时已晚。 “来人,将这厮捆了,交内侍监总管处置!” 司膳一声令下,数人合围上前,俅公公大惊失色,尖声辩驳:“咱家没有做错事!都是司膳派来的那个小宫女,是她打翻了这满满一盅百花露,还将偷来的蜜饯,强塞给咱家……” “一派胡言!”司膳勃然大怒,“本司今日何曾使唤小宫女来此?你说她打翻百花露?这地上并无水渍湿痕,分明是你偷吃后心慌,才将这玉盏脱手摔在地上!” 俅公公正欲还口争辩,司膳已命人绑着他,怒冲冲押他去领板子。 俄顷,内侍监大院那头,响起劈啪之声,俅公公被架在板凳上,挨着竹板子,三十大板打得他屁股开花,不断求饶。 刑毕,执行宦官正欲将他架起,向大太监跪地谢恩时,俅公公突然尖叫起来,颤巍巍伸手指向一处,叫道:“是她、是她!就是她偷吃了百花露,摔碎了玉盏,该受罚的人是她!” 众人闻言一愕,纷纷扭头看去,却见大院敞开的门外,一列宫女拱着个鲜衣少女,正途经此处,那少女略微停顿了脚步,往这边瞄来一眼。 “放肆!”大太监见挨了板子的这厮,居然用手指着那位少女,吓得他赶忙抢上几步,率众人跪倒在地,叩首高呼:“拜见宁然公主,小的们给您请安!” “何事喧哗?” 几个宫女手捧留仙裙曳地的裙摆,随少女入得大院,听此处首席太监惶惶而禀,将俅公公偷吃损物之事细述一番,宁然状似在听,却欺步上前,绕着俅公公,转悠几圈。 俅公公听到众人跪地高呼“公主”时,已然目瞪口呆,万分吃惊、万分骇怪地瞪向少女,直至她走了过来,俅公公这才看清她眼底隐藏的狡黠之色。 之前她乔装为小小宫女,眉睫压得低低的,不欲惹人注目,俅公公甚至连正眼都未去瞧她一眼,此刻,她换回公主盛装,锋芒毕露,实是众人目光的聚焦点,从未抬头窥探帝姬真容的俅公公,在万般惊骇之中,忘了谨守宫规,这才瞪着两眼,有幸看清了宁然公主的相貌—— 帝姬宁然,豆蔻年华,已然美艳不可方物,留仙长裙,纤盈体态,长发如瀑,袅袅佩带、随风飘曳。她手中捻一把绢质团扇,半遮面容,只露眉目。 团扇扇起的微风,吹撩一叶桃型刘海,微露额间一点灿金花钿,衬得剪水双眸、漾几分妩媚春色,眸中却隐着狐般狡黠,偏偏眉梢一挑时,几分冷傲。 即便绕着俅公公,转悠着圈子,她纤秀而高傲直挺的颈项、及挺直的脊背,均流露出骨子里的倔强。 俅公公看得呆住,如此近的距离,他竟看不透她! 仿佛是个倔强傲气的公主,却又隐着狐般狡黠;仿佛艳色逼人,却又冷冷地以扇遮脸,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。 十分矛盾的气质,却十分独特,令人过目难忘! “这奴才的手,适才可是指着本宫了?”宁然弯眸看着受罚之人,语声轻悠,从扇里荡出。 “公主息怒,这、这厮胡言乱语……”大太监口中吃吃,脑门子上冒了一层冷汗。 “你说本宫偷吃百花露?”冲俅公公眨眨眼,宁然似乎在笑,“母妃每日哄我吃,我都嫌它甜得发腻,日日都赏给下人吃了。” “你、你……”说她偷吃,怕是没人会信了!俅公公满面骇然,颤声问:“你为何害我?” “哦”了一声,宁然轻声道:“本宫若是瞧你不顺眼,唤人将你丢入豹房喂兽,何须逗你玩儿?” 俅公公一怔,竟说不出话来,心头莫名地发怵,直觉她就是在“玩”他,而且,还能令他百口莫辩的、坐实了“偷吃”罪名,接受责罚! “无话可说了?” 宁然弯着眸子,旁人却看不透她这是笑了?还是没笑? “诬陷主子,该当何罪?”转身往外走时,她轻轻发问。 大太监忙应声道:“杖毙!” “那就——继续打吧!”漫不经心似的,落下这句话,公主领着一拨人,径自而去。 “她撒谎!她撒谎!” 大院门内,传出了声声闷响,一杖一杖的,打在人的身上,不仅皮开肉绽,脏腑受震,更是筋骨寸断,痛不欲生!俅公公口中吐血,嘶声喊道: “公主骗人!她在骗你们!” “你们为何不信我?为何不信?” “公主——我与你何怨何仇?何怨何仇?” …… 嘶喊声渐弱,终是没了半点声息。 内侍监大院里,复又恢复了平静,众人散去,仅留一张血迹斑驳的绑凳。 地上一滩鲜血,在暴雨倾盆而下时,被冲刷得干干净净,不留丝毫痕迹。 正文 第七十章 恩与怨 “娘娘——娘娘——” 暴雨如注,沲岚姑姑沿曲廊疾奔,匆忙之中竟与捧盂而出的一名宫婢撞在了一起,宫婢端在手中的瓷盂摔在了地上,沲岚也险些跌倒。 “姑姑!”宫婢惶惶跪地,颤声道:“是、是奴婢不小心……” “起来!”依照宫规,摔碎器物也得受罚,沲岚却顾不上责罚了,揪着宫婢急问:“娘娘呢?” 宫婢躬身回禀:“主子回了内殿,祁尚宫得人通报,正赶着去内殿谒见……” “内殿?娘娘——”不等宫婢把话说完,沲岚已匆忙转身,心急火燎地冲着如意宫内殿奔去。 ※※※※※ 咚、咚咚—— 宫门城楼之上,报时的鼓声响起,巳时已至。 雨势未歇,白茫茫的雨雾织成了一片,滴檐下连串的雨珠接入磬中,逐渐溢了出来。宫苑御道上不见舆辇,路廊上却有宫娥领着内仆局分发的蜡烛,一批批的,忙碌地穿梭奔返于各宫各殿。 如意宫,内殿。 幔帐流苏垂缀,阖窗阻了外头轰鸣的暴雨声,殿内掌着灯,燃香袅袅,幽静之中,贵妃娘娘倚榻阖目,右手支额,左手边落着一册古籍墨宝,神游太虚之际,却闻轻捷的步履响动,一人轻唤“娘娘”,缓步而入。 一睁眼,看到曾在仪坤宫与如意宫之间走动的那名女官,满面春风地走来,乖巧地跪在榻前,毕恭毕敬地冲她行礼,蓥娘微微一笑,“起来吧,今儿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?” 自从皇后左氏垮台,这名女官就失去了作为如意宫眼线、行走仪坤宫的作用,这几年倒也不常来如意宫,心中却一直惦念着贵妃给予她的恩情—— 即便当年,她端给左氏的那一碗“催胎药”,未能令左氏滑胎,却也歪打正着的、帮了如意宫一个大忙,由此,她也受到执掌凤印的贵妃娘娘大力提拔,如今,她已由从前的宫令女官调任尚宫,甚至能将触手伸到朝政之中。 “这……”祁尚宫却未平身,而是挪膝凑上前来,紧挨着紫檀加藤的坐榻,轻拢着双手,给娘娘捶捶腿,委婉地道:“适才,奴婢见公主去了太学殿,清早便如此用功了……” “外头下着雨,阿宁又不愿闷在房里,去太学殿逗几个酸丁,倒是兴致所在。”阿宁常说古人迂腐,学士大夫多半冥顽不化,与这些人文斗,就像是看着笼中猴子抓耳挠腮吱吱叫,十分滑稽,自是逗趣。 几位翰林院鸿儒被个半大的女娃逗得头大如斗、连胡子都翘了起来!——蓥娘想着那场面,不由得有些好笑,抬眼却见祁尚宫面露犹豫之色,吞吞吐吐的,接不上话匣,她心中登时亮堂了:“阿宁是不是又闯祸了?” “公主殿下……”祁尚宫小心措辞道,“不过是治了个奴才,也怨那奴才不长眼,瞎说什么公主偷吃……” “治个奴才?”多大点事,犯不着尚宫亲自来禀吧?蓥娘微敛眸光,低头注视着祁尚宫,“那奴才可是有怨言?” “不敢!”祁尚宫深吸一口气,“此人已被杖毙!” “哦”了一声,蓥娘略感惊讶,“治了个死罪?这倒是从未有过!那奴才做了什么?” “倒也没什么……”俅公公死前声声叫冤,至死都不明白自己与公主何怨何仇?祁尚宫细细回想,低声回禀:“前几日,这奴才曾向尚功局状告一名宫女,称其擅入司膳房,偷吃了御膳,奴婢司尚宫之职,处分了那名宫女,责以杖刑,许是乱杖责打之下,损了脏腑,回房后卧榻不起,熬不过一日就闭了眼……”顿了顿,又道:“她临死前也是声声喊冤,反诉俅公公监守自盗,恰巧被她看到,俅公公恶人先告状,贼喊捉贼……” “本宫不想听这些!”猝然打断祁尚宫的话,蓥娘轻揉眉心,“死了个宫女罢了,此事与阿宁有何干系?” 祁尚宫稍稍犹豫,壮着胆子道:“禀娘娘,那个宫女曾是左氏的贴身侍婢,公主在仪坤宫时,左氏时常冷落小公主,一日三餐都不管,饿着小公主,多半还是那侍婢私下里送些吃的来,照料着小公主。” “是不是……阿宁曾唤为乳娘的那人?” 左氏被废,仪坤宫紧要的几个宫人,都跟着受罚,或贬为低等宫女,若是那人冤死,阿宁念在往日主仆情分,代其讨还血债,治了俅公公同样的罪名、同样的死法,确是一报还一报了。 “是,娘娘。”提及废后左氏,惟恐惹娘娘不高兴,祁尚宫忙道:“小殿下也是性情中人……”话犹未落,却见贵妃摆摆手,她便自觉地噤声不语。 蓥娘阖目,暗叹:重情重义、性情中人?阿宁,这是你的优点,也是你的缺点!宫里的人,是没有心的,没有温度的,过于感情用事,就是一件极可怕的事!一不留神,就会误你终生! 这么多年了,阿宁骨子里依旧倔强,怕是也改不了了…… “娘娘?”主子默然阖目,半晌都不吭声,祁尚宫有些惶惶,小心翼翼地开口道:“奴婢还有一事,禀告娘娘。” “左氏的事?”蓥娘一猜即中,祁尚宫反倒愕然:“娘娘怎知?” “左氏虽未削发为尼,却身居冷宫之中,苟延残喘,还能闹出多大的事?”若非宰相仍受圣上重用,左氏又怎会在冷宫安然无恙?蓥娘挥一挥手,刚端盏进来、欲给娘娘润口的宫女,伶俐地退了出去,守在幔帐之外。 “虞美人晋为嫔,而今已是虞充仪,昨日,她做了两件事——”若非左氏那边又有了动静,祁尚宫也不会再次主动来如意宫觐见贵妃娘娘,“一是招了药婆,为她调理身子;二是派了个贴身儿的奴人,暗地里悄悄去探望冷宫中的左氏。” “她这身子还能调理得好?太医也罢、药婆也罢,她这辈子,休想怀上龙种!”蓥娘冷笑一声,妙目中闪烁诡谲之芒,“一来就以美色伺君,施狐媚之术,也不过是在多年之后才晋了个嫔位。”不懂圣上心中所想,即便怀上孩子又能如何?德妃不也甘拜下风?放眼宫中,只有她一人,最懂匡宗! “圣上从不为美色所惑,娘娘能圣宠不衰,岂是旁人能琢磨得透的玄妙?”祁尚宫却也是个明白人,“娘娘从未将她放入眼中,实乃此人手段庸俗,构不成威胁!只不过,她入宫多年,为避嫌,从不曾去冷宫探望她的亲姐姐左氏,昨日却一反常态……” “这二人,一个刚愎自用、一个自作聪明,能翻腾出多大的浪花?”蓥娘嗤之以鼻,“这么多年还不能入主仪坤宫,宰相也没能保住国舅爷之衔,定是对这个妹子失望之极!本宫看她是黔驴技穷,想在冷宫废后那里,讨些法子。” “是否让奴婢暗中行事?”祁尚宫心中却隐隐的不安。 “不必!”蓥娘毫不在意,“由她自个折腾去吧!” “娘娘——娘娘——” 幔帐外,传来焦急的呼声,随着一阵急促的步履响动,沲岚匆匆而入,见着主子,刚要说些什么,却在发觉内殿还有旁人时,警觉地闭口。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告密函 “你且退下吧!”蓥娘坐起身来,望向沲岚。祁尚宫应了声“是”,识趣地退下。 殿内再无旁人,沲岚双手拢在长袖中,疾步上前,一伸手,将暗藏于袖中的一截手指大小的空心竹管,呈给主子过目:“咱们的眼线今早传来消息,天机观那边,出了件大事!” “哦?”蓥娘微感惊讶,接来竹管,搁在掌心扣击一下,从空心的那截竹管子里,滑出了一卷布条,似在慌忙之中被人从衣摆上撕下的,上面用木炭涂鸦般的草草勾画了几笔,合为三个字—— 伯羊至! “公孙伯羊?!”蓥娘目光猝凝,紧盯着布条上寥寥仨字,心弦一绷,“此人曾为旧朝帝师!” “正是!”沲岚气息未平,急道:“一代帝师,为帝王授课,自从渊帝篡位后,便已归隐乡野,连当今圣上都请不动他,想不到,卜正大人竟、竟……” “鞫容请了公孙伯羊赴天机观?”蓥娘不敢置信,“难不成……他想让这一代帝师给那个孩子授课?!” “娘娘,”沲岚提心吊胆,“这可如何是好?” 蓥娘手捏告密函,却发了怔,口中吃吃道:“这个癫狂,真是疯了、疯了……” 帝师能授些什么课?礼仪廉耻?老子孔子?不!公孙伯羊乃当世奇才,他授课教学的,一为“帝王术”,二为“天下论”!皇家宗室趋之若骛,不惜一切想请他出山,重回宫中教导皇子们,却,如何也请不动他。 想不到,鞫容居然有法子请他亲自莅临天机观! “这个癫狂,到底在想什么?”蓥娘柳眉倒竖,愤然一握布条,“那孩子身中‘噬心蛊’,却被鞫容深藏在天机观,足不出户,连观中弟子都不得轻易入室窥探,五年来,鞫容请了多少名师?细数,恐不下上百人!有兵法名家,有博学鸿儒,有奇才谋士,有玄法大宗……这些倒也罢了,他居然连公孙伯羊也请了去!难不成想反了这天?!” “娘娘!”沲岚忙出声提醒,“莫要如此大声,恐隔墙有耳!”待娘娘稍稍平复了情绪,她压低了嗓门,道:“咱们的眼线,在天机观潜伏了将近五年,也没能靠近禁区半步,不能亲眼目睹那些名士鸿儒是如何授课的,连那孩子的面,都未见着,卜正连观中弟子都加以提防,搞得神神秘秘的,奴婢也想不通,在那孩子身上倾注心血有何意义?中了‘噬心蛊’的人,不是病秧子,就是资质平庸,哪能学会那么多东西?即便是皇子们,也学不到那么多!但是……” “但是?”蓥娘目光一凝,紧迫盯人,追问:“莫非还有本宫不知情的事?” “是、是……”沲岚低下头来,支吾道:“是那些名士透了少许口风,曾提及天机观中授课场景,仅概括为一句——吾毕生所学,此子寥寥数月便能悟得精髓,举一反三,反来难倒尊师,愧难当其师也!” “当真有此言?”蓥娘骇怪之余,不禁恼怒:“为何不早些告之本宫?” “娘娘息怒!”沲岚惶惶道,“只因传言实难叫人信服!那些人居然说此子乃凤毛麟角、旷世奇才!更有甚者,说此子乃是惊世鬼才!奴婢以为那些人是得了好处,才帮着说些好听的话……娘娘,那位兵法名家,是卜正用那座金矿为聘,才聘得他来授课。得人好处,定会帮人说好话,奴婢以为他们是信口开河,胡说八道!‘噬心蛊’能逐年蚕食人的心智,那孩子又怎会……” “世间并无‘万无一失’之策!”蓥娘虽也难以置信,却不得不加以提防,“别忘了,此子来历不简单!若是天赋异禀,有远超常人的能力,一切,就皆有可能!”后羿族人,嫡亲血脉,远古封印的神力是否还在?她是大意了,怎就小觑了“天谕”?! “五年一限,娘娘还须给他服一次解药!”沲岚忐忐忑忑地问:“半月之后,时限将至,这解药是给?还是不给?” 蓥娘沉吟片刻,猝然下令:“火速派人,递消息给咱们的眼线,让他无论如何,必须探入天机观禁地,与那孩子接触一下,亲眼见上一见那所谓的鬼才!” 正文 第七十二章 潜入者 戌时。 天机观,内舍。 轻捷的脚步声响起。 九曲回廊上,一个小道士渐走渐近,右手似有残疾,左手提拎竹篮,还时不时左右张望,神色间有几分紧张,刻意放轻了脚步,十分小心、却又十分迅速地往曲廊尽头走去。 穿过一道月洞门,进入一片幽静的竹林,绿竹猗猗,被雨水洗涤得越发青翠。竹林深处一排屋舍若隐若现,嘲风兽蹲于屋脊,檐下吊有铜铃,风中“丁冬”作响,幽静而雅致。 此处,正是天机观的禁地,平素,连天机弟子都不得靠近半步。 趁着夜来无人时,独自踏足禁区,小道士提心吊胆,一步三回头,不断往身后张望,惟恐被人发现他今晚偷入禁地! 雨,一直在下,踏入泥泞中的脚印,顷刻又被雨水冲淡。小道士暗自庆幸:今儿这场及时雨帮了他一个大忙,连留守在林子外的那几位聋哑师兄,也都避着雨,回房中偷懒打盹了,他独自一人偷偷摸摸地进入竹林,也未被人发觉。 入林后,他就觉得眼前那一根根毛竹像是会动,不论他怎么走,它们都会围绕着他打转,转来转去,他似乎都走不出这片竹林。 宛如被鞭子抽打而原地旋转的陀螺,转得头昏眼花了,还是走不出去,不远处那排屋舍,虽然近在眼前,却怎样也无法到达。 小道士猝然止步,紧闭双眼,整个人左右摇摆了一下,酩酊大醉一般,直到脑子里那阵眩晕感消失,才小心地睁开眼来,拍一拍胸口,稳住神。 领教了尊上以竹林为障、设下的八卦玄门阵法之后,小道士不禁庆幸自己是有备而来—— 这阵法,自个儿是破不了了,好在大师兄焱戎给了他一柄能直通禁区“心脏”的钥匙! 焱戎这人有个毛病:好吃懒做。但是认真办起事来,又总能以最省时省力的法子,把事办得妥妥帖帖,小聪明还是有的,也得了尊上的重用,连这竹林设阵,也是他出的点子,当初也只是为了偷懒,免得师尊派他来此看守。想不到这招还真管用,尊上亲自设下的玄门阵法,天机观里没人能攻破。 连焱戎每回来送饭,过这竹林时,都得手持“钥匙”,这“钥匙”也十分奇特,竟是一张图,小道士此刻将它取出,摊在手上,仔细一看,图上标着许多箭头,左右来回,犹如小蝌蚪,游来游去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 “幸亏给大师兄灌了不少迷魂汤,趁他醉酒意识不清,才骗来这张步态图!” 小道士喃喃自语,开始参照图上标记,一步一步,小心翼翼地走,渐渐的,眼前的一根根毛竹,不再聚拢在他眼前打转了,反倒是往两侧主动移开,让出了一条曲折的路径,他绕来绕去的,竟也逐渐走到了那排屋舍前。 抬眼看到烛光摇曳在小窗,小道士鼻子一酸,热泪盈眶。 不容易呀!真是太不容易了!自打他混进天机观当上道士,这都快五年了,一直没有法子靠近禁区半步,若不是凭着他死缠赖打的本事,拼命巴结奉承着焱戎,日日套着近乎,处处投其所好,又怎会等来今日,让焱戎彻底放下戒心,借几分酒意,主动拿出进禁地的钥匙来,通融他私下进去溜达一回,顺便帮焱戎给屋里住的那个人,送上晚膳。 小心地,将“钥匙”藏回袖兜,他牢记着大师兄的叮咛:这张步态图只在今晚管用,过了今晚,你就进不去竹林了,尊上设的阵法,会随着月亮的阴晴圆缺而变幻,明日还得尊上另画一张步态图来,才能顺利通关。 就是今晚,他必须完成贵妃娘娘交代的差事——亲眼见上一见那个所谓的鬼才! “娘娘若是亲自出马,卜正大人也不得不让您见那孩子呀!”沲岚当时心存疑惑,曾问过贵妃娘娘,“或者,等半月之后,奴婢可以借着送解药的机会,去见一见他!” “不妥!”蓥娘当时断然回绝,“明着去,对方有了防范,虽能让咱们见到那孩子,却不一定把真相摆在咱们面前。如果那孩子当真天资聪颖,装傻也不是什么难事!只有暗中行事,趁对方没有丝毫防备之时,才能见到那孩子最真实的面目!” 一定要做到趁其不备! 小道士深吸一口气,握紧了手中提拎的那只篮子,目光直视前方,盯准了窗口透出烛光的那间屋子,举步,一步步往前走…… 近了、近了,当小道士抬起一脚,踏上门廊前一格阶梯时,木头踏板上“嘎吱”一响,小道士心头“怦咚”急跳一下,惟恐那声响惊动了屋里的人,慌忙屏息看向小窗。 纸窗内光线忽闪,似乎有人从烛台前晃过,映窗的烛光暗了一暗,而后,有脚步声渐渐移来,轻轻地,落在了房门处。 屋子里的人似乎听到了外头的动静,正走到门边来,准备打开房门! 咕咚!小道士咽了咽口水,抬起脚来,正准备迎上门去,就在此时,他的背后突然伸来一只手,猛拍在他的肩膀上,一个声音幽幽地响起: “师兄,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 小道士吓得浑身一哆嗦,蓦地回头,惊见自个背后竟然贴着个“幽灵”,脸部轮廓掩藏在阴影里,惟独一双眼睛闪射出幽光,十分诡秘! 听到对方开口,从那低幽的声音中,小道士猜到了一个人:“是……‘三天’师弟吗?” 从人背后冒出来的“幽灵”,龇牙一笑,“是我。” “你、你……你居然跟踪我?!”螳螂捕蝉,麻雀在后!小道士万万没有料到,自个竟被人暗中盯梢尾随,这鬼鬼祟祟之人,居然是“三天”! “是你大意了,‘二天’师兄!” 当年,鞫容招纳关门弟子,布告一发,头一个来的就是如意宫的眼线,赐道号“二天”。第二个来的就是这阴阳怪气的家伙,赐道号“三天”,这家伙平素就跟个鬼似的,缩在角落里,毫不引人注目,连此人的五官样貌,都被众人忽略不记,存在感极低,小道士却知道:从自个刻意巴结大师兄起,就被此人盯梢了。 “你、你总跟踪我做什么?”有毛病么?小道士心头毛毛的,那种感觉十分不妙。那家伙却冲他咧嘴一笑,露着白晃晃的牙,道:“师兄要做的事,还是让我来代劳吧!”话落,猝然扬手,一记手刀切下,砍在师兄颈项。 小道士还没来得及哼一声,就已两眼翻白,倒了下去。行凶之人眼疾手快,一只手托着他瘫软了的身子,轻轻撂倒在地上,另一只手接住篮子,稳稳地提拎着。 风云不惊地,扫清了障碍,他拎着篮子,跨过晕倒在地的人,沿门廊往那间屋子走去。 走几步,忽又停顿住,他隐隐感觉有些奇怪——适才,师兄只轻轻踏了一下木板,极细微的动静,就惊动了屋子里的人,然而,此时此刻,那扇房门却仍未打开,不仅如此,屋子里反倒没了动静。 门廊上寂静无声,他能清晰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,盯着那扇房门,竟莫名的紧张起来。 与那小道士方才的表情一样,他也咽了咽唾沫,握紧了篮子,深吸一口气后,一个箭步跨到门前,抬手敲门,咚咚两声。 门板“咿呀”微响,开了一道缝隙,来客惊觉:这屋子的门,竟是虚掩的。 伸手一推,门就开了。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受愚者 “一天师兄,你在吗?” 试探着喊了一声,屋子里却无人应答,门外之人决定依计行事,抬脚跨进门槛时,幽灵般悄无声息的鬼魅步伐,猝然一变,竟变得迟缓而僵直,如同一个腿脚不大灵便的残疾人。 借着蹒跚跨越门槛的间隙,他脑中电旋,瞬间想好了进屋后该说些什么、该做些什么,如何伪装自己,而又不被人识破身份,为确保万无一失,他甚至连全身而退的策略都想好了。 信心满满地、跨入门槛,他刻意低着头,仔细看着脚下,一瘸一拐的走着,模仿瘸子应有的表情动作,蹒跚了几步,绕过房门边的花架,眼前一暗,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,他这才抬起头来,定睛一看…… 这一看,却险些吓得他魂飞魄散! 这屋子里,居然关着一只斑斓猛虎! 嗅得生人的气味,它猛地一扑,凌空扑来,张着血喷大口,就要将他那颗大好头颅一口咬下! 惊急之中,他本能地闪避,鬼魅般点足飘闪到门口,却未见猛虎追来,忽然感觉有些不对——猛虎扑来,怎的未闻得半点腥风,连虎啸声都听不到,屋子里仍是静悄悄的。 惊愕之中,他凝神细看,登时恍然:眼前不过是一道屏风,那只吊睛猛虎却是画在屏风上的,凌空扑食之态,画得活灵活现,加之烛照的角度与光影的交叠,竟使人的感官出现了错觉,以为那是一头真的猛兽。 常人若是见了这场面,也得吓得两脚发软,他的反应却不同寻常,一惊之后就本能地闪躲,又竭力镇定下来,辨别出了那头猛兽是画在屏风上的,画得如此逼真,不由得令人惊叹! 盯着画中猛虎,他暗暗赞叹画师妙笔,自己虽为一代画匠石谬传人,笔力功法却不及此画十分之一,又感慨烛光投影的角度,让假虎活了一般! 略微出神之际,忽闻“噗嗤”一声—— 屏风内侧,有人在发笑。 笑声入耳,进屋来的人突然心惊肉跳,暗叫:不妙!才刚一进屋,他这超乎常人的反应,竟将自己完全暴露了! 一个帮人送饭来的小弟子,实不该有这样的反应! 僵杵在门口,他的脑子里拼命想着如何蒙混过关,当即作出了吓蒙似的表情,呆呆看着屏风上画的那只虎,而后才大叫一声,仓皇地抱着篮子往屋里头躲避,像是惊吓过度后激发了潜能,他脚下一蹦一弹,瘸子跳大绳似的,显得十分滑稽。 刻意而做作的一连串动作下,他好歹是蹦进了屏风内侧,总算看清了屋内情形——摆设简洁,一桌一柜、一床一凳。 卧榻上,垫枕靠坐着一人,少年之龄,容貌却十分惊人,饶是这天底下最吹毛求疵的人,也无法从他的脸上寻出半点瑕疵,那眉眼的韵致,到了极致!尤其是那双眼睛,夺天地之灵秀,光华流转,隐隐含笑般的睨来一眼,竟令人心口嘭然大作,慑夺了心魂一般! 只是,这少年似乎抱恙在身,裹着厚厚的棉袍,拥被靠卧床榻,面色白得近乎透明,眼神却极亮。 不必说话,少年只用那样一双慑人心魂的眼睛,含笑看着来人,就会让人觉得自己的面容身影、已清晰倒影在那双眼睛里,纤毫毕现,连五脏六腑都被洞穿一般,无所遁形! 看着屋中主人,来客竟一时看得呆住,直到又闻得“噗嗤”一声轻笑,他才猛地回过神来,而后发觉那少年似在笑自己,笑自己这破绽百出的伪装术!——既然要装成被“猛虎”吓蒙后、惊逃的模样,就得以寻常人的思维来作出反应动作,而他,却做反了! “猛虎”在屋子里,常人不是应该往屋子外逃么?他却自个蹦进了屋内! 从进门开始,到现在,只是片刻工夫,他已暴露了两次。 不知为何,听着屋中主人轻笑之声,他就直冒冷汗,总觉得屋中屏风移来的位置、烛光投影的角度,都是被此间主人临时布置的,就像是一个陷阱,等着他主动跳进来。 “一天师兄……”深吸一口气,他硬着头皮,试图蒙混下去,“大师兄病了,托我来给你送些吃的。”说着,举起手中的篮子,将外裹的防雨布罩掀开,还捂得热乎的饭菜香味便飘溢出来,诱得人食指大动。 “我给你摆到桌上,赶紧来趁热吃。” 径自走到圆桌前,他正准备从篮子里端出饭菜,添一双筷子,却听那少年开口了: “师尊让我辟谷。” 淡淡的一句话,语声轻如微风,拂到人心坎里,只觉分外舒畅,不知不觉就接受了对方的说辞,他点了个头,转身就走,绕回到屏风外侧,被半开的房门外吹来的冷风,醒了醒脑,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——糟糕,又出错了! 天机观里从来没有“辟谷”一说,天师尊上自个都荤腥不戒,弟子们也跟着学坏,连斋戒都极少,遑论辟谷修身?! 身为天机弟子,怎能记不住这紧要之事?怎能犯下这样的错? 拎着篮子,他僵立在门口,脸上忽青忽白,有种受人愚弄的感觉,如火般灼在心头,——来此之前,主子曾有交代,只要混进禁地,亲眼看一看鞫容护若珍宝的那名弟子,是不是他猜想中的那个人,看过之后,凭记忆描绘出一幅画像,暗中捎回即可,无须逗留。 眼下,他已见到想要见的人,本应迅速离开,却僵在了门口,动也不动。 心头莫名地火大,想着就这样走出这间屋子,他咽不下那口气! 但,若要返回屋内,扳回一局,却又不知该如何继续伪装下去? 僵立了片刻,他咬一咬牙,硬着头皮转身回到屋内。 屋中主人似乎料到他会回来,并未露出丝毫意外的表情,只是饶富兴味地看着他,似笑非笑。他顿时觉得尴尬,又有些恼羞成怒:对方因何有恃无恐? 面对一个伪装拙劣、暴露后咬牙切齿冲回房内的陌生人,屋中主人就没有半点惶惑不安、或者害怕恐慌的情绪反应? 这少年心智的成熟,竟已超越了年龄的限制,而且,不知怎的,他竟觉得对方玩味般的表情神态,虽不似鞫容发癫的模样,却和鞫容一般的狂! 一个病弱少年,整日困守在此间,不过使了些雕虫小技,让他暴露了自己,居然就以戏谑的表情、玩味地看着他,如看困兽之斗! 凭什么如此狂妄? 无名火起,挟着羞愤之绪,他脑子一热、冲口就问:“这样耍人好玩么?” 这么直截了当的问,耍人者通常会下意识地想要装糊涂,反问一句:“你此言何意?”而后继续绕弯子,耍人玩儿。他也想到了对方一旦口出此言,自己该如何扳回一局,瞬间想好了无数种措辞。 不料,少年轻眨着眼睛,居然点头道:“好玩!” “你、你……”还真敢答“好玩”?! 羞恼之后,又来郁闷情绪,一口气堵在喉咙里,险些闷死他自个儿!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室中谈 童言无忌、童言无忌! 心口默念这四个字,平复一下情绪,他搬来凳子,坐到少年面前,将篮子搁在地上,而后问:“一天师兄若是闲极无聊,想找人玩儿,区区奉陪便是!” 少年微微一笑:“你是何人?” “你猜!”来客不愿相告。 此间主人依旧不愠不火,淡笑而问:“门外一个倒霉蛋,喊你‘三天’师弟?” 来客默不作声,心中暗惊:自己与“二天”师兄在门外的对话,语声低幽,如窃窃私语,实难叫人听到,想不到,这少年竟有如此惊人的耳力! “不过……”少年有些怕冷,房门开着,冷风吹来,他紧了紧棉袍,道:“看你双腿并未残疾,假名之下,应当还有个真名吧?” 来客只是冷哼一声,却不答话,少年瞅着他,忽然问道:“画匠石谬与你有何干系?” “你、你……”来客吃了一惊,脱口就问:“你怎知我是……”话一出口,已来不及收回,吃惊下的反应,又一次暴露了他自己。 “你方才在临摹。”少年指了指屏风,来客这才恍然:此子不仅耳力惊人,眼力更是奇佳! 方才,他在端详画中猛虎时,不自觉就伸手虚空临摹,指尖勾勒下,流露出石谬独门传授的画功笔法,令少年一眼识破他的身份来历。 耳力、眼力,以及敏锐的思维、加之细致入微的洞察力,想要在此间主人面前掩饰身份,就如同孙猴儿在如来佛掌心翻腾,自找苦吃! “罢了,既已被你猜中,我便无须隐瞒!”叹了口气,来客万般无奈地拱手,自报名号:“画匠石谬传人,石中徕。” “是谁唤你来为我作画?”少年语声轻微,似在疑惑自语,“何人对我好奇?” 石中徕险些跳了起来,吃吃道:“你、你怎知……”突然又咬住舌尖,把下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,生怕那少年连自家主子的来历都猜了出来,他慌忙闭口不言,暗自惊骇:连他来此的目的,都被此子洞悉,看来传言非虚! 此子,当真有过人之处! “怎的不说话了,舌头被猫儿叼了?”少年瞅了他一眼,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,眼底几分玩味,宛如猫儿叼着老鼠的尾巴,不急着吃它,先逗它玩儿。 “不、那个……”抬手,擦擦额头,甩一把惊出的冷汗,石中徕不自在地干笑几声,顾左右而言他:“那个……屏风上,是谁留下的墨宝?如此精妙的画技,比之先师,亦毫不逊色,真真叫人佩服!” 少年眼也不眨一下,迅速接道:“多谢!” 石中徕愣了一下,猝然跳脚而起:“你画的?” “信手涂鸦罢了。”少年颇觉好笑地看着他。 涂鸦?还信手拈来?这哪里是在自谦?分明是在卖狂! 石中徕咬着舌头“呸”了一声,连头发也险些根根竖起,追悔自个刚刚就不该说那“佩服”二字! “你来画我,不若我来画你!”绕口令似的,少年谈笑之间,就将这不速之客由外而内,洞察得一清二楚:“‘三天’师弟,相貌平平,脾性阴晴不定,为人孤僻,常在角落独处,是个不太引人注意的人,却有过目不忘的人脸辨识能力,擅长给人画像,却不愿屈就为宫廷画师,反倒受人指使,混进天机观来,伺机而动,帮人办事!若非图个金钱权益,便是欠人恩情,以此报恩!如何,我将你‘画’得可有入木三分?” 此番话,娓娓道来,却将石中徕活剥了一层皮,再无半点遮掩之物,赤裸裸地、站在此子面前。 石中徕已然瞠目结舌,半句话也说不出来,此子却道:“还要陪我玩儿么?” “想不到……”石中徕闷闷地吐出一口气,“你被尊上禁闭在此,所学所闻却不少。” “禁闭?”少年眉头微蹙,轻咳一声,“此言差矣!”不过是丧失了记忆,在这五年当中,无处可去,幸得师尊收留,孜孜不倦地教诲,并不惜一切聘来名师,为他授课,不论是儒家学问、亦或兵法韬略,涉猎其中,妙趣无穷。 他既不觉得闷,也从未有过被人禁闭的感觉,如若身子骨能强健些,师尊也亲口答应,要让他尽早下山! 师尊曾言:十年寒窗苦,一鸣惊人时!为师为你取名“羿天”,终有一日,你会明白此名含义。 四方云涌,潜龙出山!记住你下山的时机——十年之约,五年一限! “石某此言,半点不假!”见此子蹙眉不悦,石中徕灵机一动,计上心头:“有人说你是个鬼才,依我看来,你不过是只瓮中鳖,连脱身的法子都没有,还敢与我卖狂?不过是夜郎自大,坐井观天!” “法子是有的,不过……”少年又似笑非笑,“我为何要受你这激将法?” 噎了一下,石中徕急转眼珠子,一计不成又生一计:“如此说来,你有法子,却不敢擅自离开?怕尊上责罚?一天师兄,师尊将你禁足在此,连观中弟子都不得靠近,这么多年来,你一人孤孤单单,整日闲极无聊,可曾有那么一瞬,对师尊心生怨念?” 激将不成,又来挑拨离间?少年轻叹:“连我的名字都唤错了,你又如何猜出我心中所想?” 眨巴着两眼,石中徕犯了迷糊:此子不叫“一天”?难道鞫容还给此子起了别名?罢了!名字不重要,重要的是:“我当真猜中你心中所想?” 一句似是而非的话,他怎就听不明白?看他妄加揣测旁人心思的样儿,羿天只觉好笑,将错就错,反问:“师尊在你眼里,是何模样?” “妄自尊大,目中无人!” 混在天机观当了这几年的小道士,每日除了打杂清扫,就是颂扬天子、吹嘘尊上,石中徕对此是深恶痛绝,提到这位师尊,牙根儿直痒痒: “整日里一副凌驾在凡人之上的姿态,真当自己是真仙天尊?广纳弟子,不过是搞些气势场面,往自己脸上贴金!想受芸芸众生顶礼膜拜?我看他是树敌不少,狂妄而不知收敛,犯下众怒!” 越说越激动,他握拳一捶桌面,铁口直断:“早晚有一天,他会因狂妄树敌,而自食恶果!” “哦”了一声,羿天但笑不语。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好商榷 “既然你我都对他心生怨念,何不——”石中徕趁热打铁,继续实施离间计,“彼此联手,共商大计!” “让我与你一道商榷,如何欺师灭祖?”说客已是热血沸腾,此间主人却“噗嗤”一笑,浑然不当个事儿。 “怎么,怕了?”明知激将法对此子起不到任何作用,石中徕还是忍不住,哼笑道:“什么天纵奇才?还不是被鞫容吃得死死的!依我看,你也没有法子对付他吧?” 道不同不相为谋! 这人真是个死心眼,认定了他会对师尊心生怨念,一再游说,却不知自个是在无用功! “师弟,”人畜无害般的一笑,羿天瞅着他就道:“你都断言师尊将来如何死法了,睁大眼睛看他自食恶果即可,何须大伤脑筋从我这里讨法子?” 这是什么鬼主意?又拿人当猴耍?!石中徕气得险些吐血,方才还热血沸腾,此刻已暴跳如雷:“断言个屁!那是纸上谈兵!我看你是脑袋空空,什么主意都没有,还白白长了这一副聪明相,瞧着好看,半点用都没有!” 眸光微动,羿天突然敛了淡笑的神色,幽幽地盯着他,直盯得人心头发毛时,他猝然开口,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:“你来了。” “啊?”石中徕哭笑不得,“我这不是来了好一会儿了?” 微一摇头,羿天看他时的眼神,会让人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!“你这一来,离师尊倒大霉的日子也就不远了。” 石中徕一愣,半晌都没反应过来:“什、什么意思?” “听你方才一番言论,已知你的立场。”羿天一语直中要害:“你所效命之人,与我师尊,是敌非友!” 石中徕的心,咯噔一下。 “你潜伏在此数年之久,直到今日,才得到指令,有了行动。”羿天微微一笑,眸中光华流溢,“指使你来此的人,定是坐不住了!敌方躁动,我方必有人首当其冲!如若我没有猜错,师尊这几日怕是会撞霉运、遭人暗算,是也不是?” “……” 石中徕频频抬手擦汗,目光飘忽,不敢与此子对视,更不敢多言半句,惟恐自己的一言一行,都会令此子洞悉更多内情。 此时此刻,他如坐针毡,恨不能拔脚开溜。 “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!”硬着头皮,石中徕强撑笑脸,不让自己输了底气,“请师兄容我再多问一句,只一句!问完即走,绝不再来!” 羿天好笑地瞅着他,“你问,我亦可不答。” “师兄,你身子骨不好,坐床上静养便是,何必逼人动手?” 石中徕自是有法子逼人回答,这法子倒也简单,拔刀抵喉,武力要挟! “客随主便,你想动手,也不是易事!” 刺客不会如此多舌,入室后一剑了结了他人性命,无声无息地离开便是。因此,羿天打一开始就看穿了他,才容得他欺身靠近,“你这双手,拿画笔勉强合适,若要拿刀……伤人之前,只怕会先伤了你自己!” 病弱少年,卧榻之姿未变,石中徕却目露警惕,似乎有了些顾忌,当真不敢轻举妄动。与人僵持了片刻,他率先开口道:“公孙伯羊来此仅仅逗留一日,与你促膝长谈,听了你两句话,居然说你已出师,而后就飘然下山去!石某就想问一问,你与他说了哪两句话?” “你适才说我脑袋空空,还白白长了这一副聪明相,瞧着好看,半点用都没有!”一字不漏地复述这番话,羿天摊了摊手,打趣道:“你刚刚问我什么?我这脑子怎就记不住了?” “师兄!”石中徕哀叹一声,虚长几岁,也得放低了姿态,十分诚恳地道:“小弟错了!如何才能让您开一开金口?” 眸中笑波一漾,羿天瞅着他脑壳上三千烦恼丝,忍着笑道:“乖,把脑袋凑过来!” 暗自呻吟一声,石中徕无奈地把头伸了过去…… 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 破晓时分。 雨势稍歇,风声又起,这天还是阴沉沉的。 万籁村小河边,泊着一叶小舟,李炽坐于船头,头戴青箬笠、身披绿蓑衣,手持钓鱼竿,往河中挂饵垂钓。 船上还摆着四方矮桌,桌上搁置棋盘,无名氏盘膝而坐,面对矮桌上的棋盘,目光却瞄向主子垂入河中的鱼线,只见水面涟漪泛起,竟有鱼儿游来,轻碰鱼钩。 李炽耐心等待,等鱼儿上钩吞饵之时,猛力拉起鱼竿,钓得一尾肥鱼,甩在甲板上,鲜活乱蹦。 无名氏伸手,抓鱼入篓,再将竹篓吊在船舷一侧,道:“恭喜主子,今日收获颇丰。” “可惜此处诱不到鸬鹚,还须亲自感受这垂钓的乐趣!”李炽很有耐心,将饵料仔细穿进鱼钩,放下长线,目光牢牢盯住水面,口中却问:“那座金矿,确已落在王冕名下?” “鞫容请他来授以兵法,以金矿为聘,眼下,这金矿确实落在王冕名下。”无名氏肃容回禀。 “他这是抛了个烫手山芋!”猜到鞫容因何将金矿拱手相送,李炽笑了笑,“金矿宝藏,可充作招兵买马的军饷,皇帝怎肯让它落于民间?金矿记于谁人名下,都只不过是打个幌子,帮皇帝出力,看守宝藏罢了!” “朝廷还派了重兵围着金矿安营扎寨,采矿权紧攥在皇帝手里,国舅爷也好、鞫容也罢,都是领着俸禄,帮主子办差,虽是捞得到油水的肥差,却得让人提着脑袋,稍有差池,性命不保!鞫容捞了这么多年的油水,想必是心里不塌实了,不趁早把烫手山芋抛出去,留着后患无穷!” 无名氏默然聆听,斟上一盏酒水,递到主子手中,却问:“王冕乃兵法大家,他愿意接手金矿,帮皇帝办差,怕不是捞点油水这么简单吧?” “不错!”李炽一仰颈,痛饮烈酒,啧啧道:“世道太平,皇帝不仅坐拥金矿,还稳稳地坐拥江山。但,世道若是不太平,这江山都保不住了,何况那一座金矿!王冕是高瞻远瞩,想等乱世来临,以雄厚财力,私下用兵,却不知……”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布棋局 “不知此人野心有多大?”无名氏猜得主子心中所想,接口道:“匡宗身边有驭刺大将军,朝廷并未重用王冕。若是世道一乱,他是趁乱拥兵自立?还是另择明主、帮人成就大业,再图个兵部尚书之衔?” “择日去试探一下!”李炽搁下酒盏,拍一拍这得力干将的肩膀,叮嘱道:“若不能归顺于我,此人,将来必是心腹大患,须趁早下手!” “是!”无名氏又帮主子满上一杯酒,道:“卑职昨日得到一个消息,鞫容在京城莲花棚赏皮影戏时,与宰相之子起了冲突,一言不合,鞫容用马鞭抽了对方的脸。宰相左淳良大人,翌日上门兴师问罪,却碰了满鼻子的灰,颜面尽扫,气得告病在家,数日未上早朝。” “鞫容这气焰是日益嚣张,狂得连宰相都不放在眼里。”李炽接来酒盏,又一仰颈,畅饮而下,笑问:“匡宗是何反应?” “暴君说要一刀砍了这两个人,免得日日头疼。”无名氏嘴角隐笑。 李炽摇一摇头,目光落回水面,盯着垂钓的长线,默然不语。 此时,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。 河岸彼端,一人扬鞭策马,奔驰而至,到了泊岸的小船边,飞身下马,顺着踏板“噔噔”上船,站到李炽身边,二话不说,解下背上一卷画轴,递了过去。 “石中徕?!”无名氏严肃的面容上,突然有片刻的呆滞,瞪着来人光溜溜发亮的脑袋,忍不住惊问:“你这是去当道士、还是去当和尚了?” “不就是脑壳上少了三千烦恼丝么?你大惊小怪个什么?”石中徕顶着秃驴似的一颗光头,回瞪一眼,犹如被人踩着了痛脚,险些发怒。 无名氏识趣地闭口,不再追问。 “怎的迟了半日才来?”李炽也定睛看了看他,接来画轴,徐徐展开,一幅画像赫然映入眼帘,“画中之人,就是鞫容藏在天机观禁地之中的、那个叫‘一天’的小弟子?” “正是此人!”一提此子,石中徕面色复杂,欲言又止。 李炽盯着画像,仔细端详之时,讶然发现:画中人没有双眼! “为何不将眼睛画上?”无名氏也十分吃惊。 石中徕深吸一口气,坦然道:“画不出来!此子之眸,天下最好的丹青妙手,也绝难传神于笔尖。既画不好,倒不如不画!” “此子的眼睛,有何独特之处?”李炽更觉惊奇,细看画中人,弱不胜衣,却丰神楚楚,若是添上一双眼眸,容貌长相,必是迷人之极!再长些年岁,怕是要折了无数少女的芳心。 石中徕答来一句:“天地间的智慧,似在他一人眼中!”那双眼眸,实乃夺天地之灵气! 啪嗒! 画卷脱手而落,李炽面色复杂变幻,暗自心惊:短短五年光阴,鞫容如何能做到、将一个野人似的狼孩,培养成人中龙凤! “果真是当年那个狼孩?”无名氏唤出记忆中的影象,对照这画中人,他自个也难以置信:“这变化真是太大了,卑职都快认不出他了!” “可曾与他交谈?”李炽卷起画轴,搁于一旁。 “有!石某问他——你与公孙伯羊说了哪两句话,竟让一代帝师在短短一日,就亲口承认你已出师?” 听得石中徕此言,李炽目光一凝,紧迫盯来,追问:“他如何回答?” 石中徕摸一摸自个光秃秃的脑袋,闷着一口气,低声道:“公孙伯羊与他论及‘帝王术’与‘天下论’,此子答——帝王术,既御人术,成帝业者,须懂得如何用人,将军、谋士,人才、怪才,忠臣、奸臣,在其位而谋其职,各尽所能,懂得御人之术,并有容人之量,乃君主也;天下论,简而概之,乃天下人之天下,欲得天下,须得天下人心归一!” 砰! 猝然拍掌击在棋盘,李炽瞪着石中徕,半晌说不出一句话。 无名氏也默不作声,眼底却有几分骇然。 沉默了半晌之后,李炽才开了口,闷闷吐出四个字:“此子……惊人!” “公子……”无名氏心中隐忧:那孩子曾由他亲手调教,本是刺客之中天分最好的,而今,却已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孩子了!随着年岁的增长,此子越来越优秀,势必成为公子劲敌手中绝佳的一枚棋子,来倒戈相向! “都是卑职的错!当初,卑职就不该将此子带到公子面前来!”无名氏悔不当初! 当年,若是将此子乱箭射杀,或者放任此子在野狼峰与狼群为伍,就不会有今日这局面了。 看到麾下得力干将自责的表情,李炽却古怪地一笑,打了个手势,命石中徕自行离开,而后,他伸手压在画轴上,低声道:“剑有双刃,事有好坏!皇长子失踪后,蓥娘不得再孕,却将寻找儿子的重任,托付给鞫容一人。当时我就觉得奇怪!而今细想,这二人分明是想操纵此子来筹谋大事!” 无名氏心头微微一动,“公子的意思是?” 手指轻点画轴,李炽沉吟道:“此子只比皇长子珩早出生个把月,如若皇长子已身遭不测,而这二人当真想在此子身上筹谋大事,必会深谋远虑,待万事具备,方可接他入宫,乃至……入主东宫!” “东宫?!” 那是公子曾经所处的位置! “不错!此子,确是一枚绝佳的好棋子!” 李炽嘴角隐着诡谲笑纹,收起钓鱼竿,坐回矮桌前,拈来一枚棋子,搓揉在指尖,“落在鞫容手中,可惜了……” “公子想要将此子夺回?” 无名氏猜得极准,李炽已开始往棋盘之中精心布局,落下一枚棋子,便吩咐他去办一件事: “今日动身,赴京城!等宫中发丧时,速速送一个人去宰相府!” 宫中发丧? 宫里头身份显要之人,都还活得好好的,哪有什么丧事可办? 无名氏大惑不解,却不敢多问,领命后,只管依计行事。 李炽也不多解释,甚至连要送什么人去宰相府,此时也不肯透露半点口风,只道: “暌违多年的帝都长安,而今不知是何面貌?本公子也得回去一趟,看一看故人。” “公子须掩人耳目,乔装入京。” 无名氏心想:鞫容在皇帝眼皮子底下,还能瞒天过海、做些小动作,若非他们的眼线办事得力,连公子也会被蒙在鼓里、而举棋不定!既然对方擅于隐瞒,公子也得格外留心。 “无名,你无须担心!此番,你我分头行事!” 摆手让无名氏退离船只后,李炽聚精会神看着棋盘,轻轻落下一子,局面瞬息而变,他口中喃喃自语: “是时候,动一动朝中格局了。” 正文 第七十七章 下诅咒 三日后—— 帝都宫城内,猝然发生了一桩大事。 当日,废后左氏逃出冷宫,奔上城楼,白衣纤纤,高高站于城墙之上,等匡宗下了早朝,銮驾从城楼之下缓慢经过时,左氏口中高呼: “臣妾有冤——贵妃夺吾之子,杀吾之子,吾身将化为厉鬼,缠于宫中,直到含冤昭雪,圣心不再受人欺蒙!” 泣血般的呼喊声,惹得众人齐皆翘首,骇然而望。 匡宗步下龙辇,看到她时,勃然大怒,喝令侍卫速来。 禁军侍卫冲着城楼奔来,左氏仰天凄然一笑,猝然纵身一跃,白衣飘飞,从高耸城楼上直坠,砰然摔在銮驾前,鲜血汩汩流淌,瞬间染红了御道。 曾经母仪天下、乃六宫之主,而今,她却以最惨烈的方式,告别了这深宫,香消玉殒,独留深深怨念。 血珠溅目,匡宗勃然拂袖,命人从速处理。 宫人急来敛尸入棺,打水冲洗,御道上溅染的血渍,几经洗刷,仍留下了斑驳痕迹。 惟恐废后冤魂来缠,宫人们都急于避开这一段路径,绕着弯地走。 圣上怒气冲冲、回了寝宫,下旨砍了看守冷宫的奴人脑袋。 宫中霎时间人心惶惶,流言四起。 从巳时三刻事发,直到巳时四刻,消息才传入如意宫中。 由于宫人慌乱,稍早前竟还错闯到容华殿去,耽搁了一阵,才至沲岚姑姑面前,惶惶禀告此事。 沲岚大惊失色,步履匆匆,急至内殿门外,却闻得守门太监跪禀: “娘娘正在内殿小憩,吩咐奴才们,午时未至,任何人不得入内惊扰娘娘!” “这、这……这可如何是好?” 沲岚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,在门外一个劲地打转,却连半点法子都没有。 闻不得外头的骚动,此时的如意宫内殿之中,静谧祥和。 袅袅香气,弥漫于帷幔内,蓥娘卧于香榻,梦会周公,却睡得不太安稳,半掀了被褥,露着玉臂,仍是香汗淋漓。 她颇难受地紧蹙眉头,口中梦呓声声: “……不、别过来……别过来……” 闭着双眼,她咬紧了牙关,时不时地摇头,汗湿枕头,似乎在惧怕着什么。 殿内,南侧小窗“嘎吱”微响,一丝凉风吹来,幔帐一荡,忽有人影晃闪! 似有若无的脚步声,渐渐移近,又悄然停在了香榻边。 榻上睡着的人,心头忽来惊兆,微微睁开了眼睛,眼中一片迷茫,她尚未完全清醒,迷迷糊糊的,看到床前站着个人。 香烟弥漫之中,那人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,她朦朦胧胧地看着,忽然轻唤:“炽郎?” 闻唤,那人浑身一震,急退几步,在帷幔一侧闪了闪身,倏忽不见! “炽郎?” 不、不对呀!他怎么可能进宫来? 蓥娘逐渐清醒过来,霍地坐起,目光一扫,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发现,她不禁疑惑:难道是自个在做梦? “来人——!” 摇铃一呼,正在门外焦急等候的沲岚,立刻应声而入,撩了幔帐,疾步凑前,于香榻边跪见娘娘。 “沲岚,”蓥娘急问,“方才可曾有人进过内殿?” “不曾!”沲岚摇一摇头,“奴婢守在门外,不曾看到有人擅闯入内。娘娘……”心急火燎地来,到了娘娘面前,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。 “何事惊慌?”蓥娘这才留意到:这贴身心腹,怎的满脸焦灼之色,莫非是出了什么事? “禀娘娘,废后左氏她、她……”沲岚脑子里乱得很,已想不出委婉的措辞,只得颤声道:“她跳城楼自尽了!” “什么?!”蓥娘吃了一惊,与她怔然对视,“她死了?” 沲岚默然颔首。 “怎会如此?”蓥娘隐隐觉着事有蹊跷:左氏被废之后,这些年来都在冷宫之中苟延残喘,心中一直有个强烈的意念在支撑着她,日夜都在盼着她的珩儿能平安归来,想要活着再看孩子一眼…… 今日,她怎就突然想不开了,居然自个寻死去了?! 沲岚又将宫人那里听得的话,复述了一遍,提及左氏站在城墙之上,泣血般哭喊、诅咒贵妃的那番话时,蓥娘面色微变,似乎想到了什么,急问道:“她这几日,与何人接触过?” “奴婢只听说,前几日虞充仪曾派人去探望过她。”这消息,娘娘不是早就知道了么? “虞嫔?”蓥娘摇一摇头:不会是她,她若有能耐让左氏动了轻生之念,这些年就不会白熬了!“凭她那些小心思,还无法令这后宫不得宁日!” “莫非……是德妃?”沲岚想得有些偏了,蓥娘又一摇头,“她?她若有这能耐,必不会苦等五年之久!”直等到眼睁睁看她执掌了凤印,再出手来扳倒她?这岂是明智之举?除非德妃脑子被驴踢了! “那会是谁?”沲岚百思不得其解。 蓥娘目光微闪,瞄向幔帐一侧,脑海里浮现着李炽的身影,却又觉得不大可能:炽郎如何能入得了宫?难道这宫中还藏有秘道? 心,咯噔一下! 蓥娘表情凝重,下了香榻,由沲岚伺候着更衣时,沉思了片刻,缓步走到栉妆台前,照着那面铜镜,她沉吟道:“留神打探一下,左氏生前遗物,被何人收走?若是无人来收,你去收来,务必一件不落!” 正文 第七十八章 思对策 沲岚匆匆离开。 片刻工夫,又匆匆而返。 待娘娘挥手示意梳头侍婢们退出门外后,她才凑上前来,小声道:“左氏入棺,圣上命人从速发丧,各宫娘娘避而不见,惟独虞充仪去了灵前,有人看到她从左氏袖中取走了一物,似是一封血书!” “她是刚刚取走的?”蓥娘思忖:若是还来得及,须得火速派人守住出宫的路径,拦下虞嫔的人,截来那封血书,万万不能流出宫外! “她取走血书,约莫已有半个时辰了。”沲岚低头回禀。 “半个时辰?来不及了、来不及了……”蓥娘抚在鬓发上的手,微微停滞住,而后缓缓放下,“那份血书,眼下怕是已落在了宰相左淳良的手中!” 往日里,听得些宫中谣传,宰相大人尚且不会信以为真,即便亲妹子口口声声说儿子被人掉换,却因当年有圣上亲眼验证,更有九幽灵女家族图腾铭刻在婴孩胸口,仅凭左氏一人之言,如何能叫人信服?连她的兄长,也全当是后宫之争时所用的手段,上不了台面,更不足为信! 而今,左氏竟以死鸣冤,留下血书,字字含泪,感念手足亲情的宰相大人,恐已追悔莫及! 他现在必然只剩一个意念:誓要为含冤而死的亲妹子,讨还公道! “这、这可如何是好?”沲岚满面焦灼之色,惶惶道:“宰相若是信了左氏留于血书上的冤情,恐对娘娘不利哪!” “本宫执掌凤印,又得圣上眷宠,除非他是个傻子,不然,绝不会轻举妄动!”蓥娘临危不乱,冷静分析,“他揪不到一个好时机,就扳不倒本宫!” 匡宗已对左氏憎恶之至,也正在气头上,左淳良若是挑这节骨眼,去圣上面前,贸然告御状,怕会惹得龙颜大怒,官衔不保! 时机不对,宰相如何能扳得倒她? “娘娘势头正旺,宰相也是无可奈何的。”沲岚松了口气,却见主子又摇了摇头,道:“水满则溢,切不可大意!事关皇子承位,即便不为左氏昭雪,左淳良也得为自己着想,失了国舅身份,虞嫔又不成气候,此时若还有个夺嫡势头强劲的皇子亲外甥,左氏一门的仕途,亦可少些波折!” 宰相必然会为此费尽心思,从今往后,她必须慎防此人,若不能令圣上罢免了宰相官职,就拔不去她心头这一根刺! 左淳良也是个明白人,自知一旦与她对立,若不能竭尽所能将她扳倒,他自个就得倒大霉! 但,照目前来看,事发突然,左淳良一时筹谋不到良策,断然不会冒进,他必定会静侯时机。 “那、那……奴婢该为娘娘做些什么?”沲岚干着急,却想不出半点法子。 “知己知彼,方能百战不殆。”蓥娘眸光慢转,暗自思忖:扳不动她,对方定会从她周围关系密切的人当中,寻找目标,先行下手!时机不对,对方也会想尽办法,创造时机! 她的人若是捅了娄子,形势就会对她不利!若不能丢卒保车,必然引火烧身! 谁会成为左淳良下手的目标? 脑海里灵光一闪,蓥娘脱口道出个人名:“鞫容!” “卜正大人?”沲岚一怔,“对了,皇长子之事,他也亲自参与了。” 皇长子出生之时,皇长子亡故之时,与如意宫密谋之事,都有鞫容插手其中!左氏在血书上必会提及鞫容! “奴婢听说,前几日,宰相大人还与卜正闹了不愉快,二人正势同水火!” 鞫容狂妄,于朝中树敌,弹劾他的奏本,累在案前,匡宗对此也是头疼不已。 “他曾屡次化险为夷。”蓥娘心中隐忧,叹道:“本宫也只能冀望他此番能再次逢凶化吉!” “那、那……那孩子怎么办?”沲岚急问。 当初,她就觉得娘娘将如此紧要之事,托付给卜正大人,实是过于冒险! 鞫容并不是一个能让人放心的人! “时机尚未成熟,本宫还不能与那孩子正面接触!”不能将那孩子领到宫中,只能静观其变了!蓥娘又道:“左氏临死前的那番话,足以让众人把视线集中在如意宫中,本宫的人此时必须稳住,不能有任何动作,以免落人口实。” 无法支援鞫容,她须得明哲保身! 好在鞫容也不是个吃素的主!若无高人指点,凭宰相一己之力,一时恐也拿不下他。这一点,令她稍感心安。 “奴婢明白了。”什么事都不能做!必须先稳住,不露半点马脚,不令政敌有机可趁。 沲岚谨记在心,闭口不再谈及此事,持玉梳帮娘娘梳理发饰。 内殿寂静。 蓥娘盯着铜镜中朦胧的倒影,心头始终挥不去炽郎的身影,如鬼魅缠身,令她渐渐不安,猝然开口问道:“阿宁知道左氏亡故这一消息了么?” 梳头的动作一缓,沲岚忐忑道:“多半是知道了。” 宁然公主一直以为左氏是她的生母,惊闻噩耗之时,她该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吧? “速速唤她来见本宫。” 想着左氏临死前哭喊的那番话,蓥娘更加不安:阿宁如此聪慧,会不会猜到些什么? 如若阿宁对自己的身世,有所怀疑了,她是不是该将真相告诉阿宁? 阿宁又是否愿意保守秘密,帮着母妃一道欺瞒她的父皇? 性命攸关,不到万不得已,她实在不想说出真相,惟恐伤到阿宁…… “是!” 沲岚是懂娘娘这番心思的,慌忙搁下了玉梳,正准备起身去寻小公主,刚一撩开幔帐,却见殿门外人影翩闪,一身骑马装束、足踏小蛮靴的宁然,正往内殿走来。 “母妃!”如黄莺出谷般的笑声,荡响在内殿,宁然公主笑靥盈盈,翩翩而来,冲母妃撒娇道:“天色放晴,母妃快陪阿宁骑马放风筝去,别闷在这屋子里了,走嘛,赶紧走嘛!” 蓥娘先是一愣,凝眸看了看女儿,而后,唇边露一丝欣慰的笑。 “好好好,”拗不过这孩子撒娇般的央求,蓥娘宠溺地拍拍女儿面颊,“母妃换一身装束,这就陪你放风筝去!” 骑着马放风筝,怎能穿这么累赘的衣裙,她使了个眼色给沲岚,沲岚心领神会,忙唤来侍婢,手脚麻力地帮主子换好装束,目送这母女二人有说有笑地走了出去。 沲岚仍呆呆站在内殿,心中纳闷:小公主到底在想什么?她怎的半点都猜不透了…… 正文 第七十九章 有客至 数日光景,弹指一挥。 宫中惶恐不安的气氛,略微淡去。 如意宫一如往常,连宫娥太监都日日按部就班,没有生出丝毫异象。看似风平浪静之中,却隐隐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,固若金汤般的,让人揪不出一丝丝可钻的缝隙! 静静观察这几日,果不出蓥娘所料,宰相府那边暂时没有任何动作——左淳良苦思不得良策,自不敢轻举妄动。 而左氏轻生、血溅銮驾之事,已惹怒了圣上,惟恐怒火波及左氏一门,左淳良不敢再以抱恙在身为由不上早朝。 那日清晨,他一上早朝,同僚们就摇头叹气,以为他败走下风,在鞫容面前无法强硬到底! 听人在背后议论纷纷,左淳良心中更加窝火,一时却又无计可施,眼睁睁看着鞫容大摇大摆地来,入宫给废后左氏卜定出丧吉日时,竟当着他的面,张扬了满脸得意的神色,狂妄而嚣张地大笑三声之后,扬长而去! 僵在原地,左淳良几乎憋至内伤,恨不得立刻将鞫容千刀万剐! 宰相吃瘪的消息,传到如意宫时,蓥娘心中亦忧亦喜! 忧则忧鞫容太不知收敛,还如此狂妄地火上浇油,必会刺激到宰相怒火中烧、起了杀心;喜则喜宰相大人至今还一筹莫展,没有半点法子去对付鞫容。 只要鞫容不出事,那孩子自会平安成长,十年之约,仅余五年,过些日子,她请旨去天机观祈福时,会将解药随身带去! 即便安插在天机观中的眼线,那夜未能顺利见到那孩子,她却也想通了——欲入主东宫之人,必不能太过平庸,匡宗再怎么宠她,太子若是不成器,众臣也会有异议,皇子们虎视眈眈,他势必是众矢之的,若无自保能力,反累及她! 罢了、罢了! 此子聪明些也好,只要他身中“噬心蛊”,就无法脱离她的掌控,也难以对她存有异心! 蓥娘渐渐放下心来,只等明日宫中发丧,送走左氏,一扫晦气! ※※※※※ 漫漫长夜一过。 终于盼来了宫中发丧之日。 天空中铅云密布,暴风雨来临前夕,灵柩抬出,送葬仪仗只寥寥数人而已,打着白白灵幡,片片冥纸翻飞,往京郊之外,渐行渐远。 一顶青色软轿,却在此时,由京郊官道而来,与发丧队列迎面而过,背道而驰—— 灵柩出城,软轿入城。 豆大的雨点自空中落下,渐渐绵密起来,顷刻已是暴雨倾盆,脚夫们冒雨抬轿,步态匆促,穿街而过。 距内皇城官衙区不远,十分僻静的横街尾段左转,有一条长长的弄巷,整条弄巷仅有一户人家。 高高堆砌的大青砖围墙,从曲折巷头延伸至巷尾,中间辟开大门,门高两丈,宽丈半,朱漆,铜兽门钹,擦得锃亮,白云石九级梯阶的两侧,各蹲着一只巨硕狰猛的石狮,看上去,那股子气派,真不是等闲人家。 门檐下,灯笼摇晃,三个金闪闪且脱胎汉隶、飞鸿戏海之姿的正楷笔意嵌现——“宰相府”。 轻捷低促的发力声转入弄巷:“嘿唷”“嘿唷”四个泥腿汉子齐力抬着那顶青色软轿,健步如飞地奔进弄堂。 轿子稳稳停在了宰相府门前。 脚夫冒雨奔上石阶,叩响门钹,唤得门丁出来,投了名刺。 门人携名刺迅速入府禀告老爷。 俄顷,几名青衣小帽的家丁疾步奔来,敞开了前门,分立两侧,必恭必敬地垂手站着。 大敞的门里,徐步走出一人,不惑之年,身着圆领大袖、绣以麒麟兽的一品朝服,头戴展脚幞头,腰间束一根镶了黄沉香吉祥兽纹木的革带,方方正正的国字脸,黑须鹰目,目光炯炯,步履沉稳,那一身高官派头,使人一眼辨出:门里出来的人,正是宰相,左淳良。 站在白云石阶上,居高临下,左淳良手中握着那张名刺,目光略带探究地看向那顶青色软轿,沉声道:“本官亲自出门迎客,你这不声不响地躲在轿子里,是何缘故?” “左大人!”软轿里阴阳怪气的一声笑,“可曾猜到来客身份?” “不曾!”左淳良右手攥名刺,往左手掌心轻敲,思索片刻,仍猜不出轿子里坐着何人,连对方投来的名刺也非同寻常,上面没有名号,只写了寥寥八个字—— 欲灭天机,速来迎客。 “舍下略备薄酒,客人既已来,何不入厅堂,把盏畅谈?”官场里历练得老谋深算了,饶是大风大浪拍来,左淳良也还沉得住气,不失礼数,拱手迎客。 “左大人快人快语,贫道却之不恭!” 轿子门帘一掀,一人狷急而出,分明已在轿内闷得不痛快,却还端着姿态装腔作势,直到闻得主人请客入内一叙,此人才迫不及待地蹿出轿来,疾步奔上石阶,抖一抖身上沾的雨水,与主人家见礼: “凌峰真妙观第七代掌门人蛮玄子,见过左大人!” 听得此人自称“贫道”时,左淳良已凝神留意着,见来客当真是一袭道袍,竖了单掌、以道人独有的姿态见礼,他心中微微一动:“你与那人,是同门?” 正文 第八十章 似故人 “大人明察秋毫!”蛮玄子翘着下巴,故弄玄虚,“不错,贫道与他,不仅是同门师兄弟,还曾有过不小的过节!不瞒大人,当年的他,曾是贫道的手下败将!” 左淳良暗自皱眉,凭着自己官场阅人无数的眼力,一看此人:宽额狭目,目光闪烁,性子狷急,且好大喜功,当真是瞧不出半点本事,只觉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阴险小人! 难道是江湖骗子,上门来讹人钱财的? 那他真是走错了地方! “这位道长……”左淳良不动声色,站在门前也不急着领客入内,反问道:“你从何处打听到本官这里?” “有人请了贫道来,给大人指点迷津!” 蛮玄子还是那一副臭德行,三两句就将自己全身上下没几两重的贱骨头,抖擞在旁人眼皮子底下,也不觉丢人,反倒自鸣得意。 “哦?如此说来,请你来京为本官分忧之人,可是天上的神仙?” 左淳良心中暗笑:当真是江湖骗子!披了一件道袍,端着道貌岸然的姿态,做着鸡鸣狗盗的事,还当旁人都是瞎子?就他这副德行,还能灭天机?真真可笑之极! “神仙?不错!确实是个神仙般的人物,比自号‘天机’的人,还要神机妙算!”话里贬低鞫容,蛮玄子心里痛快,他挤了挤眼皮子,凑近些,挨着大人的耳根子,“嘿嘿”一笑,道:“请贫道来京的那人,自称是大人您的故人,他让贫道带了一句话给您,说您只有听了这句话,才会心悦诚服地备上佳肴,为贫道洗尘,让贫道在宰相府叨扰数日,直到事成!” “哦,那位神仙还让你带了话来?”该不会是……算命的那一套说辞?说这道人是本官命中贵人? 左淳良面露愠色,已有些不耐烦了,暗暗冲家丁打了手势,让他们持起粗棍子,准备将这骗子乱棍驱逐! “左大人!” 蛮玄子目光略闪,竟也发觉了宰相大人面色不善,似乎并不相信他,直到此时,还不主动领他入内,不禁有些心急,脱口就道:“旧时堂前燕,飞入百姓家。这就是您的那位故人,托贫道捎来的那句话!他说,只要大人您听了这句话,定会念及昔日故交!” 左淳良闻言一怔,突然想起一人来,那人曾经身份显贵,而今已为庶民!——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。 难道真是此人?! “快快住手!”赶忙喝止拎棍来撵人的家丁,主人家的态度骤然转变,打消了心中的疑虑,左淳良捋须笑道:“道长远来是客,一路上辛苦了!快、快随本官入府,本官这就命人设宴,为道长洗尘!” “多谢多谢!”蛮玄子口中也蹦出一句:“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。贫道已答应那人,不出三日,必帮大人除去那块心病!” “不出三日?!”三日内,就能助他灭天机?!左淳良既惊又疑,“道长如何能做得到?” 莫非这个道人,并不晓得鞫容的厉害? 就连圣上都十分钦佩卜正通晓天机、神卦精准的能耐,故而,对他发癫时的胡作非为,是睁只眼闭只眼,任凭大臣们屡屡弹劾,却不愿痛下杀手。不仅如此,圣上一遇难事,或偶感烦闷之时,就时常命他入宫占卜、洞察天机、以测国运! 圣上甚至以为:只要有卜正在,就能驱邪避凶! 有皇帝撑腰,鞫容有恃无恐,气焰日益嚣张,虽处处树敌,却至今毫发无损,他靠的不仅仅是运气,还有心智手段! 最紧要的是——鞫容的背后,还有贵妃娘娘! 眼下,就连他这个城府极深的当朝宰相爷,也对鞫容无计可施! 这貌不惊人的道人,又如何能在三日之内,灭天机,取了鞫容性命? 迎着宰相大人惊疑的目光,蛮玄子“嘿嘿”一笑,掐指一算,道:“贫道卜得——不出三日,天机观内,必有血光之灾!请大人您,拭目以待!” 左淳良一面引领贵客入府,一面赔笑道:“是是是,承蒙道长吉言!只是……本官不明白,道长心中有何良策,能让这血光之灾不偏不倚,恰好落在天机观内?” “明人面前,不说暗话!”绕曲廊走向厅堂时,蛮玄子暗自留意观察:这宰相府邸的布置格局,甚有讲究,连花圃中一草一木,都属珍稀品种,雕栏玉砌,飞钩重角,处处都显露出达官显贵的阔绰气派! 自个到这堂堂宰相府来,可不知得有多少油水可捞?蛮玄子眯眼一笑,几分油滑:“大人可曾听过——既生瑜,何生亮?” “这……”左淳良一看他的神色,就知道他心中动了贪念,这么一个奸猾阴险的小人,如何能自比孔明? 碍着客人的面子,左淳良也不好直言,只尴尬一笑,道:“道长的意思是,你就是他的克星?” “正是!”蛮玄子装腔作势,一摇三摆地走在宰相府中,下巴翘得老高,两眼却一个劲地贼溜着,东瞅瞅西瞄瞄。 “如此说来……”左淳良心中十分反感此人,颜面上却不动声色,反而顺着此人的意思,逢迎道:“道长定是知道他的弱点?” “聪明!”蛮玄子得意忘形,伸手一拍宰相的肩膀,一脸奸笑,“天底下,只有贫道晓得该如何对付他!且能一击奏效!他要是得知贫道来了京城,必然吓得屁滚尿流!” “是是是,”左淳良低头看看拍在自己肩膀的那只手,眼底闪过一丝鄙夷和不悦,口中却道:“自然不能让他知晓道长您来了!这几日,您便住在本官府邸,以免走漏风声,让他有了防范之心。” “那就承蒙大人盛情款待了!”蛮玄子浑身飘飘然,眼前浮着一枚枚金元宝,走在宰相府中,难掩贪婪欲念,手心一痒,忍不住伸将出去,揪下画廊圆柱上一串装饰玉穗,悄悄塞进袖兜,嗯哼一声:“京城可真是个好地方呀、好地方!” 左淳良沉住气,只当没看到这位客人不当的举止,步履沉稳地走向厅堂,状似亲善而随和地问道:“本官一向好客,道长且安心住下!哦,对了,却不知你的那位同门,有何弱点是你知,而旁人不知的?” “大人莫慌,且让贫道酒足饭饱后,再与大人慢慢道来!”蛮玄子目光闪烁,又开始故弄玄虚。 “好好好,本官这就吩咐下人,摆宴!”左淳良老谋深算,虽对来客心生鄙夷,却也晓得:自己的那位故交举荐来的智囊,必有常人所不及之处,只要能除掉自己的心病,即便今日来的是个乞丐,也照样得好酒好菜地款待! 不过是加以利用罢了! 对自己有用之人,当老子来尽心伺候着,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,此人,连个屁都不是! 左淳良设宴款待时,看蛮玄子狷急的吃相,活似几辈子没尝过山珍海味,他心中更加鄙夷,却又不由得暗自摇头叹息:鞫容啊鞫容,你要是栽在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阴险小人之手,那真是……恶人自有恶人收!天意哪天意! 却不知,什么才是鞫容的弱点?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师徒情 噌吰、噌吰—— 晨钟敲响。 天机观内,众弟子集合后,端碗舀粥,用罢早膳,纷纷忙碌开来,洒水打扫,备好香烛,在皇家道观迎来身份显贵的香客前夕,焱戎领着一众师弟,于大殿做晨课。 昨日,废后左氏出殡,宫中一扫晦气,圣上心情大好,鞫容这才得了空,从太卜署告假回来,登上灵山天机观,返回静房歇息片刻,嘱咐管灶火的弟子开个小灶,烧几样私房菜,自个儿吃得不多,却将热腾腾的饭菜装进篮子,披着道袍,拎着篮子,状似闲庭信步般的,独自去了那片竹林阵法禁地。 轻轻松松的,通关入林,直探竹林腹地那片屋舍,在卧舍之中,未找到自己想见的人,鞫容径自走向坐北朝南的那间屋舍。 此处的一排屋舍,建筑形态犹如吊脚楼,竹木搭建,廊桥互通,清幽雅致,门楼上悬的“静庐”匾额,在连日来的春雨洗涤下,一尘不染。 鞫容沿回廊漫步走着,猝然止步于一间房门外,“笃笃”轻敲两声,闻得门里微咳之声,便赶忙推门而入。 “咿呀”一声,房门一敞,门内一股墨香扑鼻而来,此间正是书斋,小窗前,搁置书案,文房四宝一应俱全,几卷画轴插于篓筐,笔架上几支狼毫,墨水犹未风干,清风徐来,吹得几片竹叶飞入小窗,沾落在一人长袖上,——此间少年倚于书案,一袭轻衫、丰神楚楚,敛眸凝视于一张地图上。 泛黄的画布,落着纵横交错的线条,圈圈点点,曲曲折折,或有山脉、河水的标记,画布上描绘的地图,正是帝都灵山、方圆百里的地势形态,一览无遗。 “小狼儿,”鞫容轻悄地推门而入,看到少年身影,目中迸发异彩,带着一种狂热而近似着迷的眼神,靠近书案,搁下篮子,状极亲昵地问:“今儿又看什么呢?” “师尊,”听到“小狼儿”这一声唤,羿天略微皱眉,抬头看他一眼,“看你印堂发暗,又招惹哪路瘟神了?” 鞫容哈哈一笑,“不就是给个死人卜了卜发丧出殡的吉日么,哪有招谁惹谁,为师这几日可安生着,没怎么惹是生非!” “吉日?”眸光幽转,少年淡笑,“仇家刚刚寻上门,你就急着去触人霉头,自找祸事!” “哪个仇家?”鞫容自个也迷糊了,还不忘显摆道:“为师仇家可多了,前几日为师不在观中,可有什么人到过本观?” 敛低眸光,羿天看着画布上的地图,不欲提及石中徕,只道:“如果灵山被围,弟子该择哪条路下山?” 灵山被围?鞫容心头“突突”一跳,突然感觉小狼儿今日神色不对,宛如预感到大祸将至,居然在思索逃生突围的路径,莫非他不在天机观的这几日,观中发生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一些事? 脑中电旋,鞫容口中却道:“有为师在,灵山之上,连只蚂蚁都会安然无恙!你放心,即便仇家上门,为师也会护你周全!” 羿天默然片刻,轻叹一声,卷起画布,一派年少老成的样儿,拍拍师尊的肩头,猝来一句:“还是先顾着你自个,别让弟子担心。” “小狼儿,你在担心为师?”鞫容猛然张臂,一把抱住这视若珍宝的好徒弟,发癫道:“为师好感动!说吧,你还想要什么?兵书、古籍、字画……春宫图?你一人实在无聊烦闷了,为师再给你请一位名士来授业如何?公孙伯羊走了,为师再给你请个公孙黑羊来如何?只要小狼儿开口,哪怕是天上的星星,为师也能摘来给你玩儿!” “咳……不、不……”被这发癫的师尊抱得紧紧的,几乎喘不上气来,羿天微咳一声,苦笑:星星?自个要是说想要,改明儿,师父绝对会抱只猩猩来滥竽充数!“星星就不必了,弟子想要什么,师尊心里清楚。” 鞫容一怔,渐渐松了手,后退几步,定睛细看小狼儿,他已长大了不少,变得更具魅力了,尤其是那双眼眸,一如初见时那般,透亮、惊心的美!只是将狼般的野性敛得更深,却依然敏锐、机警,洞察力十足。 很难在小狼儿眸光幽幽的注视下,隐瞒什么,但,他仍不得不隐瞒,包括小狼儿急于知晓的身世来历…… “时机未到!”鞫容随口敷衍,拎来篮子,将饭菜摆在案几上,“先吃饭吧。” “时机?”又是这样的借口,他已听了无数遍了。 默默观察着师尊表情间的细微变化,羿天轻笑道:“还是那个十年之约?”十年未到,自己什么都无从知晓么?哪怕是问师尊:自己从何来?父母是谁?为何来到此处?将来要做什么……师尊一概闭口不答。 心中茫然,不仅对未来,还有过去。 甚至,他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。 师尊曾说:他出现在这里时,犹如野人,丛林中冒出来一般。因此,师尊才叫他小狼儿。 更多的内情,师尊不肯讲,但他知道,师尊对自己,仍有所隐瞒。 一无所知的感觉,不太妙,他因此不断地去了解,了解各种知识及技能,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缺,五年来不断地学,诸子百家,古籍通卷,但,他心底那个漏洞,却始终无法填补上。 “莫急,十年已过去了一半!”闻得轻咳声,鞫容赶忙拾起椅背上搭着的棉袍,给小狼儿披上,“过些日子,宫里会来人,为你送来调养身子的良药,你服下后,病会好些,为师也会放心些!”小狼儿的体能,不同以往,丧失记忆的同时,他也失去了健康的体态和一身的武力,但也获得了不少,脱胎换骨一般,增长学识,变得犹如翩翩浊世佳公子,惟独病弱不堪。 “师尊……”少年病弱的纤纤体态,双颊浮着病态的红晕,却是那样的迷人,亮得惊人的眸子,那样紧紧注视着鞫容,令人颠倒了神魂,不自觉地沉沦下去,无法自拔!“答应弟子,十年未满,你必须活下去!然后,亲口告诉弟子,我的父母是谁?我为什么在这里?十年约满后,我该何去何从?” 这么多年了,师尊用心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,怕他一人烦闷,变着法儿的,请来名士授业,引导他增长见识,教他为人处事的那一套“歪理”,让他自信,从骨子里相信自己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,只欠时机,走出这片禁地,在外面拓宽视野,将所学所知,加以实践,加以历练! 那种自信,令他的骨子里自然而然地流出一种狂,不似师尊那般的狂妄外放,更多的是几分内敛,糅合那略带神秘的气质神韵,令人深深着迷。 “放心!为师会活得比仇家更久,让那些恨为师的人,磨断了牙,也无可奈何!”鞫容张扬着妖娆的笑容,伸手,轻轻抚摩小狼儿的发顶,“你也要答应为师——担心别人之前,先学会自保!无论如何,一定要保全你自己!即便为师遭遇了什么……你也一定要先想着你自己,不用顾及为师,三十六计里,择上上策,而行之!” 言语中流露出的关切,情真意切的,令羿天深信:师尊隐瞒一切,都是为了他好!师尊从不会害自己! “好。”羿天淡淡一笑,眸中光华内敛,“到那时,我会溜得比师尊快!” 鞫容一怔,突然感觉这好徒儿今日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,就像是、像是……在与一个即将倒大霉的人,诀别。 突然之间,鞫容竟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,这感觉,委实不太妙!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忧心事 “师尊——师尊——” 从竹林禁地里出来,刚刚绕回内舍,就见大弟子焱戎沿路大呼小叫着、急跑过来,鞫容将手中空篮子一递,一面往自个厢房那头走,一面漫不经心地问:“慌慌张张的,屁股后头有凶兽在追?说,这么着急来找为师,何事?” “师尊!”接来空篮子,屁颠屁颠地跟着尊上走在长廊上,焱戎笑嘻嘻回禀:“驭大将军下了早朝,命人送来拜帖,邀师尊您今儿往飞仙亭一聚,欲与师尊您叙一叙旧,顺便小酌几杯。” “飞仙亭?”天机观后山断崖边、那座石头砌的小凉亭? 鞫容略微止步,翘首眺望后山,云雾中隐约露着白白一点,似乎是那凉亭飞檐一角。 “悬崖边筑什么飞仙亭?那里山风恁大,雨天路滑,掉下悬崖,就呜呼哀哉!” 一失足成千古恨! 对那筑亭之人,鞫容不由得好气又好笑:这个心性冷厉的驭刺大将军,遍寻不到“天谕”,却不死心,前几年居然在他的天机观后山建了个小凉亭,临了断崖那万丈深渊,美其名曰“飞仙亭”。 人一站上去,那感觉就像是危如累卵,脚底心颤软,小命儿都悬着! 怪的是,这凉亭风吹雨淋,居然还顽强地扎根在悬崖边,只偶尔落下几片瓦,亭柱上剥落几片石粉儿,往断崖那头倾斜了不少,入得摇摇欲坠的危亭之中,却更添几分“飞仙”的意境。 大将军还时不时邀他入亭小酌,说是叙旧,实则旁敲侧击,套话儿打探“天谕”下落。 驭刺心中的隐忧一日不除,这飞仙亭就日日不倒,即便鞫容屡次借故推脱,不去赴约,大将军仍单刀而来,独自伫立亭中,似个风雨不改、亟盼良人的痴心汉,令坊间更添几笔野史小传——冷面将军断袖之癖,独独钟情于这个男身女相的道士,悬崖边日日苦等,痴情以盼,实所谓情比金坚、感天动地! 流言蜚语,于朝野之间,不胫而走。 驭刺这人心冷得像块硬石头,听久了也没啥感觉了,苦了当事人之一的鞫容,一听大将军又送来拜帖,就跟女子每月来了癸水般的,整个人都不大好了。 “让他见鬼去吧!”鞫容咬牙发笑,将拜帖撕了个稀烂,噔噔噔,疾步入了厢房,“砰”然甩上房门,将跟在身后的焱戎丢在门外。 焱戎自讨没趣,摸摸鼻子,转身就走。走了不多会儿,却又回来了,这一回,他是提拎着道袍下摆,活似屁股上被人点了一把火,撒蹄子狂奔而至,嘭嘭嘭,砸门声声,惊得厢房里闭目养神的师尊急来开门,见他又持了一张拜帖来,师尊眼中冒火,张口就骂:“敲你个蛋,还让不让为师睡觉?” “尊、尊上……”焱戎上气不接下气,哆嗦着嘴皮子道:“宫中来报,虞嫔娘娘今日午时莅临本观,请尊上速速摆设神坛,开坛请神,为娘娘祈一麟儿!” “虞嫔?”莫不是那个入宫五年之久,仍无所出的狐媚女子? 鞫容颇感惊讶:此女乃左氏一门,与宰相左淳良及废后左氏,都有极亲密的血缘关系,豪门望族的金贵之躯,却在宫中不得志,与如意宫那位主子素有心结,也从未主动来这皇家道观敬些香火,今日怎的一反常态,急着要来本观? “尊上,午时!娘娘午时就到!您还发什么愣?赶紧准备呀!”焱戎急得满头大汗,一迭声地催促。 “本仙今儿偶感不适!”左淳良不是身体“抱恙”了数日么,眼下可轮到他回敬姓左的一张冷板凳了,“一切事宜,由你来代为师尽心操办。”说着,拍拍大弟子肩头,鞫容笑不露齿:“焱戎,尽力就好,去吧。” “尊尊尊……尊上!”肩头被师尊这么一拍,焱戎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,惊吓过度,抖着嗓子道:“弟弟弟……弟子能力不足,恐恐恐……恐有失尊上所托……” “徒儿,别怕!”鞫容口出妙语:“不就是来了个想要那啥、偏又要不到的骚娘们么,你已成年,为师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去应付,满足她的要求就行了!实在满足不了,让她改个山门,转道送子观音那里拜拜去!”话落,当着焱戎的面,砰然甩上房门,并一语堵死了大弟子的蛮缠:“你自己看着办!别再来骚扰为师!如有抗令,逐出师门!” 焱戎捂着被门板撞扁的鼻子,哀嚎几声,心知尊上狂妄得连当朝宰相都不放在眼里,何况这小小的虞充仪?没有给对方吃一记闭门羹,已是难能可贵了的,就不必奢求尊上来亲自接待这位娘娘了。 看来,只得临阵磨枪,独自硬挺了!焱戎哭丧着脸,无可奈何地照师尊的吩咐,领师弟们去主持大局,撑住场面。 听得门外脚步声渐渐去远,鞫容当真摆了谱,闭门不出,将道袍也脱了去,躺到榻上,阖目养神,却闻得外头阵阵嘈杂声浪——众弟子在大师兄的带领下,忙着布置神坛,脚步声、吆喝声,场面乱糟糟的,使人待在房内也不得安宁。 鞫容皱眉翻了个身,揪着被褥,蒙头盖脸,并将耳朵捂住,片刻之后,才稍稍平心静气。 在被卧里,鞫容思忖:如意宫那边,连日来都风平浪静,贵妃蓥娘以静制动,虽是上上策,但也耽搁了送解药的良机,她迟迟不来天机观,小狼儿的病势就无法得到缓解,清晨还见这孩子咳得厉害,脸色白得让人揪心,却叫他这个师尊如何能稳着神儿地等下去? 等不来如意宫的人,今日,却来了个虞充仪,多年未有身孕,她怎的直到此时才想起来天机观祈福? 恐怕…… 来者不善哪!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幻象生 心绪起起伏伏,鞫容躺在床上,久久难以入眠,直到一缕奇异的箫声,钻入耳内,竟令他瞬间放松下来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感。 什么人在吹箫? 莫非是山上游人? 这洞箫之音,真好听! 鞫容心摇神驰,不知不觉中,已昏沉入睡,睡梦里,恍惚出现了一些影象—— 静谧月夜,莲花池中,睡莲朵朵,两只仙鹤徜徉在莲花池畔,忽而有缕缕箫声飘来,一人乘风踏云而至,手持洞箫,呜呜吹奏,衣袂云摆缕缕仙气缭绕。 而鞫容自己,仿佛就置身在这如梦似幻的仙境之中,看那仙人驾五彩祥云翩然而降,前来迎他。 “入仙境者,可是道友?” 极好听的声音,破开云雾,清晰入耳!——足踏一朵祥云、宛如凌波仙子般翩翩而来的人,竟是一身道袍的女冠,出水芙蓉一般,清雅脱俗,正值妙龄。 “正是!”鞫容看得呆住,几疑已身入瑶池,看到的是一位谪仙,那道姑女冠,手中竟持一束荷花,体态袅娜,踩云而立,站在他面前、触手可及处,展颜而笑时,令人心旌摇曳,他不禁脱口惊呼:“何仙姑?!” 仙子颔首浅笑,缓缓伸手,冲他招了一招:“来、快过来呀!” 心口嘭然大作,从不近女色的鞫容,惟独对传说中的何仙姑,有一种奇特的情愫,自小就十分神往,此刻见梦中仙子冲他伸手一招,就再难把持住自己,痴迷地牵住何仙姑一片裙带,随她飞向莲花池。 池中一朵睡莲,猝然绽放,舒卷硕大的花瓣,柔软如床,平铺于水面,何仙姑带着他,双双坠入莲床,如道法双修般的,缠绵交叠,迷醉于花香馥郁的仙雾深处,共赴巫山云雨,初尝蛇之禁果。 春梦不觉晓。 睡在自个厢房里的鞫容,荡漾着魂儿、沉醉不知归返。 而在竹林禁地那片屋舍中,羿天也听到了那缕奇怪的箫声,脑子里晕乎了一下,眼前恍惚看到一幕似曾相识的场景—— 天机观后山断崖上,一个面覆轻纱的蓝衫人,将一个稚龄孩子抛下了山崖,而后,蓝衫人旋一旋手中洞箫,临了万丈深渊,就在这断崖之上,怡然吹箫。 “……咳、不……” 羿天猝然表情痛苦地捂着额头,在即将想起些往事时,却又头痛欲裂、痛到无法去仔细回忆。 咬咬唇,他踉跄几步,冲到小窗边,将窗子关上,捂住耳朵,跌坐在书案前,调匀气息,屏除心中杂念。 静心去听,那洞箫之音,与记忆里似曾熟悉的箫声,略有不同,在他的记忆中,蓝衫人的箫声仿佛是在向什么人、传递某种消息,而此时此刻,他所听到的箫声,却有一丝邪念,宛如在召唤人们心底的欲望,令人迷乱了神智,陷入幻境之中! 听着箫声,羿天敏锐地感觉到—— 一股强烈的敌意,挟凛凛杀气扑来!越来越近、越来越近…… “终于、来了……” 口中喃喃,少年眸光迷离地看向小窗外,只看到一幕雨帘,模糊了一切景致,而那奇异的箫声之中,猝然透出几分萧杀之气,宛如敌人吹响的进攻号角! 灵山之上,已然杀机四伏! ※※※※※ 与此同时—— 天机观洪钟长鸣。 山门前,迎来了虞嫔娘娘的舆辇仪仗。 “天机弟子,恭迎娘娘尊驾!” 焱戎率众师弟们,门外跪迎,迎得一缕香风扑面而来。 焱戎稍一抬头,就见辇上青纱撩开,撑伞而起,宫娥扶一人缓步而至,胭脂香味幽幽荡来—— 虞嫔身着异彩华美的云裳,云鬓高挽,露纤纤颈项,缀华贵首饰,精美妆容,眉梢描画处亦甚有考究,宛如拂柳处春光无尽,衬得眸中妩媚之色更浓,丰盈酥胸、束腰袅袅,凤履轻踏,环佩丁冬,顾盼生辉,真真是个花般媚态的女子,妙不可言! “天师尊上,何在?” 虞嫔语声曼转,软哝之调,犹如石子投湖,令人心湖荡漾,轻泛涟漪。 焱戎目光骤然痴迷,吃吃道:“尊、尊上闭关潜修,不宜见客,还望娘娘毋怪!” “本宫祈福之事……”虞嫔黛眉轻蹙,竟令焱戎心头一揪,生怕美人伤怀,急急蹭膝靠前,忙道:“娘娘放心,尊上已有吩咐,弟子不敢怠慢,神坛祈福,一伺安排停当!弟子定会尽心尽力,为娘娘分忧!” “如此,甚好。”虞嫔一不端架子,二不摆脾气,居然十分地好说话,由着天机弟子布置场面,她的心思却似乎并未放在神坛祈福的这件事上,不紧不慢地道:“打点此番行程,随辇颠簸一路,本宫有些乏了,今日暂不瞻仰九玄神坛,待明日择吉时再顶礼登坛。” 焱戎一愣,还没做声,随驾而来的一名杏衫女官就接口道:“还不快快安排静雅之处,供娘娘歇息。” 连声诺诺,焱戎得了娘娘允可,才从跪姿改为低头哈腰的恭敬引导姿态,引着贵客入天机观,往早已安排好的雅致院落行去。 “没有娘娘的吩咐,尔等均不可擅自入内!” 宫女们众星拱月般,伴娘娘入了暂时歇脚的居所,内侍太监们就挡了这门,留几个侍卫把守着,却连送午膳来的天机弟子,都被谢绝于门外,自行开小灶、设银针、试食官,以确保饮食安全。 欲来溜须拍马,也不得门径,焱戎只得讪讪告退,又领着师弟们分头忙碌开来。 梧桐小院,清幽僻静,在皇家道观中属专供身份显贵的香客歇息居所,除了道家特有的建筑形态之外,几处厢房内,仿效宫中器皿摆设,倒也布置得十分舒适宜人,干净雅致。 虞嫔入了厢房,神色一变,命左右心腹侍从将门反锁,关上窗户,仔细检查,直到确定周遭并无闲杂人等,这才紧着面色,低声问:“东西都准备好了没?” “娘娘放心,只待天黑,奴婢们会谨遵娘娘吩咐,分头行事!” 两名侍婢跪地回禀,眼中隐含泪水,语气却十分坚定。 “好!”虞嫔深吸一口气,“你们去后,你们的家人,宰相大人自会悉心照料,九泉之下,你们亦可心安!” “是,娘娘!”泪水夺眶而出,两名侍婢霍地抬头,眼底却分明有毅然决然之色,“多谢宰相大人!奴婢死而无憾!” “起来吧!”虞嫔转身面向幽然紧闭的窗户,看窗外雨势未歇,天色早早已暗下,她缓缓阖目,面容颤曲了一下,幽幽开口道:“为本宫更衣吧!” 平举了双臂,由着侍婢褪下身上那层层而裹的华裳,摘下赘赘发饰,梳道姑髻,而后,她换上了一袭女冠道袍。 待到天黑之时,借着雨幕的掩护,已是一身道姑装扮的虞嫔,在两名侍婢引开侍卫、太监的注意力后,神不知鬼不觉的,从房间里溜出来,绕小后门,悄然离开梧桐小院,独自一人,奔着一个方向,匆促而去。 正文 第八十四章 震天鼓 飕——! 一只夜枭划空而至,骤然敛翅停于宫城城墙顶端,暗夜中发亮的枭目,警惕地转向宫门前平铺的笔直大街。 绵延宫墙外围,守备森严,燃着支支火把,卫兵们毫不松懈的放哨站岗,三步一岗、五步一哨,寂静而森严的场面,突然被阵阵马蹄声打破—— 通往宫城北面玄武门的石板长街上,一辆辆马车鱼贯而至,陆续停于宫门外,百名身着官服的朝廷重臣相继下了马车,围拢聚集成伙,整齐划一地奔着玄武门而来。 “来者何人?速速止步!” 禁军统帅跨刀立于玄武门前,威喝声中,两列哨卫刺出长矛,交叉横挡,阻来者去路。 “宰相,左淳良。” 一品朝服穿戴齐整,左淳良率领同僚大臣们,深夜而来,止步于玄武门外,大声通报:“偕同六部尚书、侍郎,及一众大臣,有要事面见圣上,请戚将军速速打开宫门!” “放肆!宫门已闭,尔等有事启奏,须待明日早朝,由南朱雀门入宫城,行天街至承天门,此处夜不敞门,请左大人与众僚速回,不得再进半步!” 禁军统帅戚中元手举火把,往前一照,见左淳良竟将“亲左派”的朝中同僚悉数带来,百官聚于宫门外,场面甚是惊人,戚将军又惊又怒,急喝: “尔等好大的胆子,莫不成,想夜闯玄武门?” 玄武门乃宫城守备最严之地,是警卫宫廷的要害,驻扎精兵,日夜防卫,一旦有人硬闯玄武门,一律格杀勿论! 哪怕是朝廷命官,肱骨之臣,不得圣上亲口召见,夜闯此门,也得血溅三尺,枭首悬门! “臣等今夜冒死觐见,实乃十万火急之事,已无退路!” 见不到圣上,绝不铩羽而归!众臣面现坚毅之色,与卫兵对立僵持着。 “戚将军,还不速速禀告圣上!” 左淳良当先一步,猝然走到玄武门外高高架起的一面兽皮圆鼓前,冲宫城守备道一声“得罪了”,闪电般出手,握起鼓槌,奋力敲向那面大鼓。 嘭嘭嘭、嘭嘭嘭—— 玄武门外所立的巨鼓被敲响,示警鼓声如雷般响彻夜空,惊荡在宫城之内,势必惊动匡宗! 戚中元闻得“震天鼓”被宰相敲响,大惊失色,不得不点燃一支“神火飞鸦”,往宫内传报——有人夜闯玄武门! 俄顷,太监总管高公公领人急来,于玄武门城楼之上,宣圣上口谕: “圣上有旨——开宫门,请众卿家于晗光殿外,候驾。” 宫城外围宫墙,仅有四道门——东苍龙门、南朱雀门、西白虎门、北玄武门。 “震天鼓”响,玄武门开,这意味着一场杀戮,已迫在眉睫! 若非有人举兵造反,屠戮皇宫禁苑,那便是臣子请命调兵,惩奸除恶,清君侧!前者,杀戮的矛头指向宫内;后者,血腥的矛头指向宫外。 玄武门一开,杀戮已在所难免,这帮重臣今夜若无法劝圣上调兵除掉隐患,那么,“震天鼓”的怒火,将由这百名朝廷大员的项上头颅,来血祭,方能平息! 宰相与众臣都明白——今夜闯宫,乃冒死进谏,不成功便成仁! 轰隆隆——! 玄武门发出兽般怒嗥,徐徐敞开,戚中元遵圣上口谕,舞动火把,发出军中号令,命兵士、千牛卫们列阵,押送百名大臣,入宫门,行至晗光殿外,兵士们剑拔弩张,支支利箭瞄准闯宫众臣,一旦有人躁动,弓箭手发力,一箭穿心,立时毙命! “臣,左淳良,有事启奏!” 率同僚们齐唰唰跪于晗光殿外,左淳良伏身叩首,切切高呼,额头重重叩响在石板上。 此刻,雨势时落时停,冒死觐见的众臣,跪于积水之地,不消片刻,浑身湿透,年迈些的老臣,已在料峭春寒中瑟瑟发抖,仍咬牙坚持,一声不吭地伏跪在原地。 周围刀光凛凛、箭在弦上,戚将军看兵士们额头已滴落汗珠,个个神情紧张,气氛凝重,僵持之中,只听得滴油裹布所燃的火把,“噼啪”爆响,每一声都扯痛着脑子里最敏感的那根神经。 不知过了多久,晗光殿内突然灯光齐明,匡宗身披龙袍,从寝殿而出,由内侍太监护驾,转入晗光殿。 殿前侍卫严阵以待,匡宗却稍显兴奋地瞪目,嗜血瞳人发亮,冲高公公略一招手,呼犬奴俯首帖耳凑过来,耳语几声。 高公公点头哈腰,疾步奔至殿门外,一甩拂尘,吊着嗓门尖声道: “宣——左卿入殿!” 宰相左淳良遵了旨,咬牙从地上站起,强忍住脚底心蹿上来的阵阵针刺般的酸麻,迈稳了步伐,一步步走向晗光殿,至匡宗面前,扑通跪地。 “爱卿,你可知敲响‘震天鼓’惊动圣驾的后果?” 匡宗口中唤着“爱卿”,两手却握拢呈拳,体内血流澎湃,已好久没有感受到这熟悉的欲念——想要嗜血杀戮的欲望,令他兴奋之极! “臣,知道。” 面对喜怒无常的暴君,左淳良沉稳着面色,一派老持稳重之态,心弦却绷得紧紧。 “好!朕且听你说说这要紧事!” 一手搭着下颔,轻轻摩擦颔下刺须,匡宗饶富兴味地瞅着宰相。 “臣,要揭发奸佞,此人怀谋逆之心,在圣上身边窥伺已久,阳奉阴违,轻蔑朝廷之威,私藏狼子野心,暗中图谋不轨!若不歼灭此人及其党羽,等其羽翼渐丰,恐使京城风云色变!” 左淳良沉声启奏,字字敲心,句句惊魂,恰好掐在圣上软肋: “此人不但藐视圣上,更口出狂言,直指金銮殿上龙椅,不仅圣上坐得,他也能坐得,并立誓要让世人伏于他脚下,行三跪九叩之礼!” “竟有此事?!” 匡宗面色沉了下来,怒瞪的嗜血瞳人里,杀机一现,“奸佞谋逆?在朕的眼皮子底下,什么人胆敢造反?” “启禀圣上,”晗光殿殿门大敞,左淳良见圣心已怒,时机已然成熟,刻意高声喊道:“此逆贼,自命‘尊上’,借圣宠而骄,乱朝纲、干政惑君心,觊觎九五至尊之位,窥伺至高权杖,惹众怒,臣等叩请圣上,速速下旨,将鞫容此逆贼——斩立决!” 喊话声传至殿外,跪于晗光殿外的诸位元老重臣,以宰相马首是瞻,一呼百应,异口同声高呼: “鞫容大逆不道,请圣上速速下旨,将此逆贼——斩立决!” 正文 第八十五章 攻灵山 “斩立决”的呼声,排山倒海一般,传入晗光殿内,震得顶梁柱簌簌抖落细尘。 “鞫容?” 匡宗瞪眼闷声片刻,猝然仰头暴笑,笑指宰相,道:“一个小小卜正,就让堂堂宰相乱了方寸?你们私下里结的怨,还怼到朕面前来,没完没了的闹!比之三岁稚儿撒泼更加可笑!” 简直是无理取闹! 暴笑之声骤起又骤停,暴君“砰”然击掌于案,又忿然作色,怒道:“除了修道,此人还有何能耐?既不能参政,又无领兵征战的本领,区区一个道人,性子张狂些,就让你们一个个眼里揉进沙子了?他能造反?你们真当朕是昏君?由得你们信口雌黄、颠三倒四!” “圣上!”一脑门子重重磕在殿上,左淳良悲切高呼:“天可鉴——臣对圣上一片赤忱忠心!鞫容此贼,不仅狂妄,甚至妄言他自己乃天之子,当享天子之荣,当今天子所能享得的江山美人,他也能享得,且易如反掌!此言,乃大不敬,连圣上后宫之人,他都敢觊觎……” 砰——! 一记重拳,砸于御案,匡宗暴怒:“住口!简直是一派胡言!尔等若再敢为此事喋喋不休,朕先砍了你们的脑袋!” 就为区区一个道人,这帮大臣居然敢夜闯宫门、怒敲“震天鼓”,简直反了天了! “来人——!” 匡宗怒不可遏,暴喝一声,御前侍卫拔刀出鞘,逼向宰相,只等圣上一声令下。 “臣,叩请圣上三思!” 左淳良骤然挺直上半身,抬手将官帽缓缓脱下,搁于殿上,而后,额头砰然叩于地面,血丝渗出。 “臣等叩请圣上三思!” 众僚于殿外,齐皆摘下官帽,伏地悲切高呼。 “你们这是在逼朕?” 匡宗怒极反笑,连叫三声“好”,目中迸射凛凛杀气,正欲下旨砍几颗冥顽不化的老臣脑袋,以泄心头怒火,却见晗光殿侧门人影一闪—— 一名小太监跌跌冲冲地奔来,冲高公公小声禀告。 高公公脸色猝变,慌忙凑上前,轻呼:“圣上!”而后,得主子点头示意,俯身在匡宗耳边窃窃而语。 “你说什么?果有此事?!” 匡宗惊怒暴喝,霍地站起,疾步绕侧门而入,进偏殿,见虞嫔跟前的一名贴身侍婢,果真连夜逃下灵山,带着仓皇焦急的神态,衣饰凌乱、一身狼狈地跪在偏殿,等圣驾亲临。 此女煞白了脸色,跪地挪膝上前,凄凄哭诉: “圣上,娘娘出事了!天机观尊上,以请神为由,骗娘娘去其厢房静室,更换女冠道袍,并将娘娘软禁在他房中,奴婢听尊上狂笑放话,说、说……” “他说了什么?”匡宗瞪目攥拳,手指关节咯咯作响,盛怒之下,暴喝一声:“讲!” 侍婢心惊胆战,吓得魂不附体,哆哆嗦嗦的、颤声道:“他、他说,说自己也是天之子,可与天子共享六宫美色!奴、奴婢听见娘娘在房中凄厉呼救,随娘娘一道去的人,却被天机观众弟子困住,说师尊在请神之时,任何人都不得入内打扰…… “奴、奴婢见势不妙,偷偷逃下山来,凭娘娘手谕令符,返回宫中,将此事呈禀!请、请圣上救救虞嫔娘娘!快救救娘娘——” 惶惶哭诉,侍婢连连磕头,央求圣上速搬救兵,去解救娘娘。 匡宗却闷声不响,瞪着此女,嗜血瞳人里缩影着此女惊恐万状的面色,不似有假,——他的女人,当真被那个狂妄发癫的道人染指了?! 此乃奇耻大辱! 凡夫俗子尚且不能忍,何况是一国之君! “不能护主的废物!朕留你还有何用?” 盛怒之下,匡宗猛然将御前侍卫鞘中利刃拔出,一刀砍去,竟将这名侍婢的头颅硬生生砍落,骨碌滚落在地上,断颈处鲜血狂喷,失了脑袋的一具残躯砰然躺地,仍兀自抽搐抖动。 跪在晗光殿的左淳良,偷偷往侧殿那头瞄了一眼,见大幅帷幔上,猝然喷溅血雨,他眼皮子一跳,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。 帷幔飕地掀卷而起,挟一股腥风,匡宗阔步而出,手持溅血利刃,一指殿门外、灵山所处的方位,他须发刺张,睚眦欲裂,骤然下令: “左卿,速速随朕攻上灵山,朕要砍了鞫容那颗癫狂脑袋!” “臣,遵旨!” 左淳良心头狂跳,难以抑制惊喜之色,连忙叩首领旨,而后,一马当先,迈出晗光殿,振臂高呼: “圣上有旨——夜攻灵山!” 戚将军面色一凛,抱拳应声:“得令!”而后,速速整兵,列阵,严阵以待。 众僚见状,纷纷辟易道侧,鼓噪呐喊: “除奸佞、杀逆贼!” 龙驹战马牵来,匡宗换戎装,步出晗光殿,踩马镫,飞身上马,号令调兵,率兵夜出宫门。 马蹄昂扬,战马人立而起,暴嘶声中,嗜血刀刃已出鞘,匡宗刺出血刃,直指灵山。 强弩骑兵择灵山之路直驱,闻天子暴喝: “入天机!挡朕之路者,死!” 正文 第八十六章 落陷阱 铁蹄奔踏,战马狂嘶。 强弩骑兵趁夜色择捷径,披荆斩棘,冲上灵山! 戚中元一马当先,于马鞍之上,张开弩,利箭扣弦,“嘣”然激射。 咻——! 一支“神火飞鸦”,燃一溜火星冉冉升空,于夜空之中,迸熠熠光芒,遥遥的,发出进攻信号。 由灵山正前方而来的士卒,徒步蹬尽层层石阶,已至天机观山门前,呼啦分立两侧,待一顶登山步辇抵达山门前。 宰相左淳良蹬出步辇,接来一柄弯弓,从匣中抽出一支火药,绑于箭尖,引火发箭。 哚——! 一箭钉于门板,随“轰隆”巨响,天机观正前方两扇雄浑高耸的大门,被火药炸开,震耳欲聋的声响,惊动了门里守夜的道士。 两个小道士惶惶奔出,见山门前铠甲士卒列阵、剑拔弩张,如此惊人的阵势,一下子震住了这二人,不等二人反应过来,士卒已得到进攻的指令,呐喊声中,挺枪厮杀而入,竟将呆立着的两名小道士,钉穿于红缨枪上,挑甩在地,鲜血染红了天机观山门内的青石地面! 道观里闻声奔来的道士们,何曾见过这血腥杀戮的场面,个个吓得四处逃窜,仓皇呼喊:“有人闯山门、有人闯……” 士卒在道门静地大开杀戒时,也厮杀呐喊着:“歼逆贼,挡路者——死!” 惊恐的呼救声、厮杀的怒吼声,交织成一片。 场面一度混乱之时,宰相左淳良登高奋力而呼:“天子圣驾即临,天机众徒听令——尔等还不速速跪地接驾!” “天子圣驾?他们是皇上身边的人哪!”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,如沸水般杂乱沸腾的场面,猝然静得一静。 “圣上?圣上来了——!” 无头苍蝇般四下里乱蹿乱逃、乱叫乱喊的天机弟子们,在措不及防的失陷阵地、一通慌乱之后,渐渐辨认出了闯山门的那些人,竟是皇家近卫军的着装。 铠甲士卒领皇命而来,众人怎敢造次,闻宰相一呼之后,纷纷抱头蜷缩于地上,瑟瑟发抖。 “鞫容何在?”控制住了局面,左淳良大步上前,揪起一个道士,急问。 “尊、尊上?”被宰相揪住的这个倒霉蛋,抖手指向一个方位,哆嗦着嘴皮子答:“在、在内舍厢房……” “让天机观中所有弟子集中到大殿,留一批人,看住他们!”冲士卒发号施令,又推了推那个倒霉蛋,左淳良迫切地催促道:“你,速速往前引路,带我等去鞫容所处的房间。” 就在宰相打头阵,领着士卒,跟随那个道士直奔内舍厢房时,择山路捷径、策马急来的那拨强弩骑兵,也撞开了天机观临着后山的那道后门,抛缰下马,拥着匡宗,长驱直入,在宫中密探的指引下,以更便捷的路径,往鞫容所处的方位步步逼近! 此时此刻,天机观内舍东厢房,却无动静,门户紧闭。 纸窗内,一盏烛光,光焰忽而摇曳了一下,一抹急促而来的身影,打破了一室幽静。 “娘娘!”虞嫔娘娘跟前,仅余的另一名心腹侍婢,在房门外守了大半夜,见夜空中燃亮的信号,慌忙推开虚掩的房门,入房后,步履匆匆地、欺近床榻,隔着纱帐,低声呼唤卧于床榻之上的主子:“娘娘,宰相那边已成事了!” “他们来了?!”纱帐内幽幽荡出虞嫔的声音,随后,纱帐微撩,一件女冠道袍抛落于床前地面,“速去准备!” “是!” 侍婢拾起道袍,咬牙奋力一撕,而后,混着袜巾,将娘娘身上穿过的衣饰,凌乱地抛于床前地面,她匆忙起身,去将房门掩上,并插上了门闩,取出绳索,先将自己的双脚绑上,再用牙咬着绳端,将自己的双手也绑缚住,头一歪,故作昏迷的姿态,倚在墙角。 遮掩着床榻的纱帐微微鼓动,虞嫔一直靠坐在床头,稍稍拨开帐子往外瞅了一眼,远处廊檐骤而燃亮的灯笼光焰,隔着纸窗仍朦胧可见,隐约的人语随风飘渺,似乎离得颇远,却在渐渐飘近…… 该来的,终究是要来了! 虞嫔表情复杂,自哀自怜一般,幽然而叹,眸中泪光一闪,她紧咬了下唇,猝然用手指甲狠狠抓划在自己柔滑无瑕的肌肤上,在颈项胸口、胳膊大腿上,都落下道道抓痕,泛着红,触目惊心! 嘶啦——! 一抹红绫抹胸,撕裂开,袒露着大片酥胸,狠狠掐捏一把,痛得眼泪直流,虞嫔以梨花带雨、无限凄楚之姿,徐徐躺下身来,倒卧于这张床榻上,而后,半侧着脸,看了看自己身旁躺着的另一个人—— 一个男人,一个赤身裸\体、与她睡在同一张床榻上的男人! 此人,正是鞫容。 这里是他的房间,而身为皇帝御妻的她,在深夜时分,却躺在了他的床榻上,与他同床共卧。 眼下,只等皇帝亲自来——捉奸在床! “唔……” 昏睡在床上的鞫容,突然蹙眉呻吟了一声,紧闭的眼皮子下,眼珠子似乎动了动。 虞嫔的心,咯噔一下,登时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他,万分紧张地观察着、暗自祈祷着:不可以!圣上还没有来,他不可以现在就醒来! 她手中的辣粉还未吹出,他怎的竟有了清醒的迹象? 真是怕什么,就来什么! 在虞嫔万分紧张的目光注视下,鞫容动了动眼皮子,竟缓缓睁开了眼,第一眼就看到了她,看到了她脸上已显慌张而又心虚的表情,他在一瞬的迷茫过后,逐渐意识到了什么,面色倏地一变! “你是谁?”嗓子里像要冒烟,渴得很,声音也变得沙哑,鞫容努力想要坐起来,却心惊地发觉身上脱了力,浑身软绵绵的,只能稍稍动一下手指。 “你问本宫是谁?”虞嫔在惊慌过后,又竭力镇定下来,发觉鞫容无法动弹时,她倒卧的姿势不变,却越发向他贴近了些,强挤着笑,道:“适才,你不是口口声声唤我何仙姑么?” 鞫容面色渐渐凝重,默然盯着她,脑子里飞速地转动,努力回想在这个房间里,曾发生过的事—— 他好象做了一场梦,半梦半醒时,感觉有人摸进了自己的房间,而后,他睁开眼看到了梦里的那位何仙姑竟巧笑嫣然地、来到了这个房间,冲他伸手一招…… 当时,他的神智恍恍惚惚,分不出这是现实还是梦境,竟迎合上去,将她搂在怀中,拥向床榻,宛如梦境重现,二人双双倒了下去…… 之后的事,他已记不清了。 好象是短暂地丧失了意识,再怎么努力回想,也想不起来了。 等他恢复意识时,却看到“何仙姑”真真切切地倒卧在他的床榻上,就躺在他的身畔,亵衣薄凉而被褥凌乱…… “你不是何仙姑,你是虞嫔娘娘!” 她自称“本宫”,又以这样的姿态侧躺在他身畔,而他周身乏力,宛如身中迷药,动弹不得。 此情此景,暧昧而又十分诡异。 “不错,我是虞嫔!”她笑得叵测惊心。 “娘娘这是在……请君入瓮?” 霎时间,他什么都明白了——自己一时大意,已然落入了猎人所设的圈套之中。 这是一场阴谋,性命攸关,决以生死! 危机,已迫在眉睫! 意味着——猎人与猎物的最终决战,一触即发! 正文 第八十七章 掐三寸 “人人都说天机观天师尊上,毫无弱点,既不贪图美色,也不痴迷金钱,唯一想要的就是受人膜拜景仰……” 虞嫔定睛仔细打量着身边这个男人,口吐软哝语调,呵气如兰: “而你已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——尊为天机尊上,统领天下道观!继万籁村隐居的羿氏族人全族被灭之后,你的双手又染满了鲜血,是无辜之人的鲜血!” “你帮着当今天子后宫之中的一个妖妇,里应外合地谋害了皇后,还有她的孩子,那个可怜的孩子!” “妖妇?”鞫容暗暗地提力,使劲地、将手指头渐渐移向床头,口中却不得不接这话茬,尽量转移对方的注意力,不欲让她发觉他手底下的小动作,“如意宫的主子在你口中竟成了妖妇?你这是嫉妒还是怨恨?” “嫉妒?怨恨?”虞嫔神色复杂地看着他,忍不住伸手抚过这个男人极端妖娆的面容,喃喃道:“你,并不了解本宫……” “不!”被她抚过的面颊,蹿一股凉意,她的指尖过于冰凉,隐隐的,将她心底的绝望,透过指尖,传递给了他,这种感觉很奇特,似乎还能听到她内心悲伤的哀鸣,他却尽量忽视了,只是一笑,道:“不,本仙了解后宫的女人,娘娘也不例外,你嫉妒她得到了你所想要得到的一切,由此怨恨她!” “是,我是后宫的女人,但……”虞嫔虽在笑,眼底却透出悲凉和绝望,“但我也是左氏一门!入宫并不是我的本意,兄长希望我在后宫有所作为,能补缺、成为新皇后!我背负着家族使命,无奈地入宫,之后,漫长的岁月,我就被困在深宫之中,日复一日,费劲心思只为讨好一个你不爱的男人,心里有多累,深宫中的日子有多难熬,我心中有多苦,没人能懂!我的眼前,已盼不到光明,只有无尽的黑暗……” 而她,已累了,乏了,甚至觉得……了无生趣! “娘娘是在自暴自弃?”鞫容终于正视着她眼底冰凉凉的绝望之色,“就因为自己无法成为皇后,有负兄长所托,愧对左氏一门,娘娘就甘心以身作饵,帮兄长做这最后一件事?” “不错!”虞嫔盯着他,似恨似怨,“本宫的姐姐,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时,本宫就立誓要为她报仇!自小,她与我最亲,我入宫的初衷,本是想救她,结果,却只能眼睁睁看她送死,而我……已被那妖妇害得怀不了孩子!” 姐姐的孩子,被蓥娘所害,至今下落不明!姐姐图谋报复,害蓥娘不能生育,而她,又被蓥娘所害…… 冤冤相报! 后宫之争,残忍而无止尽! 她已然极度地厌恶,厌恶深宫的日子,只想逃离,哪怕落得与姐姐一样的下场,魂飞奈何,转世为人,也好过在深宫苦苦煎熬下去! 因此,她甘愿以身作饵,如飞蛾扑火一般的,来到天机观,来到这个男人的房间,躺在了这张床榻! 以六宫御妻的身份,遭受一个癫狂道人的“玷污”与“凌\辱”,被这个男人“染指”,让当今天子蒙羞,只有如此,才能将鞫容逼入绝境,才有机会让兄长踩着鞫容的尸体,去扳倒贵妃蓥娘,瓦解如意宫暗中笼络的那股势力,让朝中格局,发生震荡及变动! “本宫好歹还是有些用处的。”虞嫔一笑,宛如自嘲一般,“几乎是无懈可击的天机尊上,本宫却掐捏住了你的三寸要害!那妖妇向来瞧不起本宫,却未曾料到,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人,坏了她的大事!瞧,本宫比姐姐厉害些,不是吗?” “三寸要害?” 鞫容瞄到纱帐外、遍地凌乱的女子衣饰,眼尖地看到那件被撕扯了的女冠道袍,忆及那场荒诞梦境,还有那奇异的洞箫之音,再反观自己所处的困境——“何仙姑”衣不遮体、抓痕处处,且眼角泪痕未干,一副不堪凌\辱的姿态,与他同床共卧,而他身上也未着寸缕,且动弹不得…… “好、好极!本仙素来不近女色,惟独仰慕何仙姑,晓得本仙这一弱点的人,无非是昔日凌峰真妙观中的故人!”落于陷阱,鞫容居然还笑得出来,扬起笑脸,一语中的:“让本仙猜一猜,是不是蛮玄子这个小人,跑到京城宰相府来,揩油水了?” “你……”虞嫔面色一变,不禁叹息:“尊上果是聪明人!” “当初,你姐姐与如意宫的主子,同时派人来求本仙相助!”鞫容张扬着妖娆的笑容,反问:“知道本仙为何选了如意宫的主子,而弃了当时贵为皇后之尊的、你的姐姐左氏么?” “本宫也十分困惑,”虞嫔定定地看着他,“当时的蓥娘,势力不如我姐姐,况且还有我的兄长,身为国舅爷、职任当朝宰相,有脑子的人,本该站入‘亲左派’的阵营……” “不!有脑子没眼力可不行。”鞫容笑意越发地深,感觉手指头已触碰到了床头一个装饰吊环上,他的笑容里复又焕发出狂妄本色,冲着自我牺牲、爬到他床榻之上的这个女人,张狂一笑,道:“本仙瞧得出,你们左氏一门,总是不能成事,包括今夜之事,只怕,也要令你们无功而返了!” “你……”怔怔看着他,虞嫔心中猝然有种不祥的预感,“你这是什、什么意思?” 正文 第八十八章 击七寸 “本仙与娘娘的这般不雅之态,若是给外人瞧见,就绝无活路!” 外面嘈杂的声浪、以及急促的脚步声,已渐渐逼近内舍厢房,鞫容猛一把扣住床头吊环,道: “看来,宰相已连夜惊动了圣驾,圣上在盛怒之下,定会砍了本仙的脑袋,咱们还是先避一避吧!” “避一避?”虞嫔愕然:他这是在痴人说梦话? 浑身已无法动弹,他如何还能在这节骨眼上,扭转局面,避过灾厄? “本仙的话有如此玄妙么?娘娘怎的还不明白?”鞫容的笑脸,让她感觉更加刺眼,尽管危机已迫在眉睫,他仍不改狂妄之色,口出狂言:“娘娘不妨试想一下——等那些人扑进来,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,扑了个空的圣上,定会感觉自己是遭人愚弄了,这怒火喷不到本仙头上,自会喷落在宰相身上!今晚,总得有一人倒大霉,那人若不是本仙,那就是宰相大人了!” “空无一人?”虞嫔惊疑不定,看他神色间自信满满,甚是笃定,她不由得心中慌乱起来,目光急转,此时才留意到——他的一只手,已然抓扣在床头一枚装饰吊环上。 莫非…… “床下有暗道?”虞嫔这才明白:他正试图触碰机关,打开密道入口! “娘娘也是个聪明人,只可惜,缺了几分眼力!” 鞫容啧啧叹息,看着爬到自己床上来的这个美人儿,他眼中有几分轻慢与嘲弄:此间玄机,她发现得太晚! 当初,他瞒着宫中所派的匠人,在此间另挖地道、辟出地下暗室,外人亦毫不知情。 小狼儿也曾在密室之中待过一阵子,连观中弟子都毫无觉察,何况是一个初登天机观的外人! 眼看虞嫔娘娘已花容失色,他还“好心”提点她:“娘娘进这个房间时,就不曾留意到此间的特别之处么?” 虞嫔目光惊闪,略显慌张地透过纱帐往外瞄,这才发觉——此间摆设极其简单,一桌一凳、一柜一床,仅此而已,怪的是,不论桌脚凳脚,或是柜子床脚,都缚有丝绳,甚至还钉上了钉子,被固定在地板上,纹丝不动! 若不留神细看,极难被人发觉此间暗藏的玄机! “只要拉一拉这个吊环,房间整块地板都会翻转,地板上散落的那些……”瞅了瞅凌乱一地的女子衣饰,还有那个蜷缩在墙角故作昏迷的侍婢,鞫容略感有趣地一笑,——纱帐内二人小声的对话,并未惊动那侍婢,她仍尽心尽职地扮演着被捆昏迷的弱小姿态,这情形颇妙!“……那些零碎而多余的东西,都会随地板的翻转滑入地道!” 鞫容这一笑,笑得令人牙根发痒,“抱歉了,娘娘,委屈你与那位侍女,一道随本仙到山腹密道的暗室里,待上一待!” “不、不……” 虞嫔大惊失色,闻得外头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,逼近回廊,她期盼速速到来的那些人,已近在咫尺!而这房间里的“罪证”却即将消失得无影无踪! 鞫容无法受死,左淳良就会倒大霉!她所做的一切努力,也将付诸东流! “圣上来此,若是见不到本宫,你也脱不了干系!” 心中万分焦急,她却不敢轻举妄动,心知他的手已抓扣在吊环上,即便她想伸手制止,也无法快过他扣下吊环的速度,只得低声警告:如若今晚,她与他一同下落不明,圣上抓不到把柄,心中也必定起疑,他避得了一时,还能避得了一世? “刚夸娘娘聪明,你怎就又糊涂了?”鞫容也听到回廊上惊荡来的脚步声,却有足够的时间,灭了她心中一线期盼:“只要避过眼前这困局,本仙定然将娘娘毫发无损地送回宫中!本仙也自有能耐让圣上将疑心转移到宰相那头,娘娘用脑子想一想——若不是宰相亲手安排今晚这局面,他又如何能精准地料到今晚才是劝圣上调兵来灵山的最佳时机?他大可以在明日早朝弹劾本仙,却偏偏挑了今晚,而娘娘也恰巧在今晚出事!你与他又同属左氏一门,如若他说是巧合,太多的巧合凑在一起,就足以让人起疑!而本仙不近女色是众所周知!只要本仙去圣上面前煽一煽耳旁风,你们左氏一门居心叵测,圣上疑心一起,宰相爷也得倒大霉!” 一番话,说得又轻又快,话落,鞫容手指关节使力,床头吊环稍有扳动! “不——!” 事已至此,虞嫔把心一横,只有豁出去了——宰相之计不成,就必须听从那个人的话,照那个人的吩咐,去做! “鞫容!”一声疾呼,虞嫔急于阻止他扣下床头吊环,脱口就道:“今夜必须有人死,不是你,就是你视若珍宝的那个孩子!” 吊环已稍稍下滑,鞫容的手却骤然僵停住! “你……”一点点地移回视线,目光重又落在她的脸上,面对她咬牙威胁的表情,他眯了眯眼,一字一顿地问:“你刚刚说什么?” “那个孩子!” 都说蛇的要害,不仅在三寸,还有七寸,据说那里是蛇的心脏!那个人告诉她,先掐鞫容三寸,再往他的七寸要害,发出致命的一击! 那个人,那个像幽灵一般在宫城内来无影去无踪的人,不仅助她的姐姐逃出冷宫、还说服她姐姐以轻生之举,来牵一发而动全局! 皇后左氏一死,宫中发丧当日,蛮玄子入宰相府献计,紧接着,她来了天机观,而后,宰相率百名朝廷大员于玄武门怒敲震天鼓…… 这一局,环环相扣,极其缜密! 鞫容面对的不是宰相,而是那个人,那个布局精妙,心思缜密的人! “你要是不想那孩子死,就把手松开!” 那人说得没错:蛮玄子之计,只能诱鞫容入陷阱,却不能让他束手就擒!除非,依那人之计,使出杀手锏! 银牙一挫,虞嫔猝然将撕裂的红绫抹胸,整片扯下,反转过来,摆在鞫容眼前。 鞫容怔怔地看着,看着这个女人将胸前唯一的遮掩碎布扯下,春光乍现,一室旖旎之中,气氛却骤然僵凝!——鞫容瞳孔紧缩,目光落在她手中那片红绫抹胸上,红绫内衬竟然缝着一幅画像,似是被人从展开的画轴上,剪下来的,仅留一个人的半身肖像,缝在红绫布片上。 画像中的少年,面部轮廓清晰可辨,奇特的是,如此惟妙惟肖的画像,虽显露出画匠手中妙笔如神,但偏偏没有画出少年的双眸! 尽管没有勾勒出双眸,鞫容却一眼认出——画中少年,正是他视若珍宝的关门弟子,羿天! 忆及小狼儿凌晨与他见面时,欲言又止的模样,以及满面担忧之色,鞫容这才明白了:天机观中,已被人安插了眼线,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,竹林禁地已被人闯入! 有人见过小狼儿! 这就意味着:潜伏在暗处的那个劲敌,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、潜入禁地,轻易要了那孩子的性命! 小狼儿如此敏锐、聪慧,又有如此惊人的洞察力,必然有所觉察,预料到了什么,也早已提醒过他,这孩子不愿明讲,就是怕自己拖累了师尊,不想让他分心——顾此失彼! 他必然知道:想要避开灾厄,须得远离这是非之地!要让师尊离开帝都、离开天机观,却绝无可能! 他如今的病势,以及师尊对他的执念,致使师徒二人都困守在了天机观,一味被动地等待,等如意宫的人送来救命的良药。 结果,却让仇家有机可趁! “今夜,要么你死,要么……” 虞嫔直视他的眼睛,以极轻微的声音,威胁道: “让那孩子死!” 正文 第八十九章 置死地 留给鞫容的时间不多,甚至来不及另想对策,逼至内舍回廊的那阵急促脚步声,已然落在了这间厢房门外。 不容迟疑,他瞬间作出了抉择——不惜一切,护小狼儿周全! 手,从床头吊环上颓然滑落,在虞嫔惊疑的目光中,鞫容拼尽所有的力气,凑至她耳边,不改狂妄之态,道:“就让本仙来助娘娘一臂之力吧!” 语毕,他猝然张口,猛地咬向虞嫔柔嫩的耳垂。 “呀、啊啊啊啊——” 听到厢房内,传出了女子的惨叫声,已然扑至门外的近卫军士卒,未及细想就蛮力撞门,三、五个人挥刀呐喊,破门而入。 “统统给朕闪开!” 匡宗虎步蹿来,一声暴喝,排开左右,孤身扑入厢房。 见圣上孤身涉险,戚中元焦急之下,领着弃马奔来的强弩骑兵,也要冲进房去,却被匆匆赶至的左淳良拦住去路: “戚将军,不可去!” 原本是来打头阵的宰相,反倒拉着禁军统帅,慌忙避到了回廊彼端,并出声喝止那些想要冒进的兵士:“站住!大家留守门外,不得入内!” “左淳良!” 猝不及防地被宰相拽到了一旁,戚中元又急又怒,不解他这般举动究竟为何?怎能弃圣上安危于不顾,自个退守在旁,还阻拦他进去护驾? “撒手!” 戚中元愤然作色,甩开宰相的手,拔脚就要往厢房里头冲,却见厢房内剑芒暴涨、几声哀号,先前破门而入的三、五个近卫军士卒,反遭圣上拔剑砍杀,削掉了脑袋,将一具具无头尸身抛出房外,如丢沙包,砰砰砰的,落在院中,血溅地砖。 哐的一声响,那间厢房的门,被匡宗猛力甩上,闭了门户,不允任何人再擅闯入内。 “这、这……”这是何故? 戚中元停滞脚步,愣在了回廊彼端,骇然看着被圣上怒而斩首的将士尸身,心中虽大惑不解,却不敢再冒进半步。 匡宗下令夜攻灵山,众将士获悉的消息是“除奸佞、杀逆贼”,并不知其中隐情。只有宰相左淳良知道主上因何暴怒、愤而攻上灵山,也知道走进这间厢房,将会看到怎样一番不堪的场面。 此时,任何人冒进一步,见到房间里那种场面,即便那人是禁军统帅,皇帝也要将其斩首灭口。 家丑尚且不可外扬,何况是九五至尊的颜面!——看到扑进房间去的那几个士卒,竟被圣上亲手斩杀,左淳良嘴角隐隐泛了一丝得逞的笑,心知妹妹虞嫔那边必然已大功告成,接下来,只等圣上关起门来,怒斩鞫容! 只要鞫容一死,贵妃蓥娘伸在宫外的一只触手,就将因此而断!左氏一门抢占先机,一举击垮如意宫的势力,又有何难? 左淳良目不交睫地盯着那道房门,只等鞫容那一具无头尸身,也被匡宗抛甩出来。 内舍院落及回廊上的气氛,尤其紧张,众人虽退避在外,却都紧绷着神经,密切关注厢房里的动静—— 小小一间斗室,掀起血雨腥风。 “圣上——圣上快救我家娘娘!” 虞嫔的心腹侍婢,仍忠心耿耿地依着主子的吩咐行事,在匡宗冲入这房间时,“昏迷”中的她骤然而醒,手脚被粗绳捆绑,仍挣扎向前,惶惶哭诉:“奴婢亲眼所见,尊上、尊上他……” “住口!” 厢房地面上凌乱的女子衣饰、及床榻上不堪入目的场景,傻子也明白此间发生了何事,哪里还用得着这贱婢多费唇舌,喊得如此大声,惟恐外面的人都听不到么?——匡宗睚眦欲裂、看着房内景象,不等这侍婢把话讲完,已挥剑一斩,斩了侍婢脑袋,断颈处狂喷而起的一道血柱,喷溅在纱帐上。 猛蹿上前,狂也似的撕下纱帐,暴戾的剑刃一挥,一串血珠甩在虞嫔额头,糊住了眼睛,宛如在漫天血光中看到狰狞着面容扑来的一头怒狮,那惊人的气魄,狂暴扑食般的姿态,令虞嫔心胆欲裂,未被狮口獠牙撕碎,却已吓得惊恐尖叫,猝然晕厥。 纱帐扯裂,床榻上的情形一览无疑,在看到床前地面散落的女子衣饰上,有撕扯的痕迹时,匡宗已然杀心大炽,再看到榻上不着寸缕的一对男女,正是虞嫔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癫狂道人时,匡宗狂怒地挥起了剑,欲乱剑将这二人砍作肉泥,以泄心头之恨! 虞嫔身为天子的女人,在遭受他人玷污时,却不咬舌自尽以保全天子颜面,该杀! 匡宗劈落的一剑,最先砍的人,却是虞嫔,在她胸口划开一道血口子,而后又举剑,这一剑自是砍向鞫容的,敢叫当今天子戴绿帽子,如此可恶之人,杀他一千次犹不解恨! 剑芒暴涨,匡宗杀红了眼,一剑照着鞫容的颈项砍去,浑身动弹不得的鞫容,猝然大笑道:“好极!本仙就等着今夜——你来杀我!” 这一声笑,极狂妄,声音极响,隔着紧闭了的房门,外面的人仍清晰可闻,宰相听得一愣:这癫狂道人,在这个节骨眼上,居然还口出狂言? 一个遭人诬陷、入了圈套的受害者,既不急于辩驳,也未哀声求饶,反倒张狂无比地说:就等着你来杀我! 仅这一句话,不止宰相听愣了,连匡宗也是一愣,手中挥砍的利剑,倏地停顿住。 趁匡宗微微愣神的短暂空隙,鞫容猝然睁目:“圣上还在犹豫什么?”短促地问罢,他竟冲着匡宗狂也似的一喝:“杀啊——!” 一声“杀”,从虞嫔耳垂咬掉的小块碎肉,和着血喷出,弹落在匡宗额头,竟迫得他倒退一步,嗜血瞳人里闪烁出惊疑之芒,举在手中的利刃,稍稍垂了下去,“你、你……”匡宗惊愕莫名地瞪着他,“你当真不想活了?” 倘若鞫容磕破了脑袋来求饶,他反倒能一剑了结他的性命,但他竟然一心求死,面对着一个催人痛下杀手的疯子,匡宗的气势反倒一滞,竟被削弱了剑芒中透着的杀气。 “有一个秘密,一直深藏在本仙心底,不曾告诉任何人!”生的希望极渺茫,即便是稍纵即逝的一丝机会,鞫容也得立刻把握住,“而这个秘密,正是关于圣上的!” 正文 第九十章 下赌约 “关于朕的秘密?”匡宗果然心中起疑,缓了杀念,追问:“这与你犯下谋逆之罪,有何干系?” “有!”鞫容语不惊人死不休,“这秘密关乎国运——圣上命数已呈衰象,既坐不住这江山了,本仙为何不能反你?” “狂徒!”匡宗又惊又怒,一剑砍去,将鞫容头上束的道人髻斩落,“天谕已灭,朕稳坐江山,尔还敢妄言朕的生死?” “圣上掌中‘天’字纹路,隐现裂痕,断在圣上大衍之年,故而本仙窥得命数衰亡先兆——七年之后,必是圣上应天命、气数将亡之时!此乃天意,不可违之!” 面对一个残暴而又迷信的君主,鞫容只能用一个法子来对付——道人演卦、神算预言之术! “与其等到七年之后,眼睁睁看圣上败尽江山,倒不如……而今就反了你,反不成,大不了一死!” “鞫容!” 猛地掷下长剑,匡宗徒手掐住鞫容的颈项,手背青筋暴凸,恨不得将他活活掐死! “七年?你说朕只能再活七年?” “……天谕隐灭,但……你的天命未改……”咽喉被扼,呼吸不畅,鞫容却咧嘴而笑,无所惧怕,“再过七年……仍会有人将你……推下帝座,取你性命!” “朕乃真命天子,不信改不了这天命!”匡宗受不得激将,一激之下,更是咬牙切齿地瞪着鞫容,“七年?朕就与你赌这七年!七年后,朕还活着,定将你千刀万剐,食你肉、饮你血!” “好!”趁暴君松手,鞫容急揉脖子闷咳几声,感觉自个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,好歹保住了性命,他一口答应,“本仙与圣上今夜便立下赌约,七年为限!” 他的命,由此可保七年! 哐啷——! 原本紧闭着的两扇房门,被匡宗一脚踹飞,门板直落到大院,砸在地上,散了架,惊得众人齐齐将目光转向洞开的门里,却见房内隐隐有火光扑蹿。 匡宗在房间里放了一把火,将昏迷中的虞嫔裹进被褥,扛于肩,挟天子怒气,从着了火的房内,阔步而出。 “圣上!” 戚中元急牵天子坐骑,迎了上去。 在回廊等了许久,没有等到鞫容的尸身被抛至大院,左淳良惊愕万分,疾步上前查看,却见鞫容披了道袍,蹿出房来,避了熊熊而燃的火焰,仍呛了几口烟,弯腰呛咳不止。 鞫容居然活着走出了这个房间?!暴君在盛怒之下,却因何没有痛下杀手? 左淳良瞠目结舌,当场愣住。 “戚中元!” 匡宗将严严实实裹在被褥里的虞嫔抛上马背,提缰上马,喝令道:“将逆贼押回宫去!” “末将得令!” 禁军统帅命麾下兵士收起强弩,将鞫容五花大绑,押赴宫城。 “圣、圣上……”宰相惶惑不安,疾步上前,请示圣意,“逆贼可恶,圣上何不将这厮就地正法?” “朕意已决,休得再言!” 匡宗此时看着宰相,眼中似要喷火,已然心生不满。 宰相怂恿调兵连夜剿灭天机叛逆,以一副大义凛然之姿,假公济私、借刀杀人,却使得君主暴怒之下犯了冲动之举,竟亲自率兵攻上灵山,本该暗中派人了结虞嫔及鞫容,眼下却已骑虎难下,闹大了场面,却又草草收场,如何能保全天子颜面? 虽斩了入室的兵士、放火烧了厢房,将虞嫔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裹入被褥带离此间,却难保随行将士心生猜疑。 顾及皇室尊严,匡宗想瞒下今夜捉奸一事,在砍不了鞫容的脑袋、心中尤为恼火之时,偏偏宰相又哪壶不开提哪壶,匡宗恨不能一脚踹到左淳良的脸上,将他踹到天边去,眼不见心不烦! 满腔怒火急于寻个发泄途径,匡宗一掌击在裹着虞嫔的被褥上,听到虞嫔在被褥中微弱呻吟,他目透杀气,暴喝道: “速速回宫!” 神火飞鸦冲天而起,撤兵的指令下达,夜攻灵山的两拨人马,分别由前门、后山折返宫城。 今夜没能取了鞫容的性命,大功尚未告成,左淳良忐忑难安,急急追着圣上坐骑,撤离灵山。 这来也匆忙、去也匆忙的,混乱之中必有疏漏—— 集结在大殿的天机弟子,没有立时受到处治,闻得撤兵的军令声响起,看守在大殿门口的兵士已匆忙离开,众弟子如释重负,稍有放松,大殿上嗡嗡的议论声起: “尊上犯了何事?圣上怎会亲自来拿他?” “听近卫军攻山门时呐喊口号,像是……尊上谋逆?!” “谋逆乃大罪,尊上此去怕是凶多吉少了!咱们该如何是好?” “死罪难恕!怕只怕株连全观上下千余口!” …… 越说越怕,众弟子终是将目光转向了一人——焱戎,并纷纷开口央求: “大师兄,您赶紧想个办法吧!” “是啊,大师兄,您赶紧出个主意吧!” “咱们可不能坐着等死哪!” …… 焱戎亦是满面焦灼,猝然站起身来,道:“莫慌!我虽想不到法子,但,我知道本观当中,有一人,定然有法子解决这燃眉之急!” “是谁?”众弟子异口同声,急切地问。 焱戎拔脚就往大殿外跑:“且等我去去就回!” ※※※※※ 攥着一张今日曾用过的步态图,焱戎来到竹林阵法前,惊喜地发觉:天未亮之前、阵法尚未起变化,仍能依照步态图通关入林。 匆促行至竹林腹地那片精舍,蹬上吊脚楼之间搭连的廊桥,焱戎左右张望,焦急万分地高声呼喊: “小师弟!‘一天’小师弟——” “咿呀”微响,竹木搭建的屋舍之中,开出一扇小门,正是“静庐”的书斋,一股奇异的香气随之荡出。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出禁地 闻得熟悉的香气,心知小师弟就在这书斋之中,焱戎喜形于色,迫不及待地抢步扑入书斋,进门就急道:“师门出事了!出大事了!小师弟……”话犹未落,焱戎却是一呆。 书斋里灯火通明,羿天竟是彻夜未眠,衣衫整齐地、坐等在此间,似乎早已觉察到了什么,只等大师兄急来通报,而在书案上,还搁着一只收拾停当的简易行囊。 焱戎看得呆住,磕巴着问:“小、小师弟,你这是……要去哪里?” “下山走一遭。” 宫中无人来送良药,天机观又变生肘腋,不能再坐以待毙了,必须下山去,见机行事! “小狼儿,不用顾及为师,三十六计里,择上上策,而行之!”——师尊稍早前说过的话,仍清晰在耳。 羿天望了望窗外天色,估摸着此刻已是寅时,再过一个时辰,天就要亮了!他刻不容缓地问:“方才攻山的军令声,我已听到。大师兄,你且告诉我,师尊何在?” “圣上命人将尊上押下灵山,带往宫城!”焱戎简略扼要地陈述了今夜发生在天机观的事,遭此变故,他是六神无主,只得眼巴巴瞅着羿天,问:“为今之计,该当如何?小师弟,你快快拿个主意,想法子救救全观千余口!” 天机观里,除了尊上,就只有焱戎与他接触得最密切,心知这个小师弟心思敏捷,连公孙伯羊都赞为奇才,遇了难事,走投无路之下,焱戎所能想到的人,也就只有他了。 “那些人喊的攻山口令是‘除奸佞、杀逆贼’,意指师尊犯了谋逆之罪?”犯下死罪,引得天子亲自领兵杀上山来,师尊仍能自保,且是活生生的、离开了天机观! 羿天听罢,暗自松了口气,招焱戎上前来,轻声低语:“灵山与宫城比邻,皇家道观所处的位置极佳,必引人觊觎!想保全本观不难,但若要保全本观弟子,师兄须狠下心来,速领众人焚毁颂扬师尊的一应物证,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内,备下数千份谴责师尊行为不端、希冀祖师爷显灵相助、另遣真人来主持本观的文书状纸,置于弟子各房显眼处,而后,安安分分待着,等宫中再派人来。” 这法子,竟是让焱戎领同门弟子们叛变——背弃尊上,且亲笔写下辱骂师尊的千言、万言书! 恪守师门严规、门徒礼法的人,是万万不敢有此作为,但,焱戎仅仅是犹豫了一下,就满口答应下来:“尊上谋逆,不敬天子,违背臣子之道,本就十恶不赦,业已丧失了为人师的资格……” “师尊为人如何,你我最是清楚。师兄的这些场面话,在我面前,无须多讲。” 小师弟目光通彻,盯得焱戎赧颜低下头去,喃喃道:“尊上是从未亏待过弟子们,只是……为求活命,弟子也、也不得不如此……” 天机弟子千余众,都是自小流离失所的孤儿,饱受战乱及饥寒之苦,幸蒙鞫容收留,自四面八方云集在此,得以庇护。 师门恩重如山! 但,尊上此番得罪的是一国之君哪!弟子们岂敢与至高皇权抗争? 与天子叫板,在常人眼中,那是蚍蜉撼大树,可笑不自量! 焱戎他们没有这样的胆魄,只想自保,若是失去了天机观这个容身之所,大家实是无处可去。 权衡再三,只能蒙昧良心,做这对不住师尊的事了…… “权宜之计罢了!”见大师兄面露愧疚,羿天莞尔一笑,“只是这一回,师兄可不能再偷懒了。” “不敢、不敢!”一想到自个平生最买力、最勤快地去办一件事,却是在一炷香内,写下辱骂师尊的千言、万言书,焱戎连苦笑的表情都挤不出来了。 “事不宜迟,速速依计行事!”羿天轻咳一声,脸色越显苍白,眼神却极亮,他起身叮嘱道:“其余人均可留在本观,除了师尊纳为关门弟子的‘天’字辈中那些人,你须快快让他们绕后山捷径离开,天亮之前,必须走出灵山范围,走得越远越好,永远莫要再回京城!” “‘天’字辈的师弟们?”为何单单要这一撮人离开?焱戎困惑不已。 “既然师尊已成了谋逆之臣……”那么,他所招收的弟子也就有谋逆之嫌! 只不过灵山所处的位置极佳,一旦脱离师尊掌控,自会有人来叼这块肥肉,接掌天机观,捡个现成的便宜! 故而,师兄他们尚可依计洗脱嫌疑,以背弃叛变师尊之举,迎来新的掌教真人。 而那批关门弟子,与焱戎他们,有不同之处——“天”字辈弟子们,个个身患残疾! 当年,既想扩充天机观弟子人数,来为鞫容心中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,打掩护,又不想落下壮大势力的负面朝论,而招纳了这么一批自身条件极特殊的关门弟子,用以迷惑外人,降低匡宗的戒心。 可事到如今,这些人必定会再次引起君主的猜疑——谋逆之人,因何招揽身患残疾的遗孤们,来这观中?此事不合常理,其中必有蹊跷! “师兄,他们必须离开!尽早离开!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!” 羿天心中十分明了,却不多言,拎了书案上收拾妥当的那只简易行囊,在焱戎愕然注视中,径自走出书斋。 “小师弟……” 焱戎追至门外,徒劳地喊了一声,却见那弱不胜衣的少年,背负着行囊,一抹孤拔出尘的背影,独自渐行渐远。 …… 五年了…… 羿天还是第一次踏出这片竹林禁地。 无须步态图的指引,他走得极快,并未回头多加留恋,轻而易举地穿出竹林阵法,沿着后山一条捷径,往山下走。 黎明前的黑暗,依旧笼罩着大地,山野之中,虫鸣声声。 忽闻“喀嚓”一声响,一根枯枝踩断于脚下,惊得栖息树梢的一只鸟,拍翅怪叫而飞,孤身一人走在山路上,羿天突然感觉这山风中迫来一股异样的气息,空气中开始弥漫着骚动与不安的氛围。 他停顿了脚步,凝目看向前方。 猝然,野林中飞出黑压压一群鸟,受惊般的掠空而过,山麓彼端,一阵奔踏的马蹄声随风荡来,羿天的眼前,出现了点点火光。 追兵,来了! 一列铠甲骑兵,高举火把,驱策战马,由山路冲杀而来,挟雷霆万钧之势,瞬间迫至眼前,火光刺眼,骤然分散呈包抄之阵。 马嘶声、人声,火光、刀光,渐渐逼近,而他,已无退路。 正文 第九十二章 生杀抉 半个时辰前—— 宫城,晗光殿。 大殿上气氛凝重,宰相左淳良与驭刺驭大将军,一左一右,长跪于匡宗面前。 “未及早朝之时,你二人就如此心急?” 匡宗高居晗光殿首座,拢拳于御案之上,怒火未消,郁气不畅,阴沉着面色俯视长跪在面前的两个肱骨之臣。 “圣上!”从灵山一路伴圣驾返回宫城,左淳良端着老持稳重之态,内心实是焦虑万分,“逆贼被擒,虽未查出同党,但,天机观乃皇家道观,又在灵山之上,不可不慎重以待……” “左卿,”一声低喝,如云层里闷着的雷声,闷响在大殿上,天子怒火抑而不发,令臣子更加诚惶诚恐,“你只知来朕面前嚼舌根,只想让朕出手平万事,身为臣子,可有为君主分忧?” “臣、臣……”心知圣上未砍得鞫容的脑袋,心中气犹未消,又怨臣子办事不得力,总将难题丢给君主,言辞之中似对他有所不满,左淳良心中略慌,叩首道:“臣以为,皇家道观不可废!臣心中有个人选,此人不仅道法极深,更忠心于国君,可受朝廷重用,继任天机观天师尊上之职,宣扬帝德,抚定民心!” “宰相大人此言差矣!”驭刺跪于宰相身旁,却持以相反的态度,“道人妖法可祸乱天下!鞫容就是个活例子!圣上须下令查封天机观,禁止道人再入京!” “大将军这是要让圣上因噎废食?”左淳良直起上半身,面向驭刺,反驳道:“道人妖法祸乱天下之说,始于渊帝,下令取缔道观,也是渊帝所为,将军此言,难不成是想让圣上效仿渊帝当年那番作为?” “左淳良!”这厮可恶,竟当着圣上的面提及渊帝,存心想使他难堪!驭刺冻着脸,冷哼:“这是你的想法,休得强加于本将头上!” “那么驭将军,你又是如何想的?”匡宗两眼一瞪,看着这两个臣子,驭刺与左淳良,这二人是他的左膀右臂,虽各自为营,以往却极少公开对立,而今,二人却为天机一事,硬着脖子赤着脸在他面前争吵不休,令他心中不免起疑:宰相与大将军,因何如此在意灵山之上的天机观?此观,不过是鞫容这厮留下的烂摊子罢了,收拾烂摊子这等苦差事,旁人不愿染指,这二人倒是自个送上门来抢这差事,甚是可疑! “臣的想法只有一个——”半夜获知宰相怒敲震天鼓,请得圣驾领兵夜攻灵山、活擒鞫容,驭刺丝毫不敢耽搁,连夜进宫面圣,就是为了说服圣上应允他一件事:“请圣上当机立断,即刻下旨,命末将亲率铠甲骑兵,趁天亮之前,再上灵山,剿灭逆贼门下千余弟子,一个不留,统统杀尽!” 鞫容若是将“天谕”藏匿在天机观中,他正好借此良机,斩草除根,以绝后患! “将军杀心太重!”这冷面将军不去当个酷吏,真是可惜了!左淳良心中冷笑,颜面上却一派老成稳重,沉声道:“半个时辰前,宫中密探已飞鸽传书来报——搜得天机弟子藏于房中的数千份密告,都是责骂鞫容大逆不道、不堪为师、祈祖师爷显灵另遣真人来主持天机观的书函,封封千言书,字字情真意切,圣上阅之也颇为动容!如此忠心于本朝之人,将军怎可妄开杀戒?” “千言书?”驭刺冷笑驳斥,“既忠心于国君,亦当甘心受死,以表清白!圣上,莫要被宰相之言所蒙蔽,那些示弱投诚之人,未必真心!一国之君,宁可负天下人,不可让天下人负之!” “驭将军你……”左淳良面色一沉,与大将军针锋相对,又要雄辩一番。匡宗却头疼之极,暴喝一声:“够了!统统住嘴!” 天子发怒,臣子噤若寒蝉,叩首跪地,只等圣上明断。 “什么为人君该如何,为人臣该如何,统统是狗屁!”匡宗心头怒火抑闷了整宿,委实是憋不下去了,一怒之下,破口大骂:“朕最不喜受这俗人之见!这就是为何你们得不了朕的独宠,而鞫容却能轻而易举挠了朕的痒处!可惜这厮不知天高地厚,竟连朕的……”连朕的女人都敢碰!可恶之极! 怒火发出大半,又吞回一半,匡宗实是气闷,一个拳头猛砸御案,砰的一声,震得跪在御案前的两个臣子各自哆嗦了一下,大气也不敢喘一口,许久才闻得匡宗闷闷吐了口气,道:“朕想让你们如何为人臣,你们就当如何去做!无须你们来指点朕该怎样做,朕高兴怎样就怎样!” 这话,听着挺绕耳,臣子却不敢有异议,口中诺诺答:“臣,恭候圣上旨意!” “左卿,你说的那个人选,是何人?唤来让朕瞧瞧。”若是有鞫容这般有趣,又能对君主忠心不二,也不妨一见! 见圣上突然来了兴致,左淳良心中一喜,忙道:“此人乃是逆贼鞫容的克星,道法修为之高,凌驾于逆贼之上!此人道号蛮玄子,正是凌峰真妙观的掌教真人!臣已命他候在宫门外,只等圣上传召。” “传!” 圣上金口一开,只是片刻工夫,太监就领着一人来了晗光殿,驭刺偷瞄一眼,却见来的道人,道袍上如意祥瑞的云鳞纹,华丽中有些浮夸,未修得仙风道骨之姿,偏端着道貌岸然之态,只是这模样长得……不敢叫人恭维! “贫道蛮玄子,拜见吾皇,吾皇万岁、万岁、万万岁!” 狷急地上殿来面圣,蛮玄子眼底几分急于攀龙附凤的贪婪之色,却终究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人,宰相府已让他叹为观止了,这偌大的皇宫更是令他如坠梦中,飘飘欲仙,跪在圣上面前,叩首拜见时,浑身都细细发颤,激动得宛如登了灵霄殿的大宝。 匡宗瞧了他几眼,心中无比失望——蛮玄子此人,既不有趣,又没胆识,跪在那里还抖个不停,瞧不出有什么气候,招了此人,不过是多了个俯首帖耳的狗奴才!不过,看此人心眼虽小,却并无反骨,宰相说他忠心不二,实是没有造反的胆子,让此人来执掌天机,并无不可。只是……这人怎的如此平庸? 无趣、太无趣!——匡宗摇头一叹。 闻天子怅叹,宰相心弦一绷,将军却暗自一喜。 正文 第九十三章 送肉来 “启禀圣上,贵妃娘娘在殿外求见!” 晗光殿内气氛骤僵、匡宗沉吟未决之时,忽闻守门太监在门廊前高声启奏、通传:贵妃娘娘驾到! “宣她进殿!” 匡宗面色稍霁,唤高公公速去门外引娘娘入殿。 “宣——贵妃娘娘晋见!”高公公疾步奔至殿门,高声宣召。 门外人影翩闪,环佩丁冬之声,极是悦耳地传入晗光殿——贵妃蓥娘风姿绰约、华彩宫装,由殿门外款款走来,妙步生莲,香风荡来,竟使这大殿之上犹如万物逢春,令众人眼前忽而一亮,顿觉明艳逼人! “臣妾给圣上请安!” 领着贴身宫婢步入殿内,盈盈叩拜,蓥娘抬头时,明眸慢转,眸中柔光万缕、绵绵地缠绕过去,饶是心如钢铁之人,亦抵挡不住这撩人的眼神,顷刻化为绕指柔。 “爱妃,你来得正好,来!”拢在御案上的拳头终于一松,暴君的脸色竟也柔和了几分,伸手一招,“来朕身边坐!”招得爱妃上前来,他不顾臣子也在,猿臂一探,竟将美人揽入怀中。 “圣上……”蓥娘欲拒还迎,坐于暴君双膝,双臂灵蛇般地缠绕于他颈项,樱唇微翘,似嗔似恼:“这些臣子真真可恶,竟让圣上伤神一夜,连个阖目小憩的闲暇都不留,臣妾瞧着可心疼得紧,已亲手备了滋补之膳,圣上不如打发了这些臣子,让臣妾陪您一会儿,好不好嘛?” “你这磨人的小妖精!”匡宗心情大好,禁不住美人轻捻兰花指的撩人一勾,将满是刺须的下颔蹭上,在那张盈满光华的红润面颊上,香了一口,啧了一声。 殿内掌灯宫女们如根跟木桩似的,木然呆站,动也不动,高公公脑袋低低、目不斜视,苦只苦了两个外臣,被君主晾在一旁,耳听这打情骂俏之声,还得硬着头皮跪在那里、不肯识趣地告退,跪姿却都有些僵硬,场面略显尴尬。 招进殿来的蛮玄子,转瞬就被人遗忘,趴跪在那里也无人理睬,他忍不住将求援的目光偷偷睇向宰相。 左淳良却在偷瞄另一人——贵妃蓥娘。他随圣上返回宫中时,曾亲眼目睹圣上将裹藏着虞嫔的那卷被褥掷于地上,唤宫奴扛去如意宫,说是将此物交由贵妃处置。 蓥娘执掌凤印,掌管后宫之事,虽无皇后之衔,却俨然成了六宫之主,虞嫔落到她手中,会是个什么下场,宰相心中已作了最坏的打算。此刻见了贵妃,他却忍不住的、打眼角余光偷瞄过去,想从她的脸上窥探些苗头,欲探知虞嫔被她如何处置了。 只可惜,贵妃城府极深,旁人又怎能透过她的颜面表象、探知她内心所想?宰相也只瞧得她笑靥如花,似乎并未受到天机祸事的影响,即便鞫容垮台、近而打击到了如意宫伸在宫外的势力,她竟一如往常,还迎合着君心,笑得明艳如春! 真不愧是蛇蝎美人!此女毒性异常凶猛哪! 左淳良敛容垂目,如老僧入定,不敢再瞧一眼蓥娘这迷惑君主的撩人之姿,只在心中暗暗盘算。 “圣上……” 宰相还能沉稳着气度,把持住自己,驭刺则猛一抬头,看向蓥娘时,豹目中凛凛杀气一闪,不改满面冷厉之色,却在腹中暗骂:好你个贵妃娘娘,手腕倒是高明,偏挑这个节骨眼来搅局,想故意拖延住匡宗,让天机观中的某个人趁机开溜么? “圣上!” 听驭大将军一声唤,就知此人必是心中焦急、按捺不住了,蓥娘赶忙抢在他的话头之前,高呼一声圣上,将匡宗的目光牢牢吸在自己身上,而后,她娇笑道:“看看臣妾给您带来了什么?”春葱指尖隔空一点,随娘娘一同入殿来的贴身宫婢心领神会,起身上前几步,双手捧着膳匣,奉于君主眼前。 匡宗一看,整晚都压在心头的怒火,瞬间消去大半,吩咐高公公将膳匣接来、置于御案。蓥娘自觉地起身,以手拈起匣中插挂的一串烤肉,横至匡宗嘴边,暴君张开嘴来、一口咬掉竹签上串的烤肉,吃进嘴里用钢牙狠挫几下,嚼为肉泥吞入肚内,才觉泄恨,猛地仰头大笑几声,迭声道:“痛快、痛快!”又拍一拍爱妃的手,赞不绝口:“知朕者,阿蓥也!” 闻听此言,驭刺将军面色更冷了几分,几乎能刮下一层霜来。蛮玄子跪在那里成了多余的摆设,更觉尴尬。只有宰相一人,老持而稳重地端正着跪姿,纹丝不动,却飞快地抬眼偷瞄了一下膳匣里送来的一串串烤肉,这肉烤得有些焦糊,味道闻起来有些奇怪,圣上却吃得很是开心,他不禁暗暗琢磨着、揣测着圣意,却是思来想去也不明白:知朕者,阿蓥也?!贵妃又做了什么事,合了圣上的心意?该不会就是那几串烤肉吧? 圣上吃这烤肉,瞧着像是泄愤一般,牙齿也咬得咯吱作响,肉一下肚,圣上怎的突然心情转好? “爱妃,这天机一事,你认为该如何处置?” 宰相只思索了片刻,匡宗竟已与蓥娘侃到了这个话茬,臣子不能揣知圣意,蓥娘却当真是匡宗的肚里蛔虫,揣摩迎合的工夫非宰相可比,心思之深、手段之巧,竟让匡宗不知不觉中就将这烫手山芋丢向了她。 “天机一事?”适才,宫奴将那卷“被褥”扛入如意宫,交由她处置时,她就从女官处闻听了风声,自是明白暴君今夜领兵出宫,做了些什么。只等暴君顺了她的心意、将话茬抛来,她稳稳接住,先是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场面话:“有两位‘老臣’在,哪轮得到臣妾插嘴、论及此事?” “……贵妃娘娘过谦了。”暴君瞪来一眼,驭刺冻着脸,冷着声,却也不得不答这么一句。 “……娘娘有何高见?臣,愿洗耳恭听。”暴君再瞪一眼,左淳良右眼皮子一跳,沉声一答,而后腹诽:妖妇阴险刁滑,折断了伸在宫外的触手,还想保些残肢?她若想保全天机观,自己就绝不能再让她的人去接掌天机,说什么也得将灵山之上那块肥肉叼进左氏一门来。 正文 第九十四章 瀚幽阁 此消彼长,天道循环,只要左氏一门再次壮大势力,拔去如意宫这根眼中钉肉中刺,也是指日可待! 蓥娘睨了宰相一眼,隐隐猜得他心中所想,她妙目一转,对着匡宗询问的眼神,以四两拨千斤的口吻,答:“圣上心中自有定夺,不过是觉得宰相与将军所言均有可取之处,一时难以抉择罢了!” “确是如此!”匡宗宠这爱妃,不仅因她聪慧过人,更是因她从不恃宠而骄,与那些受了宠便使起小性子、在帝王面前不依不饶地胡搅蛮缠、小家子气的妃嫔们不同,蓥娘处处以他的意思为重,揣摩迎合,事事顺他的心意,令他极为满意! 蓥娘绝不会当着君王的面说:圣上你该如何如何。以匡宗的性子,又岂能容一个妇道人家蹬鼻子上脸? “左卿认为皇家道观不可废,驭卿则认为道人乃乱国之源。”匡宗对着这个红颜知己,自是乐意一吐心声,“他二人虽各执己见,却各有各的道理,朕听来,都觉可行。” 蓥娘想说“折中而行如何”,却不敢直言,习惯了后宫的尔虞我诈,她的心智历练得高人一筹,竟以旁敲侧击之法,点拨道:“圣上回回拿不定主意时,定有高人相助!早朝之前,圣上何不去问一问那高人?” 一语惊醒梦中人! 匡宗眼神一亮,连连点头之后,却又坐着不动,只道:“数年未见那人了……”一言未尽,兀自锁眉一叹。 驭刺冷眼看着,似乎猜到了贵妃口中提及的高人是谁,不由得心头一沉。 左淳良则暗自皱眉:这妖妇又在耍什么花招?她这么绕来绕去的,岂不耽误了时辰?难道这就是她来此的目的——拖延一时是一时?! 延误君臣决策,拖延这一时半刻的工夫,莫非…… 她想暗中帮什么人脱身? 难道天机观中还有什么人,是她极为看重的? 左淳良心中疑窦丛生。 晗光殿内僵凝的气氛,持续了片刻,终于被匡宗一语打破:“左卿,朕面前所剩的几串烤肉,便赏于你,在朕回来之前,你须将它吃尽!”语毕,起身大步而去。 高公公呼喝着左右,慌忙跟了出去。 左淳良愣愣地跪在原地,毫无缘由的得了君主赏赐,只觉莫名其妙! “宰相大人,”蓥娘亲手端了膳匣,挪步而来,将几串烤肉,置于左淳良面前,笑中隐着几分玄机,“圣上赏你的,赶紧吃了吧。” “娘娘……”这是拿狗粮来喂狗?她这眼神、这笑意,使他明显感觉受辱,当即反唇相讥:“不劳娘娘纡尊降贵,亲自来喂,想那逆贼如今下场,怕是连肉也吃不到一口,娘娘可觉心有戚戚焉?” “左大人此番真是下了血本,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!如今,大人身边还留几个亲妹子?”蓥娘抿唇一笑,恍若风轻云淡,拂袖而起,往殿外行去,只落下一句绵里藏针的话:“大人慢慢吃吧,这肉可香了。” “……臣,谢圣上赏赐!”听那妖妇语带玄机,左淳良心有疑惑,却不得不领赏,将手伸向了膳匣。 驭刺稍一抬眼,就见宰相抓着肉串来嚼,急着将肉吃尽,似乎那样做,圣上就会尽快回来下旨,解决天机一事。 只不过…… 烤肉吃尽了,匡宗却迟迟未返。 静候在晗光殿,宰相与将军,比的是耐心与毅力,只可怜那蛮玄子,跪着跪着,突然两眼一闭,歪倒在地,裆下一湿,竟是憋尿憋得晕了过去。 “左大人举荐之人,命格可不怎么硬哪,这点场面都经受不起,还能肩挑重担扛住天机观?” 驭刺讥笑一声,左淳良蹙眉暗叹,二人心中却都想到了鞫容,——鞫容若是在此,定不会如此老实地跪着、眼巴巴等着匡宗来下旨。 普天之下,也只有鞫容敢藐视朝廷威严、君臣礼法,恣意嚣张、胆大妄为!也只有鞫容一人,在暴君盛怒之下,还能保住自个的脑袋! 却不知,匡宗命人将他押回宫后,欲如何处治? 心有所想,宰相与将军的目光,便透过大殿一侧敞亮着的一扇雕花朱漆的窗格子,眺望宫阙禁苑尽头,冷僻之处。 那里的建筑格局,一分为二,右为冷宫,左为阉人宫舍。 圣上銮驾,离了晗光殿,正是奔着那个方位去的。 御前侍卫伴驾,随銮驾途经内侍省,直奔冷宫及掖庭之间的幽长甬道,青石巨砖铺的甬路尽头,乃皇宫禁地,冷僻之处,坐落着一座瀚幽阁,那里是禁闭一些特殊而紧要之人的、宫中牢笼所在。 自匡宗篡位登基之后,一步也未曾踏足过瀚幽阁,今日早朝之前,銮驾竟落在了此处,天子破例,亲临宫中禁地! 步下銮驾,匡宗驻足而望,瀚幽阁那独特的建筑形态,一览无遗—— 瀚幽阁并非楼阁,而是一座塔楼,墙体坚固,逐层叠高,全封闭式结构,塔尖落有驱邪镇魔之物,底层塔座有铁将军把关,被重重加锁在此塔的人,在帝王眼中,恐是妖魔般的存在,惟恐其脱逃出去,塔楼上竟连窗洞都未凿开一个,墙体固若金汤,塔内应是终年不见天日,一片漆黑。 能够进塔楼的唯一途径,竟是底层塔座所设的金刚闸门,厚如砖,坚固异常,刀剑水火皆难攻克,倘若无人从塔楼外触动闸门机关,令闸门开启,塔内的人出不去、塔外的人也进不来。 看守瀚幽阁的兵士,分列塔楼四周圆径数尺的范围内,风雨不改,昼夜监守。 平日里,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,来给塔楼里关着的那个人,送饭。 前日,那老太监病死,匡宗未曾过问此事,内侍省总管也未及时安排人手来接替,塔楼里关着的人已饿了几日,不时在闸门内敲击拍打,闹出动静来,吵得看守在外头的兵士们心绪不宁,夜里刚丢了个馒头进去,此时,却又闻得闸门被拍响。 恰巧,圣驾到了此处。 兵士们惶惶下跪,叩首迎驾。 匡宗听得塔楼内拍门之声,这才挪动了脚步,往前走,来到那道闸门前,盯着闸门上可由外拉开的一块滑动铁板,匡宗竟面现复杂神色,默立许久,猝然抬手一拉! 正文 第九十五章 南山客 哐啷! 铁板刚一滑开,关押在塔楼里的人,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过来,将眼睛凑至门洞上,透过滑开了铁板露出的小小门洞,急切地往外张望,目光中透着强烈的渴求。 犹如一个困在沙漠里、即将渴死了的人,渴求一片绿洲水源,——塔楼里的囚徒,迫切渴望看到外面明媚的风光。只可惜,天色未亮,万物笼罩在朦胧夜色之中。饶是如此,外面的光线,也比塔楼里明亮了许多。 在兵士举来的火把光照下,凑在门洞上的那双眼睛,猛然看到了站在闸门外的匡宗。 时隔十三年之久,再一次见到暴君那张须眉刺张的威猛面容,与记忆里的感觉一样,仍是十分熟悉的一张脸,并未因岁月的打磨、而敛去丝毫暴戾之气。 一见匡宗的面,凑在门洞上的那双眼睛,猝然变幻了一下眼神,不甘、愤恨、哀求、乞怜……各种复杂的神色,浮现在那双眼睛里,最终,却化作了默然。 透过门洞,与塔楼里关押的那个人,默然地对视着,匡宗的面色也有些复杂,沉默了许久,终是喟叹着,唤了那人一声: “糸卿!” “朕,来看你了。” 塔楼里的人,咧了一下嘴,像是想笑,却终究没能笑得出来,目光牢牢地盯住匡宗,此人阴恻恻地道:“昔日座上宾,而今阶下囚,未得国师官衔,王又何须以‘糸卿’相称?区区南山客、糸鄯。” “揽天下智囊,不及先生一人!”改口唤“糸卿”为“先生”,与门洞内的那双眼睛对视时,匡宗的神色间竟有几分愧疚,更多的则是警惕与提防,还有一丝敬畏,“朕虽未兑现当年承诺于先生之事,却也未在本朝另立国师!从今往后,金銮殿上,再无国师辅政!” “少了南山客,内臣宦官皆由你一人掌管。”塔楼内自称“糸鄯”的囚徒,声音极其古怪,竟似女子般阴柔,激愤之时,语声略微拔高,嗓音则显尖细,“他们既是你的家奴,也是你一手操纵的内臣密探!当初,王想当这九五至尊,还须翻越数座大山——由安王到成帝,再到渊帝,还有太子炽!逐一铲平这数座高山,让他们或暴毙、或无疾而终,或示降投诚,糸鄯为此,呕心沥血,在这宫中苦熬了大半辈子,亲手织起的密探网,网罗了整个皇宫乃至帝都京城!才子风流、谋士多智,而糸鄯才华、智谋皆不如天下名士,却因何得了你一句‘揽天下智囊,不及先生一人’……” “那是因为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及先生的高明手段!”忍辱负重,在京畿重地最核心的宫城内,亲手织起一张网,扼皇室咽喉,——阉人为密探,连皇帝吃的饭里蒸了几粒米都一清二楚,遑论宫闱隐秘之事!只须将消息秘密传出去,里应外合,引发宫变,腾空渊帝的皇宫易如反掌,且兵不血刃,亦可直捣黄龙! 如此惊人的能耐,试问,哪个篡位成功的君主还敢将此人留在身边、继续重用? 养蛇于被卧之中,若遭反噬,他岂不就成了第二个渊帝?只有将此人囚禁,匡宗才能高枕无忧! “宫内密探,若不为朕所用,不在朕的亲手掌控之中,不为朕一人办事,又如何能确保这宫里的太平?” 历朝历代,皆有阉人跋扈专权、瞒上欺下,但,阉人当不了皇帝,只是祸乱朝纲,动摇社稷的奸佞,而今,却有南山客首开先河,让那些离皇帝身边最近的阉人,与外敌相通,本该为皇帝所用的宫中密探,竟成了外敌的耳目,成了本朝最大的隐患! “朕,已不是你的王,而是这天下人的主子!”糸鄯助他篡位登基,他却留不得他! 念及糸鄯的功劳,天子虽未卸磨杀驴,却也囚禁了他十三年之久,若非身死,他这一辈子,都休想离开瀚幽阁重见天日! “不错!你已不是当初那个糸鄯所熟悉的燮王了……”从他将蓥娘送进宫来的那一刻起,自己就该明白:暴君始终不敢对效命于他的谋士掉以轻心! “天下人的主子……”糸鄯悲笑一声,后悔自己当初轻信了这暴君的承诺!帝王自私、帝王无情,只要坐上了那张龙椅,当年说一不二的武霸王,竟也出尔反尔,作这小人之举!“你是天下人的主子?哈、哈哈哈……你与成帝、渊帝他们,有何不同?有何不同?”皇权之争、九世之乱,盼明君辟盛世,结果,却是重蹈覆辙,又将迎来一次九世之乱! “以先生的性子,不该吐这愤世嫉俗之语!”南山客为达目的亦不择手段,并非自命清高的世外高人!匡宗知其劣根,即便将他囚禁在此,令他一腔孤愤难平,匡宗也知道——该如何让此人再次心甘情愿地、帮自己出谋划策!“朕今日来此,有一事相询……” “身陷囹圄之人,哪还有什么能耐帮天子解疑答惑?您太抬举我了!”喋喋阴笑,凑在门洞上的那双阴郁眼睛里,闪过奚落嘲弄之色。糸鄯既恨暴君屠杀了他亲手栽培的一批宫内密探,又对暴君重新培养的一批内臣密探执以嘲笑态度,笑匡宗手下的那批密探,恰同雏鸟,羽翼未丰,即便有人在帝都暗搅风云,甚至是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耍些暗招,这批雏鸟密探也探不到蛛丝马迹,暴君形同睁眼瞎,连如意宫的眼线都能甩他们十条街。 暴君的“耳目”失聪,还不是咎由自取,自作自受! “朕今日还能尊称你一声‘先生’,你若不识抬举,那就休怪朕翻脸无情!”透过门洞,一眼瞧出这个阶下囚竟对着天子幸灾乐祸,匡宗恼羞成怒,正欲拂袖而去,却闻阶下囚高呼一声:“慢!我若再帮你一回,你该如何谢我?” “瀚幽阁,你出不得!除此之外,先生有任何要求,尽管开口!”不怕对方狮子大开口,既为帝王,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!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折中法 “出不得瀚幽阁……”古怪一笑,糸鄯只道:“没人给我送饭了,再安排个人来,一日三餐,要顿顿有肉,日日准时送到!” “此事简单!”匡宗颔首,又疑道:“先生只有这点要求?” 糸鄯想了想,道:“请天子多费心,挑个有趣点的人给我送饭。每日送饭时,再让那人陪我说说话,解解闷,一日……就与我聊个半刻时辰!” 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,迫切想要的自由,得不到!而这些要求,是匡宗能够给予,而他也急需得到的——吃得好些,还要有人陪他解闷。 “有趣的人?”只是瞬间,匡宗心中已有了人选,思忖:若是将这两个人凑在一起,怪胎与狂人的组合,真真是解闷的最佳良配! “好!朕答应你便是。” 毫不迟疑地、满口应允下来,随即,匡宗便提及了天机观一事,请教先生有何良策、可解君忧。 “可择宰相之策!”糸鄯只答一句。 “保全天机观?何故?”匡宗不解,再行追问。 何故? 渊帝取缔道教,招致道人怨气直冲帝都,凭添纷扰! 而匡宗登基后,恩赦道人,兴盛道观,自皇家道观“天机”始建,天下道观马首是瞻,纷纷颂扬天子之恩,令普天之下求仙问道之人纷纷效仿,以忠君为正道,以效力国君为维持道观鼎盛香火的根本所在。 在匡宗暴\政苛税渐失民心的时局之下,加之边关战事不断,内忧外患使得国运气数逐年衰落,此时保全“天机”,等于笼络住了天下信道之人、芸芸门徒,至少还有一股力量能支撑着匡宗所统的江山,在内乱渐起的苗头中略微平衡一时,由此,可渐缓了这天下分崩离析之势,至少还能让暴君再坐几年江山。 这关乎国运的决策,如此紧要的原由,暴君竟料想不到? 难怪当年的成帝曾指桑骂槐说“霸王有勇无谋”!想必暴君仍不明白——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!而非他一人的天下! 只不过…… 与武霸王说教、明是非,那是不智之举!忠言逆耳之下,十个脑袋也不够砍! 糸鄯自是聪明人,闻天子竟问及“何故”,他阴阴一笑,只答:“朝令夕改,帝王令,往后皆是儿戏!谁人敢遵?” 只这一句话,就稳稳地戳准了匡宗的软肋——立天机、设皇家道观,兴盛道教的圣旨,是匡宗颁布的,天下人尽皆知。 倘若匡宗朝令夕改,以后所下的每一道圣旨,臣子与庶民还会严格遵从么?倘若他们想的是:皇帝善变,万一改主意撤回圣旨了呢? 将圣旨视同儿戏,不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这后果就极为严重—— 无法号令天下的帝王,他还能算是帝王么? 匡宗沉吟片刻,颔首道:“先生所言极是!朕也想保全皇家道观,只不过……”心中还是有些顾虑罢了。 “宰相力保天机,又举荐了接掌天机的一个掌教真人,表明他们已主动承担了后果,一旦天机观内有异变,他们自会尽快解决,否则,项上人头难保!”凑在门洞上的眼睛,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匡宗面色间细微的变化,见匡宗似已动摇,糸鄯又加了助推之力:“王适才所讲——鞫容犯谋逆之罪,却在观中养一批身患残疾的‘天’字辈关门弟子,实属蹊跷!问鞫容,他必不会如实作答。依我之见——天机观,可保!而这批弟子,该杀!” 取折中的法子——保住一些,杀掉一些! 这本是蓥娘之见,她未亲口说出,却让糸鄯代她讲了出来,这便是她提点匡宗来问高人的原由,——糸鄯会如何回答,她竟早有预料! “果如先生所言,朕忧心的也正是此事!” 一个既残暴、又迷信的君王,面临天机祸事时,既残暴地起了杀念,想剿灭天机,又因迷信的心态作祟,惟恐将屠刀挥向皇家道观,帝王运势也会因此受到影响,故而迟迟未决,直到糸鄯提出这折中的法子,才平衡了帝王的内心。 “就以先生之见——保天机,杀残子!” 已有决策,匡宗转身,大步返回銮驾,在瀚幽阁闸门上的门洞被重新关合之时,高公公等人已伴驾匆匆往晗光殿折返。 寅时三刻,候在晗光殿的两个臣子,终于等到了匡宗来下诏命: 天机观可保!自今日起,天机内再无天师尊上之称!宰相举荐之人,可封为皇家道观掌教真人。观中千余弟子,忠君者,得天子恩赦!余下“天”字辈关门弟子,身患残疾的百余众,触犯“天”律禁忌,与逆贼同罪,其心可诛,须一个不留,统统杀尽! 一道口谕,生死立断。 俄顷,马蹄声狂风骤雨般响起,驭刺领了皇命,亲率铠甲骑兵,直奔灵山而去,以惊人的速度,驰骋至山麓。 在寅时末,兵分两路,一路兵士围至天机观山门前,另一路骑兵,将支支火把的光照,投进了天机观后山野林之中,呈前后包抄之势,搜山而上。 刀剑出鞘,嗡嗡长鸣,饮血的欲望,在这杀机四伏的山野中,弥漫开…… 灭天谕!——驭刺心中只有这一个执念。 倘若“天谕”就藏匿在天机观,此刻还没有离开灵山范围,他手中出鞘的屠龙刀,刀魂祭出,定然将其诛灭! 正文 第九十七章 救星来 轰——! 一团火球炸开,树干着火,劈啪爆裂,在野林中搜索的兵士,有三、五个人疾步跑上前来,却见草丛簌簌抖动,一只小兽惊逃而去。 “禀将军,是一只獐!” 还以为这树后面躲着个人,火石投掷过去,炸裂了树干,却只惊走了山中野兽。兵士们一边大声禀告,一边铲沙灭火,以免引发山林大火,使大家受困在此。 “继续搜!搜遍山中每一寸地,树上也不要放过!都给我仔细搜!” 适才,由前山拾阶而上、逼至山门、将天机观合围的那拨兵士,连发三枚“神火飞鸦”,遥遥传递来一个消息—— 天机观中,有人连夜偷逃下山! 脱逃之人,定是择了后山捷径!由山上徒步奔下来,需要花费一些工夫,而他们从山麓策马绕至后山,直接由山脚下包抄合围而上,定能在半路上截住此人。 若是山路上没截住,那么,此人定是躲藏在这后山之中! 驭刺弃马徒步登山,在天机观后山搜了许久,仍搜寻未果,他的眉宇间浮了一片焦灼之色,命兵士们搜仔细了,不能放过每一处可藏人的地方,树洞、灌木丛、岩石缝隙,连脚下的土堆,都要逐一翻寻过去,掘地三尺,他就不信揪不出这个人来! 照明的火把,由山脚下一路往上,渐渐移到了半山腰,卯时已至,天就快亮了,等到天亮时,就很难再藏匿行踪而不被人发现了。 随着搜山的士兵们,步步进逼,羿天心知这样躲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,迟早会被那些人发现的。 下山的路径被截,返回天机观无异于自寻死路,眼下该怎么办?怎么办? 羿天一面寻思着对策,一面小心地躲藏自己,由半山腰之下,逐渐往山上回避。而驭刺所率的兵,网布了山林,也正往山上走着、一寸寸地搜来,渐渐的,将他逼入了绝境! 若不是牵挂着同门中人的安危,不肯早些下山来,何至于落得进退两难的境地?昨夜师尊侥幸保全了性命,今晨他却命在旦夕! “将军——驭将军——” 一个前哨将士提剑追来,一身铠甲,溅满鲜血,此人却杀得兴起,两眼通红地奔至驭刺面前,无比兴奋地禀告:“将军,末将率众合围前山山门,擒得天机观中‘天’字辈关门弟子,三百六十三人,当场立毙,斩获三百六十三颗头颅,垒在天机观山门空地上,只待将军前去清点。” 堆尸如山,血流成河,那场面何其惨烈!那将士却笑道:“听说昨夜曾有人告诫那些弟子,让他们赶紧逃命去,他们偏偏不听,随天机观大弟子守在前殿,以为能逃过一劫……”残疾之人,怎肯舍弃了这来之不易的安身立命之所?他们抱以侥幸心态,以命相赌,结果…… 真真是坐以待毙了。 “三百六十三人?”驭刺面色一凛,冷叱:“怎的少了两个?” 当年鞫容招了三百六十五个“天”字辈弟子,如今却只杀得三百六十三个,确实少了两个人!那将士急忙拱手回禀:“有一人,数日前便无故失踪,此人道号‘三天’。另一人,道号‘一天’,据天机观大弟子焱戎所报,此人一个时辰前就逃入了这后山……” “闭嘴!”驭刺突然冷喝一声,将士乖乖地闭了嘴,很是纳闷地看着他。 周遭骤然一静,驭刺屏息凝神,侧耳聆听,果然听到前方不远处有动静,在一块横卧的山石后面,似乎有人轻咳了一声。 “什么人?出来!” 横刀一指,指向左前方,驭刺冷声喝问之时,训练有素的兵士,齐皆围拢过来,举着火把,往前方那块卧石步步逼近。 那块卧石底下有个凹坑,羿天躲在那里,紧捂着嘴,脸色越发苍白,刚才偷听到那将士所言,得知同门师弟们、数百余众,皆已命赴黄泉,他胸口一闷,气息郁结,抑制不住地、轻咳了几声。 行踪已然暴露,羿天闭了闭眼,只当这一关是过不去了,但,突然之间,一道黑影从斜刺里猛冲过来,将他从卧石底下一把拉出,又往兵士那边投掷了一枚霹雳弹。 嘭! 霹雳弹炸出浓烟,成片地弥漫,兵士们连连呛咳着,困在那团浓烟里,什么也看不清。 “快走!” 短促的一声,斜刺里冲来的那人,拉着羿天逃向树林。 “是你?!”一个照面,羿天认出了那人的身份,“石中徕!”竟然是他! “嘘,快随我来!”石中徕不知打哪里混了一身兵士的装扮,身披铠甲,混迹在驭刺的士兵里头,难分敌我。 “石兄的伪装术,又精进不少。”冲进树林,靠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后面,石中徕喘息未平,羿天则抬头看他,一面轻咳,一面忍不住地打趣。 “这都什么时候了,你还有心思说笑?”扶了扶头盔,石中徕将一柄阔斧递了过去,“接着!等那些人追过来,我抽冷子喂他们几颗霹雳弹,你赶紧趁乱打劫个兵士,剥了他身上的铠甲,换到自己身上,咱们趁机混出去!” 阔斧递到羿天手中,他接是接了,却吃不住那份重量,握着斧头一个踉跄,险些扑跌在地。 “石兄!”赶忙稳了稳身子,羿天苦笑着问:“你是不是忘了我不会武功?” 石中徕回头一看,纤纤少年、弱不胜衣,连那柄阔斧都举不起来,如何能打劫了那些身壮如牛的兵士? “这、这这这……”张口结舌地瞪着羿天,石中徕自认倒霉地摸摸鼻子,“我还真忘了,你小子要是会武功,这种场面哪能困得住你?” “莫要受我拖累,你此刻走,还来得及!”将阔斧递还,羿天微微一笑,“放心,我会想法子让自己活下去!”即便被生生擒住,也不能断了活下去的意念,但凡有一丝希望,他也得坚持下去!唯有如此,他才有机会再见到师尊,问明自己的身世来历。 人这一辈子,若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,岂非白活了这一遭? “你……”石中徕瞪了眼,“你休想让我丢下你不管!”他来都来了,又怎能空手而返? “难不成石兄是……”羿天瞅了他一眼,略感惊讶,“单枪匹马来的?” “正是!”石中徕胸膛一挺,男子汉的气概没摆足,瞬间又瘪了下去,他听到追兵的脚步声了,很近,非常近,似乎就在几丈开外! “你一人来救我,有几成把握?”羿天明白了:石兄这回是真的出自本意想来救他,并不是受什么人指使,因为他背后的那位主子,不像个草率而卤莽行事之人,若是授命他前来,必会有周全的安排,不至于如此不济事! “一成把握……”都没有! 正文 第九十八章 追与逃 石中徕低头看看手中阔斧,深吸一口气,准备豁出去了——拼个你死我活,杀出一条血路来! 牙一咬、心一横,他抡起阔斧,打了个头阵,闷声往外冲,刚一冲出去,却又猛地退了回来,后背紧抵着大树树干,他冒着冷汗,抖着嗓子道:“天杀的,来了个扎手的!” 率先追进林中的,正是驭刺! 驭大将军威名赫赫,驰骋沙场鲜逢敌手,石中徕又怎敢以卵击石? 只不过,冷面将军进了林子,却也有些紧张,用力握紧屠龙刀,手心冒了冷汗,忆及当年那孩子如野狼般的攻击力,他这脖子上落下的旧伤,就隐隐地刺疼起来。 也不知“天谕”的武功,而今精进到何等境界,却不得不叫人小心提防! “天谕”似乎已近在咫尺!驭刺心口怦怦直跳,猫着腰,一步步小心地探过去。 紧随其后的将士们不明所以,也依葫芦画瓢,个个都猫着腰,如临大敌般的,一步步凑过去! 一方躲在大树背后,满脸紧张之色,大气也不敢喘一口;一方猫着腰、蹑手蹑脚地来,亦是如临大敌。 林子里的场面,显得有些滑稽。 喀嚓! 不知是谁踩断了地上的枯枝,猝然发出的声响,惊得敌我双方都不约而同跳将起来——驭刺突然狂吼嘶喊着,挥舞霍霍刀光,猛扑向大树背后。躲在树干后面的石中徕也怪叫了一声,随手丢出霹雳弹,拉着羿天,撒腿就跑。 嘭!嘭!嘭! 数枚霹雳弹炸开,浓烟瞬间弥漫了树林,兵士们相互撞成一团,呛咳着、骂咧着,在浓烟里打着转,只有驭刺一人,从浓烟里猛地冲了出来,顶着一张被烟熏得乌漆抹黑的脸,举刀狂追,嘶声呐喊: “休逃!站住——!” 逃在前面的两个人,反而加快了速度。 追在后面的驭刺,气得七窍生烟:格老子的!怎就忘带弓箭了! “弓箭手何在?” 大将军一声疾呼,召唤铠甲骑兵。 亡命奔逃的两个人,头皮一麻,暗叫“不妙”,石中徕咬牙拼命地拽着羿天狂奔,却明显地感觉到、那孱弱少年快要跑不动了,他心中更是叫苦连天。 恰在此时,箭羽破空之声传来! 咻的一声,利箭射至高空,在熹微晨光中,猝然炸出一簇炫目的烟火,竟是“神火飞鸦”火速传递来的撤退信号! “将军——驭将军——” 一个宫中密探,挥鞭打马而来,择山路冲上天机观的后山,远远地看到了跑在山上的驭大将军,提缰策马而上,猝然拦住了将军去路,一跃下马,抢步上前急道: “天子有令,驭将军速速撤兵回宫!不得有误!” 驭刺急刹脚步,惊愕不已:“这、这是为何?” “将军无须多问,速速领兵回宫!”宫中密探亮出了一枚令符,竟是匡宗信物,龙珏。 驭刺黑着脸,眼睁睁看着逃在前方的两个背影,化作了两个小黑点,逐渐在视野之中消失。 即将到手的猎物从网中脱逃,将军恼恨之极,竟一刀砍向树干,屠龙刀狂啸着,硬生生将树干拦腰斩断。 “左淳良!左淳良!定是你个老匹夫趁本将出宫,又向圣上进了谗言,蛊惑君心,纵虎归山!” “左淳良——!” 将军狂怒,啸声惊震四野。 随着一缕晨曦破云而出,灵山之上、杀气未敛的怒啸声,遥遥传向宫城…… ※※※※※ “阿嚏——!” 仍然身处在宫城之中的宰相左淳良,猝然打了个喷嚏,他揉着鼻子,眺望了一下与宫城比邻的那座灵山。 “大人,早朝之时,圣上真的会下旨,封贫道……不、不不,是本真人!封本真人为天机观掌教真人?” 紧跟在宰相身侧,蛮玄子涎着笑脸,迫不及待地问。 “不错!”左淳良打眼角余光处,睇了他一眼,见他这道袍下摆、尤其是裆部,尿湿的痕迹、已在晨风中风干了,宰相语重心长地道:“往后,若是宫中召见,你要滴水不进,免得在圣上面前再出丑!为官之道,一些规矩,多学着点!”好歹是帮皇帝打理皇家道观,怎能如此的没出息! “太好了、太好了!”蛮玄子压根没在听,满脑子只想着自个就要得道升迁了,天机观掌教真人,那可是号令天下道观的尊贵身份哪!鞫容可是连做梦都没想到吧?这天大的便宜,就这样白白被他给捡着了!正所谓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鞫容倒大霉,合该他走运喽! “先别得意得太早!”左淳良兜头泼了盆冷水给他,“这天机观,可不是你那凌峰真妙观,坐‘天机真人’之位,你可得把脑袋拎在手里……” “有大人罩着,本真人放心着、放心着呢!”蛮玄子急来给宰相溜须拍马,“大人的提拔之恩,小的铭记五内,从今往后,唯大人马首是瞻!” 左淳良转过头来,定定地看了他一眼,很想问候问候他家的祖宗十八代,“你若放心,本官可就不放心了!”若非看在那位故人的颜面上,他真不愿向匡宗举荐此人,这个彻头彻尾的小人!如此贪婪,如此狷急,将来可莫要坏了他的大事! “大人有何不放心的?”马屁拍到了马腿上,热脸贴着冷屁股,蛮玄子心里那个难受,却是莫名其妙,不知自个哪里得罪了这位高官派头的宰相大人? “哪里都不放心!” 鞫容还活着,如意宫那个妖妇又极难对付,后宫之中,就折损了左氏的两位名门闺秀,还要不要再献出左氏一门的千金,入宫来伺候那喜怒无常的暴君? 而眼下,后宫中已无援手,左淳良是如履薄冰,经昨夜天机之乱,他并未觉得自己占了上风,虽扳倒了鞫容,却让匡宗对他怂恿主子冲在前头的做法,心生不满。 细想来,究竟是何人在这一局中,真正得了好处? “那些元老大臣,刚刚还对您竖大拇指呢,大人怎么还不高兴了?” 蛮玄子回头看了看——昨夜跟随宰相一同来闯玄武门、冒死进谏的百官,此时仍候在奉天门,等着上早朝,适才,见宰相从晗光殿那头走来,这些“亲左派”的大臣,纷纷上前与他寒暄了几句,对宰相一举扳倒鞫容之事,赞不绝口,说这庙堂之上少了个极端异类的狂妄之徒,往后这朝中乱象,必会消弭。 正文 第九十九章 人肉烹 朝中乱象…… 左淳良瞄了瞄身边的这个道人,忽而想到了将蛮玄子悄悄送进京城来的那位故人,他心中略有忐忑,只觉这朝中乱象,乃至这帝都的风云,都已被那位故人暗暗搅动起来,往后这庙堂之上,还不知得生出多少风波来? “左大人!” 唤声入耳,低头沉思的左淳良猛然回神,却见祁尚宫领着一拨宫婢,在路旁已等候多时,此时见宰相由奉天门走出来,祁尚宫笑微微地招呼一声: “想必大人已得知消息——虞嫔娘娘昨夜于宫中猝然发病,暴毙于仪心殿内!圣上恩准,命左大人将这亲人领回去,好生安葬!” 至于虞嫔出宫、莅临天机观一事,祁尚宫却只字不提,就像没这回事! “……臣,遵旨!” 虞嫔之死,只是添了一桩宫闱秘史,秘而不宣罢了。左淳良虽料得这样一个结果,但在面对覆着白布的虞嫔尸身时,他却怎样也迈不出脚步,不敢去看亲妹子的死状! 左氏坠下城楼粉身碎骨,已死得够惨了,而今,连虞嫔也…… 从她答应帮兄长扳倒政敌那一刻起,她也预知了自己的命运,却如飞蛾扑火,义无返顾! 这正是作为左氏一门的女子,逃脱不了的可悲命运!是权利争夺之下牺牲的棋子! “左大人,小女家乡有个习俗,死于非命之人,须得即刻下葬!” 身为皇帝的御妻,怎能让别个男人染指? 昨夜,虞嫔没有咬舌自尽,反倒是多受了折磨,今日的她死状之惨烈,连祁尚宫也不忍再看,只是出言提醒宰相大人:快快将虞嫔的尸身带回去下葬吧!如此,便也好过那些白绫悬梁、自缢在宫中的女子,——那些女子最终都是被曝尸于荒野、让乌鸦争食的。 “有劳尚宫了。”目送祁尚宫领一拨宫婢走远,左淳良回过头来看了看横置在道路一侧的席子,席子上白布覆着虞嫔的尸身,他迟迟都不敢走过去,看那么一眼。 一旁傻站了片刻的蛮玄子,心生好奇,忍不住上前来,掀着白布看了一眼,突然之间,他脸色大变,惊恐万状地连退几步,扑在一旁干呕起来。 “道长?”见蛮玄子浑身抖如筛糠,瘫软在地上不停地干呕,左淳良目光一沉,落在了那片席子上,终究是迈开了脚步,上前来亲手揭了白布,也只看了一眼…… 只一眼! 在云谲波诡的官场,尚且能保持沉稳气度的宰相,竟也脸色大变,根根手指都剧烈颤抖起来! “哇”的一声,宰相跌冲至道侧,勉强撑住一道栏杆,俯身狂呕不止,连苦胆汁都吐了出来,仍觉得五内翻腾,如砒霜在肚! 处死虞嫔,那是圣上的意思,而执行这命令的,却是贵妃蓥娘。 忆及匡宗在晗光殿褒扬贵妃,说:“知朕者,阿蓥也!”再想到蓥娘亲手捧来、由匡宗赏赐的膳匣里那几串烤肉,宰相心中的疑惑,终于解开了——虞嫔,他的亲妹子,竟被千刀万剐,烹肉供食! 生生折磨至死! 左淳良吐得几乎浑身虚脱,仍觉得胃中绞得难受,眼前一阵阵地发黑。 他隐约听得有人在惊呼,但耳内嗡嗡作响,那些人的呼声飘飘渺渺、如在九重天外,直到一个极为尖细的嗓音,针扎般的穿透进来,直贯脑内: “大人——宰相大人——圣上有旨,让大人速去灵山!” 灵山?! 听到这句话,他脑子里的一根神经被拽拉了一下,猛地醒过神来,一抬头,就看到了高公公那张冬瓜似的脸,以及那张脸上掩饰不住的惊急之色。 “出什么事了?”此时此刻,驭刺不正在灵山之上么?圣上怎的又来了旨意? “大人……”未到早朝之时,候在宫门处的不少大臣,纷纷往这边看来,有人瞅见宰相适才似要晕厥的模样,惊呼着正往这边跑来,高公公只得命小太监们去阻拦、勿让闲人靠近,而后他亲自扶着宰相走到无人的角落里,警惕地看了看四周,压低了嗓门,往宰相耳朵里悄悄送了句话:“圣上刚刚得了消息,在灵山上失踪的皇长子殿下,有下落了!当初可是您的那位妹子弄丢的人,而今,圣上给了左氏一门将功补过的机会!大人,您还等什么?赶紧去吧!” “皇长子?!” 左淳良一听,登时惊呆。 ※※※※※ 与此同时—— 平静了数日的如意宫里头,骤掀三尺浪! “娘娘——娘娘——”守门太监慌慌张张地跑来,脚下一绊,扑跌在门槛边。 “何事惊慌?”沲岚踱步至门前,低头看看跌倒在地的小太监。 “姑姑!”小太监慌忙跪地回禀:“圣、圣上来如意宫了!” “什么?!”沲岚大吃一惊,慌忙奔出去,至曲廊那头一看——大批人马匆匆而来,转瞬已踏上九曲回廊。 本该去上早朝的匡宗,竟一反常态,不去金銮殿,中途改道来了如意宫! 匡宗来得极是仓促,敬事房那边压根没得到消息,如意宫中也没有任何准备,猝不及防地迎来了圣驾,沲岚惶惶跪地,伏首高呼:“奴婢恭迎圣上!” “阿蓥何在?” 犹如金铁交击的铿锵语声,从头顶上方掷落,沲岚头也不敢抬,跪在廊上回禀:“娘娘与小公主在后花园,奴婢这就去请娘娘来接驾……” “不必!”匡宗转了个身,往后花园疾步而去,随从们低头匆匆跟上。 听得脚步声去远,沲岚才直起身来,抬头追望一眼——匡宗匆匆而去的背影,竟透着几分兴冲冲的意味…… …… 绕曲廊,蹬拱桥、穿石拱门,即达如意宫后\庭花园。 小园春光旖旎,繁花似锦,芳馥弥漫,一段鹅卵石铺的碎石幽径,蜿蜒而来。 花团锦簇之中,蝴蝶衣袖翩飞,宁然公主捡起落在花丛中的那只纸鸢,轻盈地走来,俏生生站到母妃面前。 “阿宁,先坐下歇会儿。” 白玉石砌的圆桌上,摆着几碟点心,宫中御厨的手艺,色香味俱全,诱得人食指大动,蓥娘递了一块绢帕,小公主接来,擦净了手,在圆凳上坐下,挑着石桌上的可口点心,解馋儿。 “还是母妃亲手做的糖藕好吃!” 宁然眸光亮亮地看着母妃,笑得犹如一只小狐狸。 蓥娘宠溺地抚了一下女儿红润的面颊,如此好的气色,比之废后左氏所生的那两个体弱多病的娇气儿公主,好了不知多少倍。她的阿宁,身子骨可硬朗了,平素里文武双修,在众皇子中也显得出类拔萃,真真是天之骄子! 接来那只纸鸢,看到阿宁扎的是老鹰风筝,还总爱将这纸鸢往高高的宫墙外头放飞,蓥娘心头微微一动:待到阿宁羽翼丰满,自是要一展宏图的。只是如今,为时尚早,阿宁却已迫不及待地想要挣出这鸟笼子般的深宫,满心向往着外面的风景…… 阿宁,你的根,就在这帝都宫城。将来,你还要将根深扎到这宫中最核心的位置——金銮殿! 正文 第一百章 报喜讯 “阿宁若是觉得这宫中乏闷,不如再养只犬……”蓥娘话犹未完,小公主已摇头道:“阿宁讨厌养犬!” 蓥娘讶然看她一眼,心知女儿是在撒谎!最喜逗犬的她,怎会讨厌狗狗?分明言不由衷! 这五年以来,阿宁已养过三只小狗,却都养不活,不是无缘无故找不到了,就是被人偷偷摁进水里淹死。有一只小狗,曾是阿宁最最喜欢的,说那狗狗黑亮又大大的眼睛,很像一个男孩的眼睛,很可爱,连她最喜欢吃的葱爆肉圆儿,也省着给那狗狗吃,结果…… 那只狗吃下肉圆子就毒发身亡。 在这后宫,不时就会有人在背地里耍阴招,视如意宫为眼中钉的人不少,阿宁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成长,每失去一次心头所爱,心就会痛一次,渐渐的,她再也不跟母妃讨犬只来养,渐渐的,她开始刻意疏远那些宫中玩伴,那些她所在乎的人,连陪读的小宫女也一样,害怕她们会因她受伤,即使再怎么渴望与她们一起玩耍,她也总是刻意地保持着疏远的距离,如一个傲气的公主,不爱搭理人似的,让寂寞与孤独永远地相伴左右。 “阿宁……”蓥娘的心,也隐隐作痛,却同样以微笑掩饰,“那你想要什么?告诉母妃!”似乎,这世间所有的愧疚,都可以用物质来弥补。她想补偿些什么给女儿,却又想不出什么样的礼物能让女儿开怀一笑。 “母妃,阿宁真的讨厌小狗!”宁然仰起笑脸,笑得十分灿烂,“阿宁还吃过狗肉呢!”左氏常常饿着她,饿得慌了,她曾在天机观中偷吃了别人盘中剩下的肉,那时,年幼的她还不知道那盘子里装的是狗肉,只知道那肉闻起来很香,而她,好饿、好饿…… “那么……除了犬宠,阿宁想要什么?” 蓥娘继续追问,却在小公主的眼眸一亮之时,她听到了最为熟悉的一个声音: “阿蓥!” 匡宗疾步而来,穿入了花园。随从们识趣地止步,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,跪地给娘娘请安。 “父皇——!” 宁然眼睛亮亮的,瞬间化作一只蝴蝶,飞扑过去,扎进匡宗怀里,荡一串银铃般的笑声,令这小花园里的风景也瞬间明媚了不少。 “朕的小宝贝!”匡宗畅笑着,一把将小公主托举起来,往空中一抛,再接回怀里,“让朕瞧瞧……宁儿真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!”后宫御妻们为他所生的公主、皇子,可都经不起他这武霸王式的一抛,在襁褓哭得岔了气的不少、吓尿的不少,怕他这个父皇的更不少,惟独宁然公主,在襁褓里就曾冲他扮鬼脸,生来就有几分胆色,被阿蓥养在如意宫后,骑马射箭样样都学得快,策马游猎、不让须眉,一如当年的阿蓥,让他很是喜爱。 “圣上!”看匡宗对小公主极是喜爱,蓥娘目光浮动一下,隐着莫名复杂的情绪,款步上前,笑语嫣然:“早朝之时,圣上怎的来了臣妾这里?” “朕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!”匡宗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,难得露了笑颜,道:“鞫容这厮,经不住酷刑,刚刚交代了他藏在天机观中的一个秘密!” “鞫容?”蓥娘脸色微变,隐约猜到了什么,只听匡宗接道:“这厮可恶!明明已找到阿蓥与朕的骨肉,却一直隐瞒着,将朕的皇长子藏在天机观,还招了些身患残疾的弟子当幌子,让朕的儿子认他为师,修道练仙家之术,真是……胆大妄为!”偷藏皇子!放眼天下,也只有鞫容敢这么做! 若不是施以酷刑,这癫狂道人还拒不交代实情! 匡宗既为逆贼的所作所为恼怒不已,又为重新获悉皇长子珩的下落而欣喜万分,一怒一喜,心绪竟激荡难平,眼前仿佛又浮现了鞫容在刑房里狂笑的一幕—— 受以鞭刑,伤痕累累的鞫容,身上没有一寸肌肤是完好的。 匡宗去看他时,被酷刑折磨了数个时辰的鞫容,仰躺在铁板床上,大张着双手双脚,被锁链困锁牵拉着手腕脚腕,套在身上的囚服,已然支离破碎,血迹斑斑。 他整个人成了血人一般,见了天子却不求饶,反而咧嘴笑了笑,吐了口血,喷在天子脸上,不改癫狂之态,令匡宗恼怒不已,脱口怒骂:“狂徒!你不说也罢,朕已下旨,杀尽你的那批关门弟子,绝不放过一人!” 既然鞫容不肯老实交代招纳身患残疾的弟子是何居心,那就只好将那些人统统杀尽! “好极、好极!”鞫容先是一怔,而后大笑,笑着呛出几口血沫,道:“老子要杀儿子了!” 匡宗也是一怔,“你此言,何意?” “那些人不是反贼。”以羿天的病势,若无如意宫的解药,断难活着走出灵山!事态危急,鞫容想要不惜一切保全小狼儿,不得已违背了贵妃的十年之约,道:“圣上与贵妃的孩子,又怎会是反贼?当年,其实本仙已找到了皇长子,只不过这孩子坠下断崖,摔伤了脑子,失去了记忆,记不得自己是谁,本仙就想着——不如收个龙种来当弟子…… “可天机观内突然多了个弟子,必会招人怀疑,本仙这才想到,去招纳一批关门弟子,来给这孩子打掩护…… “他们都是无辜的苦孩子,是本仙为一己私心,想让皇子入道、尊我为师,才连累了那么多人!圣上若不赶紧收回成命,不仅伤及无辜,连皇长子殿下,也要被他老子给杀了!” “好你个鞫容!胆敢偷藏了朕的儿子?!”听听这狂徒干的好事,居然把主意打到皇帝的儿子身上,还什么……收个龙种来当弟子?尊狂徒为师、引皇子入道?! 岂有此理!真是岂有此理! “杀千刀的!朕要砍了你的脑袋!” 匡宗简直是气炸了,夺来酷吏手中刑具,冲上去就要将鞫容碎尸万段。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施宫刑 “要杀便杀!本仙还嫌等这七年太无趣,就当本仙与圣上的赌约,提早分出了输赢——本仙赢了!” “你!”匡宗只觉浑身的血液逆流而上,直往脑门子冲,险些气得吐血,“哪个说你赢了?赢的只能是朕,是朕!” 鞫容却闭着眼,压根没去听圣上的话,笃定了自己就是赢家。 就是这么一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狂妄之态,令一国之君想杀,又杀不得。 “七年!朕且容你再活七年!让你亲眼看着朕,是如何赢你的!” 丢下手中刑具,匡宗杀气腾腾地瞪着酷吏,“这厮还有没有族人亲眷?朕要诛他九族!” “圣上何须问他?”鞫容睁开眼,浑身都痛得不行,他却想笑,龇牙咧嘴的笑,“本仙的父神是盘古,本仙之母是女娲,本仙……” “给朕堵住他的嘴!”匡宗掉头就走。 鞫容大笑一声:“本仙的至亲是凌峰真妙观上的蛮玄子师兄!圣上若是能灭十族,宰相左大人就是本仙的同乡……唔!”得,嘴巴被塞了个严实,可算消停下来了。 “圣上,此人该如何处置?” 将酷吏请到宫中,在内侍省刑房里施刑,让人吃不准圣上的意思——这是要将此人留在宫中,还是打入刑部大牢? 匡宗看了看这酷吏,却将目光移到高公公身上,“朕要留他在宫中,高公公,就由你来给他施宫刑!” 能留在皇帝后宫之中的人,自然不能是男人,而只能是阉人! 高公公面色一紧,低头,必恭必敬地答:“老奴遵旨!” 匡宗离开后,刑房里头骤然响起了一声极惨烈的痛呼,却也极是短促,呼声刚起,瞬间隐没,惨叫之人想必已是痛晕过去了…… …… “圣上?圣上!” 一个声音打破了匡宗沉浸在回想之中的思绪,——蓥娘迭声唤,唤得圣上骤然回神,望向她。 “圣上刚刚说,臣妾与您的骨肉,被那逆贼藏在天机观中?”蓥娘脸上惊喜万分的表情,叫人看不出丝毫破绽。 “朕终于知道珩儿的下落了!”匡宗也有些激动,伸手拍在爱妃肩头,“珩儿流落在外这么多年了,朕与爱妃一样,思念得紧!” “圣上……”蓥娘比他更激动,泪珠儿在眼眶里直打转,颤着声儿问:“臣妾至今还清清楚楚的记得珩儿的模样,圣上您……可还记得?” “记得!”匡宗毫不迟疑地答,又连拍几下蓥娘的肩头,抚慰道:“爱妃放心,朕已命人速速赶往灵山,接那孩子回宫!”他与蓥娘的孩子,胸口有独一无二的胎记,料那鞫容也不敢欺瞒于他!至于这孩子的容貌么……是有些记忆模糊了,不过,当着爱妃的面,他自是要说记得的。 “接珩儿回宫……”藏在长袖中的双手,握拢呈拳,连指甲都深深嵌进肉里,强自压抑住紧张与不安,蓥娘颤笑着问道:“圣上派了何人去接?此人办事是否妥帖?” “爱妃放心,朕让宰相亲自去接,左卿必不会错过这将功补过的机会。” “左淳良?!” 蓥娘脸色忽变,险些露出破绽! 幸好这时,匡宗突然转移了目光,——他的袖子被人轻轻挽了一下,在他转头望过来时,宁然公主立刻松开了父皇的衣袖,猝然冲着父皇跪下,央求道:“阿宁请旨——出宫!” “出宫?” 父皇、母妃皆是目透疑惑地看着她。 “珩哥哥要回宫来了,阿宁想亲自去接他!”眉眼弯弯地笑着,宁然公主似乎极是开心,“阿宁想帮母妃做点事,让母妃与珩哥哥骨肉团聚!父皇,您就允了阿宁吧!” 宫中敬孝道,宁然公主的这个要求,令人实难回绝。 “朕,允了!”匡宗欣然颔首,将另一块龙珏递了过去,“去戚将军那里借兵,朕行宫狩猎时所带的那一拨近卫军,今日就由你来率领,让朕看看宁儿的飒爽英姿!” 宁儿曾伴驾游猎,驰骋猎场,连豹房里的猛兽,都被她驯服,七尺昂然之躯也不得不佩服!今日,且让他看看这孩子,独当一面的能耐! “谢父皇!”宁然正色接来龙珏,起身,片刻也不耽搁,直奔北宫门。 “这孩子……” 蓥娘心绪复杂,既期待阿宁能在她父皇面前表现一番,又焦虑难安——阿宁主动请缨,第一次领兵出宫,却是为了母妃那失散多年的骨肉,她不知其中复杂的内情,贸然前去,与宰相撞在一起,面对着老谋深算的权臣,她会否吃亏?倘若她真的帮母妃带回了个“珩哥哥”,后果会是怎样,谁都难以预料…… …… 早朝钟声响起之时,天子銮驾已离开了如意宫。 蓥娘疾唤心腹之人,速去北宫门,追上宁然公主,随她一同前往灵山,并将一枚蜡壳密封的药丸,交由心腹带去,吩咐见机行事。 沲岚将那颗药丸贴身藏好,从马房里牵出一匹追云马,快马加鞭,至北宫门,见近卫军整列待命,正要出发,她追上宁然公主,一道奔赴灵山。 ※※※※※ 风,骤起。 灵山之上,血腥弥漫,草木皆兵。 三百六十三颗头颅,森然垒于天机观山门前,血染石阶,触目惊心。 天机观内,静悄悄的,侥幸存活下来的弟子们,仍被人锁在前殿,抱作一团,瑟瑟发抖,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。刚刚来了一批士卒,命他们脱去道袍,袒胸露背,挨个接受查验,而后,禁足于大殿,一个都不许出去。 灵山周遭,包括前山后山,天罗地网般的,遍布着士卒,并不时有宫中加派的人手前来支援,进行地毯式的搜山行动。 山中飞禽走兽纷纷遁逃,连樵夫、猎户都不得靠近灵山半步,但凡能够出入灵山的路径,统统设卡,严密盯梢。 搜山的士卒不时传递回消息,宁然公主增派近卫军,由灵山为中心,周遭范围、方圆数十里,以兵力重重包围,连苍蝇都飞不出去! “报——!天机观内并无目标现踪!” “报——!左哨点无人进出!” “报——!后山仍在搜寻中,目前并无发现!” ……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巧应对 闻听将士来报,一身利落的骑马装束、守在通往天机观山门的层层石阶起点处、灵山正前方的宁然公主,高居马背之上,不急不躁,命将士们务必仔细搜寻。 沲岚策马上前,收缰停在公主坐骑一旁,面现焦虑之色,时不时地往后山那头张望。 “公主,奴婢想去后山看看!”宰相领的一拨人,都守在后山那边…… 宁然看她一眼,猝然一笑,“姑姑想去盯梢?巧了,左大人也是这么想的,你二人可真是不谋而合!” 沲岚听得一愣,转过头来一看,竟看到宰相大人的登山步辇落在了几丈开外,左淳良竟领着一批人,凑到了她们这里,大大咧咧地来刺探消息,看这阵势,居然连烹食的锅都带来了,摆明了是要与她们死磕到底! “小殿下,这可怎么办?”宰相打定了主意来盯梢,可如何赶得走他?沲岚焦急万分。 宁然公主微微一哂,好整以暇的等着他们走过来。 “下官见过公主殿下!” 左淳良走了过来,拱手施礼,目光沉稳,却紧盯在宁然的脸上,暗自观察:当年,小公主被养在仪坤宫时,他曾在左氏那里见过她一面,对那时尚无公主封号、还十分年幼的她,抱有一丝怜悯,觉得这孩子是命不好,可如今…… “舅舅!”脸上蒙着轻纱,幽掩了半副花容,只在轻纱上方,露着一双眸子,宁然目光微动,一声轻唤,似想打消亲人之间的隔阂、淡去久未相见的生疏感。 闻得她唤他一声“舅舅”,左淳良心头微动,故作恼怒地道:“不敢当!公主如今可是如意宫的人,废后出殡,也未见公主相送一程!” 听出宰相言中暗讽之意,宁然似乎委屈极了:“舅舅何出此言?母后之死,阿宁伤心欲绝,奈何身不由己,连母后出殡那日,阿宁都被禁足房中,独自神伤!” 禁足房中? 那日,公主不是来找母妃骑马放风筝去了么?——沲岚呆了一呆,忍不住看了小公主一眼,却见那片轻纱之上,眼眸弯弯,似是在笑,与那委屈哽咽的声音,衬不到一处。 左淳良哪里晓得这位小公主会说谎骗人,竟将她的话当了真,以为试探出了她的真心,进而诱之:“公主若是不忘本,这胳膊肘自当往里拐,怎能帮着外人对付自家人?” “舅舅的意思是?”眨了眨眼,宁然显得十分困惑。 “臣想找到皇长子,问出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?”对着个半大的孩子、那懵懂无知的样儿,老臣子也掉以轻心了,竟毫无顾虑地、暴露了内心真实意图:“你的母后若是被奸人所害,蒙冤而死,皇长子的证词就极为关键,能还你母后一个清白!” 更紧要的是,左氏临死前留下的那份血书,已明明白白地告诉他:皇长子珩才是他的亲外甥!反观蓥娘竟是如此疼爱小公主,他心中更加确定——当年刚出生的两个孩子,确实被人故意掉包了! “再者,圣上派臣来这灵山,也是为了弥补当年你母后的不慎与过失!”左淳良迫切想要利用小公主的无知,来帮他做些事,就如同当年,左氏利用这孩子剥夺了蓥娘再生育的权利!若是能善加利用,这个被匡宗视若掌上明珠的小公主,就能成为他安插在后宫的又一枚棋子,而且,还能少了一分对亲人惨死时的愧疚感,毕竟,她不是他的亲人! “舅舅是想亲自找回皇长子,让阿宁不要插手此事?”他分明是想让她临阵倒戈,帮着他对付如意宫!宁然心中亮堂,却偏是装了个糊涂,曲解他的意思:“这可怎么办?沲岚姑姑说母妃有法子能让珩哥哥主动现身,并随我回宫来。” “小殿下!”沲岚慌了,冲口道:“娘娘待您可不薄啊,您怎么能……” “姑姑,把药拿来!”宁然端着小主人的架子,命她交出药丸,似乎急于让宰相看到她是如何帮他的,“来灵山的路上,你不是说珩哥哥自幼体弱多病,母妃这些年仍在遍寻妙方,好不容易得了一粒灵丹妙药,能治珩哥哥的病,只要在这里亮出如意宫的身份,再手持灵药,珩哥哥定会主动现身!” 沲岚在路上对她说的这番话,半真半假,但是,有一点蓥娘没有料错——鞫容确实告诉过那孩子,宫中有人会给他送来治病的良药。那孩子若想活命,自会主动投奔到如意宫这边来。 “还请姑姑,将此药交出!”左淳良使了个眼色,带来的那批护卫,立刻拔刀逼向沲岚。 马匹躁动地刨着前蹄,沲岚一提缰绳,想策马冲出去,又担心小殿下的安危,眼看宰相府的护卫步步逼近,她咬一咬牙,猝然将贴身藏的那粒药丸取出,凌空抛给了小殿下。 “母妃说……这是救命的药!”宁然稳稳接住,指尖捻转着这粒药丸,示意宰相上前来。 以为她要亲手将药交给他,左淳良喜出望外,疾步上前,一伸手,却没有接到灵药。 宁然只等他靠过来,让他看清楚一件事——她将那粒药丸攥进手心,而后,用力一握,指缝间有烟雾状的粉末飞出,那粒救命的灵药,就在宰相的眼前,顷刻化为乌有! 噗的一声,宁然吹净手心里残余的粉末,端坐于马背之上,欣赏着宰相神色间的变化,“舅舅,珩哥哥不会再来这边了,我可帮了舅舅一个大忙,你可满意了?” 轻纱之上,眼眸弯弯,如此近的距离,宰相骤然发觉:宁然有一双狐般狡黠的眸子,弯弯的,看不出是笑了,还是没笑。 “舅舅,您该回后山去了。” 宁然的声音,依旧如小女孩般的清脆透亮,十分好听,让人恍惚有一种错觉:她明明只是个孩子!还只是个孩子…… 左淳良仰着脸,看着高居马背的她,脸色忽青忽白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觉是碰了个软钉子,连累皇长子失了救命的灵药,对方摆明了不让他占得半点便宜,再厚着脸皮杵下去,便是自取其辱! 初次交锋,才一个回合,宰相就极是尴尬的,领着那拨护卫悻悻而去。 “小殿下……” 沲岚松了一口气,在关键时刻,她选择相信小主人,将药抛给了她,——自己抛给宁然公主的那粒药丸,裹了一层蜡壳,而宁然当着宰相的面,在手心中捏碎的,却只是一粒“驱瘟散”,镇热的效果极好,专治热伤风。 “姑姑,珩哥哥真的会出现么?” 宁然将药丸藏起,等候在灵山前,听着士卒逐一来报——未有任何发现!她心中有些不确定了:难道珩哥哥并不想回宫? 沲岚默不作声,对那素未谋面的孩子,她也没有十分的把握,但是,凡人都怕死,他总不会不来求这解药吧? 难道…… 他是出了什么事?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守隘口 灵山及天机观,皆有密探、兵士在搜寻及把守,如意宫的人,守在前山,宰相的人马,守在后山,还有近卫军在灵山周边设下的包围圈,应当没有任何疏漏,除了—— 后山断崖侧方的低洼谷地。 那里有一面山壁岩石,挂满了绿藤,拨开藤蔓,露出的山壁夹缝,极狭窄,却可容一人侧身通过,且直通灵山之外。 由“一线天”的山壁夹缝而出,去往临近护城河的郊外,必会经过一个隘口,那里竖了块石碑,石上凿刻的碑文被青苔覆盖。一人坐在石碑上,晃悠着两脚,状极闲散,另有一人陪在一旁,不时往道路前方张望。 这二人,一个公子模样,却是衣饰随意,状极懒散,似乎提不起精气神来。另一个面色冷峻,玄衣劲装的草莽打扮,袖中藏有利器,隐现寒芒,站在公子身旁,一丝不苟。 正是李炽与无名氏。 “公子,他当真看过那张灵山山势图?”只要看过那张地图,那孩子一定会往后山去,找那“一线天”的隐秘出口。 无名氏欲穷千里目般的,直往道路前方张望,却迟迟没等到那孩子,心里也犯了嘀咕。 “咱们的眼线,比如意宫的都强百倍,天机观里大大小小的事,哪有错报一回?” 羿天确实看过那张地图,李炽是料准了他会往这条路走,在匡宗派人围守灵山时,他则等在了这里,而且是志在必得! “可……”无名氏想了想,仍忍不住问出了口:“可卑职听说,如意宫的人,手里握有救命灵药,那孩子若想活命,必须投向如意宫……” “既然是救命的药,如意宫该早早把药送去!”鞫容啊鞫容,那狼孩来你天机观之前,连个头痛脑热都没有过,怎的到了你那里,竟成了病秧子?而且是跟皇长子珩当年的病症相似!难道真的被他料准了——蓥娘和鞫容打了联手,二人使了什么手段,令狼孩心性大变、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,以便将来带进宫去,冒充皇长子? 只可惜,这二人的全盘计划,被他给毁了! 李炽很是开心地一笑,“在这个时候,才说送药来,你说能让人相信她们的诚意么?”那孩子并不了解如意宫,只知道等不来良药,必须自救,而想自救,就必须离开灵山!所以他不会再等下去,而应该往这条路来! “她们本就没什么诚意!”无名氏对公子是十分信服的,公子说那孩子会往这条路逃来,那就绝不会错!只是等待的时间过于长久,大半天都消磨了去,他们还是没有等到人。 莫非…… 那孩子在半路上出了什么岔子?难道是病发没能撑过来? 李炽眯眼看了看太阳光照的角度、石碑下的投影,估摸着都快午时了,等的人还不出现,确实有些蹊跷。 他跳下石碑,向隘口前方眺望,口中喃喃:“这是唯一的出路,他怎么可能不来?怎么可能不来……” 由于地处偏僻,从隘口延伸出来的这条土路上,直到正午时分,也看不到半个行人的影子。 无名氏却听到了呼噜声,不由得将目光转向路旁,那里停了一辆马车。——石中徕遵从公子的吩咐,赶了一辆马车来接人,却比他们来得更早,等在路旁,也等了老半天了,此刻,他竟坐在马车前板儿上,靠着木框儿车厢打起了盹,呼噜声震天价响! “这小子昨儿夜里上梁揭瓦去了?大白天的来睡觉!” 无名氏皱了皱眉头,只觉那呼噜声委实太吵,吵得他都无法凝神去听周遭是否有异样的动静。 “石中徕!石中徕……” 忍不住上前推了他一把,却没能将人推醒,无名氏啼笑皆非地看着他闭着两眼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,又缩紧了脖子,歪侧着脸继续呼呼大睡。 索性懒得理他,无名氏取来马鞍上挂的包袱,走到公子身边,将包袱打开,取出干粮和水壶,和公子一道坐在路旁,喝几口水,吃着干粮,眼巴巴地等着。 这一等,又是好几个时辰。 直到夜幕降临,他们等的人,依旧没有出现。 随着时间的流逝,希望越发的渺茫,心中的不安与猜疑却逐渐加深,李炽隐隐觉得:怕是要白等了…… “公子——公子——” 漆黑的夜色中,一点火光闪现,一个前哨探子从隘口里头奔出,急急来报: “宫里来的人马都撤回去了!宰相的人、如意宫的人,刚刚都离开了,他们把天机观里里外外、包括灵山上上下下,都搜了个底朝天,找不到人,空着手回去了。” 整整一日,宫中增派支援,重兵合围,连灵山周遭的地皮都翻了一遍,始终找不到人,无论是宰相那边,还是如意宫这头,都确定了目标已不在灵山范围内,大批人马都撤了,风声里也闻不到骚动的气息,灵山又恢复了平静。 李炽往隘口那头又眺望了一眼,夜色中什么也看不清了,但他心中明白:自己派出的几批探子,将隘口里里外外也都仔细探察过了,那孩子确实已不在这里了。 “公子,怎么办?”无名氏十分困惑:一个大活人,怎么就凭空消失了? “公孙伯羊、王冕他们口中的奇才,果然有些能耐!”李炽负手而立,沉吟片刻,猝然仰天长叹一声:“罢了,错过就是错过了!”不在掌控之中的棋子,就是一枚弃子,——大家都得不到,就只有放弃! “撤!” 在公子的眼神示意下,无名氏发出口令,让埋伏在周遭的暗哨探子们,统统撤离。 “无名,你且随我去个地方。” 好不容易来了京城,搅起庙堂风云,扳倒了一个死对头,暗中拉拢了宰相与“亲左派”的势力,又浑水摸鱼,将天机观这一座与宫城比邻的皇家道观揽入囊中,神不知鬼不觉的、扼人咽喉乱了朝局!——这一局,他赢了大半! 只有那个“天谕”,竟出人意料的、隐匿了踪迹…… (前文错漏的几处已纠正,宫令宫正更改为尚宫、重名的虞姓已作区分,李炽之母改为元妃,于本文首发网站更正完毕。)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报恩情 眼下,他还需要一枚最关键的棋子,若能顺利捏入手中,胜算就会更大! “公子,咱们还要继续滞留在京城?”这太危险了!无名氏牵马紧跟过来,“朝廷的人在找皇长子的下落,不日,京城就要宵禁,百姓家中也要被官兵逐一搜查,再不速速离京,只怕连城门都出不去了!” “自是要离开京城的!”既是暗中行事,就不能让人有所察觉,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对抗皇权势力之前,他不能暴露行踪,更不能让宫中密探发现废太子竟来了京城,必须尽快离开!但,在此之前,他还得去一个地方。 心念一动,李炽疾步走向那辆马车,一伸手,将睡了整整一日的“车把势”从车前板上推了下去,他一把掀了门帘子,往车厢内刚蹬进一步,却又疾退出来,捂着鼻子避到路旁,“石中徕,你往车厢里装了什么?” 石中徕被公子这么一推,一下子从马车的前坐板儿上摔跌在地,瞌睡虫溜了个精光,可算是清醒过来,“哎哟哎哟”地捂着屁股、揉着腰从地上爬起,放眼一看……“咦?这天怎么都黑了?公子您这是等了一整天?可有等到人……哎哟!”话没说完,就被人拍了一下脑袋,转过头来就看到无名氏正摆了一张臭脸,没好气地冲他问道:“醒了没?醒了就赶紧回公子的话!” “哎呀,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?”“啪”的一声响,石中徕双掌相击,连连顿足道:“公子,来的路上我顺便猎了只獐,搁车厢里带了来,你们饿不饿?赶紧、赶紧堆起篝火,来烤野味,边吃边等……” 不等他把话说完,李炽转身就走,“无名,咱们走!”这风中血腥味太浓,原以为是从天机观那边飘过来的,想不到这马车内竟也横着死物,真真晦气! 待无名氏将马牵过来,他踩马镫,跃身上马,而后,回头看了石中徕一眼,“你恩师石谬欠着长孙一族的那份人情债,你已帮他还清了,石氏与长孙氏两辈人的恩恩怨怨,从此两清!咱们青山不改、绿水长流,后会有期!”话落,扬鞭策马而去。 “石老弟,就此别过!” 无名氏打马紧随其后,与公子一道,双双去远。 伫立路旁,目送他们去远,直到周遭再无半点动静,石中徕才松了一口气,一个箭步蹿到马车前,登入车厢,将灵山上捡来的那只死獐挪开,敲着车厢的底板,用手使劲一掰,撬开一块隔板,车厢底板下露出个可容一人藏身的空隙,他急忙伸手从里头扶出个人来,急问:“怎么样?还能撑住不?” 藏身在车厢隔板暗格子底下的羿天,被他扶下车来,略喘几声,抬头时,却是一笑:“车厢里睡了一日,恰好养了神!” “京城这几日要宵禁了,你准备去哪?”石中徕关切道。 “师尊说我的命运就在这里……”就在这京城之内!羿天翘首遥望宫城,道:“我得想办法进宫,找到师尊,问他一些事。”只有鞫容能告诉他——他的过去,他的来历,他……到底是谁?寻找师尊,其实是他想要找到“自我”,找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! 在天机观时,他就为此努力过无数次,可是每当他问及自己的身世,师尊总是讳莫如深、只告诉他:待到时机成熟,自会道出一切。 然而,师门突遭变故,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尊身陷囹圄、再一味被动地等待下去,此番,哪怕是违背师命,他也要照自己的想法去做,去达成所愿! “进宫?!”石中徕扶着他,极是担忧地看着少年苍白的脸色,“在此之前,你得先去药铺……” “多谢石兄,我晓得的。” 宫中的人似乎是在竭尽全力搜拿他,为何会这样,他却毫无所知。然而师尊就被软禁在宫内,须得想个法子掩人耳目、混进宫去悄悄查探,此事不易!况且,在进宫之前,他还要渡过眼前更为危急的一关——在明显感觉到身体不适之时,得设法先延缓病势。 既然送药之人诚意不足、不可信,那么求人,倒不如求己!——寻药自救、续命要紧! “如果没有石兄冒险来搭救,恐怕我连断崖都过不去!”看过灵山山势图,之所以先选了由后山直接下山的路,就是因为自己没有把握徒步走过断崖,他既无轻功身法,体质又这么差,若非石兄来得及时,自己也不敢冒险走断崖去往“一线天”。 早早的由隘口逃出来,躲藏在马车内,谁又能想到——众人急于找寻的目标,居然就近在咫尺!整整一日,外面的人说了些什么,他都能听到,也知道石中徕原本应当来帮那位公子、截住他的去路,结果却…… “既然石兄是为了还人恩情,又为何……”为何反而帮了他? “石氏一门恪守信义,向来有恩必报,欠人恩情必还!”石中徕仍在警惕地看着四周,一面解缰绳,一面道:“刚才那位公子,娘家乃长孙一族,其母是元妃,往后,你得小心此人!他似乎……很在意你!只是愚兄不知其中原由……”公子让他做什么,他照做就是,从来不问原由。公子心中所想,约莫只有无名氏一人,能略晓一二。而他,却浑然不晓,只知道:“就是那位公子,让我混迹在天机观,打探你的消息,我为你作的画像,也落在那位公子手里……他、他是……”欲言又止,石中徕似乎有些犯难。 “石兄,他与你石氏一门有恩,你已帮了我,不必再为了我、而违背你与他之间的承诺。”既是报恩,怎能出卖恩人?石兄已向他透露了不少内情,他虽然没能亲眼见到刚才那位公子,却与那位公子离得很近,近到足以听清对方的语声,记住对方的声音,往后如果再碰见那位公子,他定能听声辨人、一眼认出对方来! “也罢,我总觉得,你与他,总有一日,还会相见!”拴马桩上的缰绳已解,石中徕跃上马车的前坐板儿,将手伸过来,“可要我再送你一程?” “不必!”羿天站在路旁,仰起头来看着他,“石兄,你为何……” “为何帮你!”这话他已问了数遍,石中徕不得不答,“就为这个——”抬手,摸了摸自个儿光秃秃的脑壳,他咧嘴一笑:“多亏你那日剃去我头上的三千烦恼丝,让我这秃驴脑袋没法混迹在牛鼻子道人堆里,要不然我还得奉命回去,继续待在天机观!”笑容一敛,他定睛看着羿天,一字一顿道:“天机观山门前垒了三百六十三颗头颅,却没有石某那一颗!”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真心话 见石兄顶着一颗光秃秃的脑袋,模样有点儿逗,偏是一本正经的说着话儿,羿天不由得莞尔一笑,“石兄想多了,当日剃光你的头,只是兴致所在,而今你逃过一劫,实是运气太好!” “运气?”剃他的头,让他离开天机观,玲珑少年,心思之巧,令人心悦诚服!“有此等好运,愚兄佩服、佩服!”深深看了羿天一眼,他拱手抱拳,正色道:“救命之恩,没齿难忘!若你日后有难,托人往石氏门中捎信来,愚兄定会来帮!赴汤蹈火、也在所不惜!” 语毕,不容羿天回绝,石中徕抖开缰绳,驾车奔着路的前方而去,只遥遥喊来一句: “兄弟,保重!后会有期——!” 目送马车去远,羿天抬头,往灵山天机观的方向望了一眼,转个身,由隘口绕护城河,往京城之中人烟稠密的坊市而去…… ※※※※※ 戌时,如意宫。 烛影憧憧,幔帐低垂。 香榻之上,贵妃蓥娘披袍而坐,凝视着绢笼中的烛光,兀自出神。 在她手边,搁着一支洞箫,晶莹如玉、青翠欲滴,一端系以红绳、坠挂几绺红穗,瞧来极是精巧,不似坊间俗物。 今夜,不闻妙人隔窗吹箫,蓥娘只收到了一支洞箫。 闻箫声,知炽郎近况;得玉箫,知炽郎已至。——暗中传递消息给她的那个人、那个一年四季都惯穿蓝衫的人,将一支洞箫悄悄送进了如意宫,直到此时,她才知李炽已在京城! 近日来,宫城内外接连发生的几件大事,必是与炽郎脱不了干系,她原先还猜不透宰相左淳良是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,竟将她伸在宫外的触手生生砍断,此时才如梦初醒:原来是他!竟然是他! 今夜一过,京城之中必将宵禁,倘若她此时将李炽在京的消息透露给宫中密探,炽郎就难以脱身了。倘若她瞒而不报,过了今晚,炽郎就要全身而退…… 明知废太子秘密赴京、暗中做了些事,并蓄谋着、精心布局,欲对匡宗不利,她却在犹豫:要不要将此事瞒下? “炽郎,你帮着宰相扳倒政敌、毁了鞫容,孤立如意宫,陷我于困局之中,而我,却要假装不知!” 昔日里,被众人瞧不起的无宠太子,那一只沿宫墙的墙根苟活的缩头乌龟,而今却在天子脚下积蓄着自己的势力,卧薪尝胆一般,忍辱负重,誓要让她对他刮目相看,一雪前耻! 炽郎啊炽郎,你可真是出息了!只不过…… 女人心,海底针。蓥娘的心,你从未懂过!你瞒得了匡宗、瞒得了宫中密探,哪怕是瞒尽天下人,也瞒不过曾经的枕边人!蓥娘还是太子妃时,就曾帮你隐瞒过匡宗,只是你浑然不知罢了! 而今,你却急于对付蓥娘,打压如意宫的势力,到底是恨极了蓥娘!能成为你此生恨之入骨的女人,也是极好的、极好的…… “母妃!” 脆生生的一声唤,猝然打断了蓥娘的思绪。 在宫人撩幔而起时,刚刚返回宫城的宁然公主,连骑马装都未换,就匆匆而来,跪见母妃。 “灵山之行,阿宁是徒劳而归?” 凝于烛光中的目光微动,移至小公主身上,蓥娘暗叹一声:天机观中的那个孩子,竟是无故失踪,这样的结果,她始料未及。 “请母妃责罚。”从袖兜中掏出一粒蜡壳裹的药丸,递给母妃,宁然始终没有抬起头来。 “听说今日,宰相在你这里碰了满鼻子的灰?阿宁,他可是你的亲舅舅哪!”接来药丸,随手搁在案上,蓥娘状似漫不经心地问。 “母妃……” 宁然低头、阖目,思绪飘到废后左氏出殡当日、她与母妃骑马放风筝时的情景之中—— 那日,她也是这样一身飒爽利落的骑马装束,笑吟吟地来了这内殿,缠着母妃陪她出去玩…… 那日,她伪装的笑容之下,暗藏了复杂的意图,甚至掩有一丝杀机!——她想趁着骑马之时,令贵妃坠马,或死或伤,只要能为死去的母后报仇!但是…… 那日,她却临时改了主意。贵妃与她一道出去,骑马放风筝之时,她的脑海里始终回旋着宫人窃窃私语的那些话,她们都在暗地里议论,提及废后左氏临死前的泣血鸣冤、提及她与皇长子的出身…… 母后从来不肯认她,反而口口声声说珩哥哥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;母后也从来不宠她疼她,反倒是贵妃娘娘费尽苦心地栽培她。 难道……那些传言都是真的? 当风筝的线被扯断,马儿扬蹄嘶鸣之时,她没有勒缰撞马过去、没有去冲撞贵妃的坐骑使其坠马,反而一松缰绳,自己从马背上直坠而下! 竟赌上了自己的性命,想要得到一个答案…… “从母妃跃下马背、飞扑过来,拼着自己受伤也要将阿宁接入怀中的那时起,在女儿眼里,就再无舅舅的左氏一门,只有母妃这一个最最亲的亲人!”以极轻极轻的语声,道出这番话来,宁然缓缓抬头,目光稍稍略过案上那粒药丸,凝在了母妃骤然惊住的脸上,她弯眸而笑,眸中却隐泛泪光,“其实,我并不想去接回珩哥哥,不想他回宫来!沲岚姑姑将这救命的药交到我手中时,我想过要将它毁去,好让母妃放弃寻回他的念头,只一心一意想着阿宁……女儿只想独占您!”独占那份母爱,不想与旁人分割!因为那是她、有生以来仅有的一丝受人珍视和呵护的感觉。 在这深宫,连亲情都得之不易,她不想失去! “阿、阿宁?!”蓥娘心头狂震,伸手捧起阿宁颤笑着的脸,久久凝视着,渐渐的,竟也微红了眼眶,“你、你都知道了?”她的阿宁冰雪聪明,明明知道了,却一直假装不知,说着口是心非的话,在匡宗面前帮母妃强加掩饰,为了母妃,还主动请缨去灵山…… 明知母妃为夺个皇长子来巩固地位而一度抛弃了亲生女儿,阿宁心中的不堪与悲伤,却从不流露半分,懂得深宫的生存法则,她反而帮着母妃一道隐瞒下去,正如祈尚宫那日所言,小公主是性情中人,尤其重“情”,这是她的优点,也是她的弱点! 善良的阿宁,懂事得令人心疼! “你早就知道了是吧?早就知道了……” 见女儿默默点头,蓥娘心头一酸,阖目隐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,只是欣慰地喟叹了一声,喃喃道:“傻孩子,当娘的心里,想的自然只有你!没了你珩哥哥,今后,就得靠咱们自己了……阿宁,母妃对你寄予厚望,将来你可莫要让母妃失望!”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(注:“得玉箫”中的“玉”不是真正的玉石,而是指制作工艺十分精美的竹箫)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断后路 偎依在母亲怀里,宁然默默点了点头,悄悄弹去沁在眼角的泪珠,她仰头看着母妃时,眉眼弯弯的一笑,眉梢儿挑着公主的傲气、眸子里藏着狐般的妩媚与狡黠,将那身倔强的反骨收敛得极深,只是微微的笑着,轻声回道: “女儿必不让母亲失望!” 话落,她起身离开。 去她父皇那里回禀灵山之事,自是十句话里、九句是假,倒叫母妃极是放心——匡宗这脾性,只要旁人说的话合自己心意,哪管对与错,在他面前讲真话,反而是极蠢的一件事。 臣子们不敢直言进谏,对帝王来讲,可并非一件好事,如今的匡宗,真真是刚愎自用、“耳目”失聪! 罢了,炽郎,蓥娘就再帮你一回,瞒下你赴京一事,日后,再连本带利索取你所亏欠于我的…… …… 内殿寂静。 蓥娘却无睡意,独坐榻上,缓缓的、将手伸至绢笼,撩一缕烛火。 摇曳的烛光中,她的面色变幻不定,室内分明悄然无声,她脑海里却始终惊荡着一个女人的悲嚎: “妖妇!我今日的惨状就是你明日的下场!别忘了,你也是不贞之人,你也曾与他人共榻而眠!如此水性杨花,圣上怎会容你?怎会容你?” 不错,她曾是太子妃,是李炽之妻,但,那件事在匡宗眼里,却是她为他所做的牺牲,是他亏欠她的! 亲手将红颜知己送入他人怀抱,匡宗为了自己的帝业,不惜一切手段,在她觉得委屈、却要装作心甘情愿为他牺牲自己时,他给过她承诺:只要事成,必不辜负佳人美意! “虞嫔,在圣上心中,本宫与你不同!” 她只一句话,就让虞嫔彻底崩溃,歇斯底里地叫喊: “妖妇休狂!花无百日红,终有一人,你也会有笑不出来的时候,本宫就在阎王殿里等着你,等着你来作陪!” “妖妇!你不得好死——不得好死——!” 如俎上鱼肉,任人千刀万剐,虞嫔死状极惨,与左氏一般,临死前吐血悲啼、凄厉诅咒。 一声声的诅咒,化作利刃,猛扎心口,瞬间心生幻象——绢笼烛光里,恍惚幻现虞嫔血肉模糊、形同鬼魅的面容,狞笑着猛扑过来! “啊——!!” 蓥娘骇然惊呼一声,猛地缩手,手指却已被火苗烫红。 “花无百日红……” 自古帝王风流薄幸,一个篡位登基的暴君心中,皇权重于一切,爱江山更爱美人也只是戏文佳话,并非匡宗所求! “人无千日好!” 幽冷一笑,蓥娘暗道:虞嫔,无须你来为我操心,自从匡宗将我献入宫中、让渊帝指婚于太子炽那日起,那个曾经天真烂漫的阿蓥就已经死了! 今后,她只为自己而活,不再把命运交给一个男人去操纵掌控,不再把希望托付在一个男人的身上! 在男人们以血汗歌颂战绩伟业之时,她要以女人独有的柔而细腻的心思,辟出另一番风景! 她要扶着阿宁走上一条傲视群雄的争霸之路!披荆斩棘,直至无人可欺凌可小觑她们。 不再是后宫繁花那样的陪衬点缀,而是自己掌握命运的强者! “若无这等心胸气魄,左氏、虞嫔,你们化作厉鬼,又能奈我何?飞蛾扑火、是你们自己选的路,怎能怨我?” 烫伤的指尖,拢入掌心,而后,紧握成拳,蓥娘猝然张口一唤:“沲岚!” “奴婢在。”听到娘娘在内殿发出惊呼声时,沲岚就疾步而来,一撩幔帐,至香榻前,跪问:“娘娘有何吩咐?” “将这药丸,丢进火炉子,焚毁。”松开拳头,捡起案上搁的那粒蜡壳裹的药丸,蓥娘将它递了出去。 沲岚捧高双手,接过娘娘递来的药,一瞬的惊愕,她喃喃问道:“这、这……这药一毁,那孩子可该怎么办?” “解药一毁,他撑不过三日!” 十年之约,五年一限,鞫容调教的“傀儡”若不能使她称心如意,她能轻易将其毁之! “娘娘这是要放弃那孩子了?”沲岚心中的隐忧,果然变成了现实!娘娘只是冲她摇了摇头,她就明白了——那孩子,注定只有一条死路可走。 “十年未到,接他入宫本就极冒险。”肃清宫婢的幔帐内侧,只蓥娘与心腹亲信两两相对,蓥娘耳语般的低声道:“何况,圣上还依稀记得珩儿幼时的模样!”只五年,时机尚未成熟,却遭人坏了事,只怨那孩子运气不够好,命也不够硬! “那、那娘娘又为何让奴婢带着解药随小殿下去了灵山?”沲岚一问,却问出个惊人的内情——贵妃娘娘伸出一根手指,轻点她手心所捧的药丸,一语道破玄机:“本宫让你带去的,并非解药。那孩子若是现身,吃了这药,只会提早去见阎王!” 什么?!沲岚大吃一惊,双手一颤,险些捧不稳那粒药丸。 “吃下这药,催动‘噬心蛊’毒发,万蛊噬心,死后容貌尽毁、尸身尽烂,胸口自是留不住‘胎记’!”五年,还不足以让一个孩子的容貌完全蜕变,她不能冒险,只能抢在众人之前,亲手毁了他!“不吃这药,他也活不过三日,照样得毒发身亡。”如此,便可毁尸灭迹,不给政敌留下任何把柄,避免匡宗对此事起疑。 “所以,娘娘早就有了决断,给那孩子安排了这唯一的后路?”沲岚暗自惊出一身冷汗,这才想明白:为何娘娘点拨圣上去糸鄯那里讨主意。 糸鄯让圣上杀尽鞫容的那批“天”字辈关门弟子时,就令蓥娘正中下怀,只等驭刺再行“灭天谕”之策! 即便宰相出其不意拿下了鞫容,蓥娘仍步步为营,让政敌无法捏住更多把柄,攻克不下如意宫,顶多是让她蒙受了一些损失。 “本宫只是没想到,鞫容会为了保全那个孩子,将自己也豁出去了!”蓥娘怅叹一声,“本宫对他青睐有加,只可惜……” 炽郎此番棋高一招,拿下了鞫容,迫得她只能丢卒保车!若是鞫容在得知那孩子必死无疑之后,仍能对如意宫图谋之事守口如瓶,她就能在宫中保他一命。 “夜深了,你且退下吧!” 提及鞫容,娘娘面浮痛惜之色,惘然若失,沲岚自不敢多言半句,转出幔帐,将那粒药丢入火炉,亲手焚毁后,转身离开。 步出殿外,站于石阶上,沲岚抬头仰望夜空,忽而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,心中犹如压了块巨石,郁郁不畅:可怜那孩子,此番必死无疑了!却不知,此时此刻,他究竟身在何处?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行夜路 亥时。 长安外郭城。 石板长街上,冷冷清清,铺子打烊,家家闭户。 夜深人静时,忽来一阵轻捷的步履响动,从街道拐角疾步走来两个人,避着京城哨探与夜防营的巡哨,行色匆匆地往出城的方向去。 “想不到,京师东附苑城里枝繁叶茂的王宅大院,而今竟也败落了,树木凋零、一地残枝败叶!” 疾步走着,黑色披风将一身公子装束遮掩,李炽拉低帽檐,于街边屋檐下落着的阴影处,移动身形,不时警惕地看向四周,在顺利避过夜巡的守备兵士后,他低叹了一声:“实是扫兴!” “匡宗暴戾,攻入京城篡夺王位之时,于赤江乌淮那一役,斩首坑埋了多少人,同室操戈,皇室血脉也日渐凋零。”玄衣劲装的无名氏,小心护在公子身旁,于深夜陪公子往出城的方向急去。 “王公贵族,昔日盛气凌人,而今多半仰匡宗鼻息,匍匐在他脚下效犬马之劳,没一个胆大的!”李炽边走边摇头叹气,“匡宗那几个皇子尚且年幼,居于宫内,王叔之中,嫠王淫逸骄奢,誊王不涉党争,亓王胆小懦弱,唯一让本公子瞧得上眼的,就是荣王!” “卑职派人试探过荣王,他对匡宗暴\政虽有微词,但……”无名氏蹙着眉头道,“但他说皇室内部不可再起皇权之争,同室操戈,内乱不止,会使李氏皇族四分五裂,王位世袭制一再被打破,恐九世之乱重演!” “九世之乱?”李炽心头咯噔一下:从安王到匡宗,若是加上皇长子珩,算一算,皇室内部围绕皇权之争,已延续了六世,江山动荡社稷不稳,照此看来,离九世之乱不远矣! “荣王曾提醒过匡宗,储君之位的传承须慎重立法,奉嫡长子继承制,若不然,再乱下去,我朝气数将尽……”顿了顿,无名氏忐忑地道:“李氏江山将不复存在!” “他这是不想来帮我!”李炽暗自咬牙,哼道:“若不能让匡宗手握的皇权势力出现裂缝,不能令皇室内部再起纷争,我如何能重返东宫……不,是金銮殿!” 当年,二弟与六弟觊觎太子位,父皇又贪图美色、无心理政,才让他的皇叔燮王有机可趁,而今,他也要如法炮制,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! 等他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,自会结束这场纷乱! “可荣王说,皇室内乱,硝烟弥漫,百姓受苦,民心渐失,李氏江山恐怕……”深吸一口气,无名氏壮着胆子直言道:“恐怕会败在李氏自己的手中!” “如此大逆不道的话,荣王也敢讲?!”李炽心有不快,面色沉郁,“罢了,只当本公子是看错了眼,此人已失心疯了,看不到李氏皇族还有救星在,是匡宗不得民心,而非本公子!只要我一朝登基、重整山河,必当让我朝永固,子孙永昌!” “公子心怀天下,卑职愿誓死追随!”与公子筹谋大业,蓄谋了这么久,怎能因荣王的一句话,就半途而废?他会陪着公子走下去,一直走下去,助公子匡扶正统、完成大业! “无名,放心!请不动荣王,本公子心中也另有人选。”而那人,即将成为他手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,“不日,鄂亲王之子李戬会离京,以寻访名医根治顽症为由,遁入山野五载。” “李戬?” 此子年方十五,却是可造之材,比那些志气消磨的亲王,强百倍!李戬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锐气,确实是最佳人选!以寻医为借口,遁入山野五载,便是来投奔公子,在万籁村蛰伏五年,由公子悉心调教,此子将来必有一番作为。 今次赴京搅风云、变格局,乃是第一步,之后五年内,京城里的布局也将逐一完善,一张大网已开始绵密地罩向宫城! 公子此局,五年小成、十年大成,一旦成局,放眼天下,何人能破? 又有何人能破? 无名氏面现钦佩之色,道:“公子深谋远虑,这棋子选得极好!” 边走边说,二人正途经长街东侧一家药铺,铺面打烊,门楣上挑了只灯笼,光焰摇曳,忽听门里一阵喧哗,伴着激烈的争吵、与打斗之声,惹得李炽往药铺这边瞄了一眼。 无名氏见状,低声禀告:“长安城已遍布公子的眼线,城中有一丝风吹草动,咱们都能获悉!包括这家药铺——店东家曾贴出告示寻医,称老母病重,谁能将其医治,便有重金赏赐,不少人闻风而来,其中不乏江湖术士,老太太的病却不见起色……” “药铺贴告示求医?” 药铺子里有经验老到的郎中,竟还贴告示满城求医?莫非是东家老母病入膏肓、药石罔效?李炽随口一问,只看了那家药铺一眼,脚下未作停顿,迅速穿街而过,偕同亲信匆匆而去。 二人才刚刚离开,那家药铺子的门就“砰”然而敞,几个壮丁将一个少年架出门外,猛地掼在地上,门里又走出个掌柜模样的男子,冲地上啐了口唾沫,骂骂咧咧: “臭小子,招子放亮着点,别以为东家的钱好骗,自个都病得只剩半口气了,还敢揭告示来给老太太治病,找死来着?” 话落,抬脚就冲着少年猛踹过去,直将人踹到街角、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,似乎失去了知觉,男子这才作罢,转身回到门里。 几个壮丁却在门外滞留了片刻,看那少年倒地不起、进气儿比出气儿少,人似乎快不行了,他们互看一眼,窃窃私语: “阿四,是不是你刚才下手太重,闷棍子打在人家脑袋上,把人给活活揍死了?” “胡说八道,明明是掌柜的踢得太猛,照人心窝子踹那几脚,把人踹得吐血,小命能不玩完?” …… 壮丁们面面相觑一番,此时才有几分心虚,两脚直往门里缩,嘴里头却犯着嘀咕: “我看这小子刚来时,胸有成竹,当着东家的面,给老夫人开了药方子,一碗苦口良药灌下去,老太太拉稀弄脏了被褥,人倒是清醒过来了,刚才还能坐起来喝粥呢!” “他开的是大寒之药,说老太太平素吃得太好,补得过火了,又整日坐着不动,消化不了,导致热毒攻心,久而不散,嘴巴都溃烂了,还发了毒疮,吃不下东西,如若不用大寒的药强灌让老夫人泻了火,怕是连今晚都熬不过……” “呸!这忽悠人的话,你也信?京城的名医可都聚在东家面前,个个都说老太太年迈体虚,得用温补壮阳之药,才能让老太太的身子骨硬朗起来!各家神医都是这一个说法,那小子来历不明,既无医馆又无名声,还敢当着本城最有名望的叶神医的面,说叶老是庸医,会害死老太太……这小子太狂!”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落难时 “唉,东家老母的病势刚见起色,几位神医就围着东家劝他改用他们的药方子,我看那小子适才只说个三两句,就让东家不住地点头,神医们十张嘴也斗不过他一个,怎么突然之间,那小子就脸色惨变,捂着心口倒在地上,话也说不出来了,人也迷糊了……” “你说这人也怪,揭告示来药铺见了东家就说他不要钱,等治好老夫人的病,只要东家赠他几味稀有名贵的中药材,我看他确实抱恙在身,为求药而来,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发病,给神医们有了说头,说他自己都快要病死了,哪能给老夫人看病?” “掌柜说这人就是个骗子,可咱听说……东家发了话,谁能治好老夫人的病,东家不惜重金也要留下此人,让他在药铺里当个管事儿的……那几个神医设有医馆,不肯留下,只要钱。这小子啥都没有,指不定会赖在药铺子里……” “难怪!适才东家让咱们客客气气的送他走,掌柜的却不依不饶,硬要咱们对他拳脚相加,揍到他不敢再来!掌柜的是怕这小子抢了他的饭碗吧?” “嘘!怕是打出人命了!快、快快,赶紧走!” …… 嘀嘀咕咕的,壮丁们相继溜进药铺,却闻掌柜的又来唤人,唤他们出门来,挨到街角,见那少年双眼紧闭倒在地上,胸口似乎没了起伏,掌柜的这才慌了神,赶忙吩咐壮丁们: “快、快将这人丢到后巷去,可不能晾在铺子前门。” 几个人又七手八脚地将少年抬起,穿入后巷,刚把人丢到巷子里,一抬眼,冷不丁瞄见一辆简陋的板车停在角落阴影里,一个粗短衣裤、穷乡僻壤来的村野老头,坐在那个角落,守着满满一板车晒干了的药草。 “这、这这……这人是谁呀?” 壮丁们吓了一跳。 掌柜的闻声而来,定睛一瞅,指着那老头怪叫起来:“死老头!你、你你你……你怎么还赖在这儿不肯走?” 满脸打了皱褶子的小老头,哈个腰,憨憨一笑,咧着嘴巴还没说上话呢,掌柜的就不耐烦地挥一挥手,赶苍蝇般的驱逐那小老头:“去去去,都跟你说了——东家老母病重,药铺子都歇业好几天了,东家哪有心思进药材?赶紧回去吧!”话落,领着壮丁们大步离开。 小老头老实巴交地站在那里,愣了片刻,见那些人都走了,才挪步过来,低头一看——壮丁们适才丢进巷子来的,竟是个人! 小老头慌忙蹲下身来,仔细察看:躺在地上的少年,面白如纸,双眸紧闭,已然奄奄一息! 再不救人,怕是要来不及了!小老头匆忙将少年背起,跑向堆满草药的那辆板车…… ※※※※※ 子时。 阉人宫舍。 廊檐两侧、宫灯随风摇晃,回廊之中不时有人影走过。 夜已深,宫人们却歇不得,不时被太监总管唤去,轮班值勤、差遣着做事儿。 秉烛跪于宫门的奴人不少,只留了个面皮儿生嫩的小太监,守在阉人宫舍大院里头。 守到下半夜,实在困得不行,小太监刚想偷懒眯一下眼,却见一拨人急急走进大院,领头的那个人竟是…… “高、高公公?!” 小太监吓了一跳,屏住气儿跪在那里,不敢造次。 “昨儿刚抬进来的那个奴才,醒了没?” 在守夜的小太监面前停顿了一下脚步,高公公用手中拂尘指向阉人宫舍西侧倒数第三间房。 小太监忙不迭地摇摇头,心想:昨儿才施了宫刑,割势后失血过多,那人昏睡在房间里,一会儿打冷战一会儿发高烧,一口气都没缓过来呢,哪能这么快就醒来? “主子有差遣,赶紧把他叫醒!” 高公公吊着嗓门,吆喝几声,领一拨人往那房间走去。 阉人住处,陈设简陋,斗室之中,一块木板,底下横两条板凳,搭作床铺。本该挤来三、五个人睡这床板,却因新来的一位公公、受过酷刑,满身的血腥味,呛得人实在受不了,索性让出了这张床,今夜,便只有他一人睡在此处。 伤病之中,睡得是昏昏沉沉的,神智都仿佛坠入泥潭,深陷在一个又一个的梦境,朦朦胧胧之中,他好象又回到了自小成长的地方——山中那座不知名的道观…… …… 魂牵梦绕的故地,历历往事在梦中重现——他正奔着那座道观,疾跑而去: “师父——师父——” 奔入道观,一眼看到师父他老人家仰面躺在草席上,瘦骨嶙峋、形如枯槁,他悲从心来,扑到师父面前,声声唤:“师父你快醒醒、快醒醒!” “……小容,”两鬓苍苍的老人,吃力地睁开眼,勉强挤出一丝笑,“你回来了。” “师父,”看着病入膏肓的老人,那时年少的鞫容,心中悲凉,泪水夺眶而出,“徒儿无能,没能帮您请回个郎中……” “你穿着道袍下山,可有……”老人喘息着问,“可有受委屈?” “没、没……”鞫容慌忙低头,掩饰脸上的痛苦,目光低垂在身披的这件道袍上,洗得泛白的道袍,打满补丁,却是师父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,如今却被人撕裂了下摆,——那是在他下山请郎中之时,被城中官兵踢打所致!除了道袍撕裂,他身上也有伤。 “……徒儿只是想不通,咱们与世无争,没有做错过任何事,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挨人打,连活命都难?” 他是孤儿,呱呱坠地时就被父母遗弃在山脚下,或许他的父母已不在人世、也或许他们在四处乞讨,连自己都养不活,又如何养活他?但,他比旁人幸运,虽遭亲人遗弃,却遇到了师父。 师父将他收养在山门里,在这饿殍载道、民怨四起的纷乱世道之中,山中道观远离了俗世纷扰,是净心清修之地,他一度以为:不论外头的世道怎么乱,也与自己无关!以为自己会在道观中平静而淡淡地过一辈子,无欲无求! 怎知…… 新皇登基,百姓们眼巴巴盼着朝廷有所变革,减赋税、赈灾放粮,能让庶民在旱涝之年、颗粒无收之时,不再流离失所,而能安生度日。怎知,新皇一心只求长生不老之术,无心朝政,登基不到三日,服“道人”仙丹暴毙。继而,杀侄篡位的渊帝,以一道圣旨,昭告天下: 取缔道观! -------------------- (因情节需要,本文第一章的内容略有调整,在鞫容投奔真妙观的细节上加以完善,已于本文首发网站更正补充完毕)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究因果 皇权之争,殃及无辜。 不仅城中百姓深受其害,连山中道观清修之地,也难以保全。小小道人的他,切身感受到了这世道的不平! 皇帝老儿离他如此遥远,却仍能将他的生活毁于一旦!——渊帝奢侈淫逸,为建行宫、为招揽天下美色,做尽劳民伤财之事!皇帝老儿日日纵欢享乐之时,他却吃不上一口饭! 道观香火一断,师父他老人家就病倒了,身披道袍的他,进城去化斋讨米,在城门边上就被朝廷的士兵及地方小吏打骂驱逐,连去药铺请个郎中,都成了奢望。 “……傻孩子,民不与官斗,人不与天斗!你生气……又有什么用?” 朱门酒肉臭、路有冻死骨!王公贵族眼里,庶民之命,卑微低贱,犹如蝼蚁! “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,师父?”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受病痛折磨、已是弥留之际,他却束手无策,即便是努力过,却只换来一身的伤痛! 心里的忿忿不平,与即将失去至亲的悲痛,让他开始痛恨这样的世道,痛恨这样的国君。 “……拯救天下道观……亦或普渡众生……”老人闷咳数声,咳出了血,自知大限将至,不由得怆然悲笑,“……那是无边佛法、或儒家之论……咱们追仙问道只修自身……道家则论清净无为、无欲则刚……为师以为,人不能胜天……除非是神仙!” “小容啊,只有脱胎换骨位列仙班的神仙有能力变换日月星辰……有仙家法力,才能逆转乾坤、拯救天下苍生!” 不懂心怀天下苍生的人君,自是招得民怨!想要改变现状、颠覆一个巍巍皇朝,那是常人想都不敢去想的事!也只有神仙,才能做得到吧…… “孩子,去凌峰……”老人油尽灯枯,心中唯一放不下的,就是这个视如己出的孩子,“去真妙观里……找掌门清虚子……让他、让他收留你……进修道法!” “师父、师父!您不能丢下徒儿,我只您一个亲人啊!” 泪如泉涌,哭声凄切,老人却长叹一声,骤然阖目,与世长辞,给活着的亲人留下了心伤,难以自愈。 鞫容从那日起,心性猝变,骤然癫狂无状,自号“真仙”,嬉笑怒骂、玩世不恭,成了道门之人眼中的异类。 来到凌峰,见清虚子年迈,他本想接掌真妙观,以一己之力,率师兄弟们,振兴道门,怎知,蛮玄子他们只将他当作狂徒异类,不予接纳。 凌峰真妙观不容他,迫使他下定了决心,前往长安帝都,一心想要见见皇帝老儿,想要求个官,想要捞得权利地位,因为那些东西,曾经主宰了他的命运,甚至左右着他的生死!只有得到权利,争做人上之人,才能让自己的命运不被他人掌握、践踏。 于是—— 入长安、闯宫门,机缘巧合,亲眼目睹了一次宫变! 渊帝驾崩,燮王篡位,他以道人诳语,示“天谕”,欺帝王,讨得一道圣旨,恩赦道教,而后为官,暗中协助贵妃夺皇长子,直至立天机,号令天下道观,扬眉吐气! 成为人上之人,他却因何不满?执意夺“天谕”,联手后宫贵妃,诬陷皇后左氏,加害皇长子珩,与朝廷大员、废太子李炽,明争暗斗! 小小道人,与权贵争斗无休,处处树敌,癫狂至此,世人不解! 他,却自知因果!——在暴君身侧为官,一年又复一年,从万籁村被屠、到民间屡发叛乱,又逢边疆战乱不休,皇室内乱不止,他看尽暴君所作所为,即便将饱受战乱、饥寒之苦的孤儿,收养至天机观,由百至千,也只是杯水车薪,世道依然不平,他手握些些权利,却只是比平民稍好一些,自己的命运及生死,依旧由不得自己做主! 为争权夺利,曾双手沾满鲜血,他却似乎成了暴君的一丘之貉,踩着他人的尸首,往上爬,爬到顶,却发现自己的面前是万丈深渊! 牺牲他人性命所换得的权利,只满足了私欲,助纣为虐,却无法改变现状,世道依旧不平,要这权利,达不成夙愿,又有何用? 师父说:唯有神仙能换日月星辰、能救苍生。 如若至高皇权在平民眼中就是这天、是这日月星辰,那他口口声声自称“本真仙”,却为何不能与天斗一斗? 夺“天谕”,下“噬心蛊”,请公孙伯羊,授“帝王术”、“天下论”,潜心栽培小狼儿成为真正的破军煞星,断言匡宗命有劫数,且在劫难逃,并立下七年之约,——置之死地而后生,只为图谋颠覆! 颠覆匡宗暴\政! 师父说神仙能为之,那么,他就要追求这个“真仙”大业!做常人所不能做的事!不信者,谓之癫狂;信者,究其因果—— 世道不平,不平则鸣! 天子又如何,他不满这暴君坐江山,何惧挑战至高皇权、挑战天威,与天斗! 壮志在怀、英雄无惧,凛然踏上“癫狂道”! “匡宗,七年之约,你等着、等着……” 梦呓声声,忽而感觉脸上冰凉,不是泪水,那刺痛却穿心而过。 鞫容猛地睁眼,骤然清醒了神智,看看自己身处的位置——阉人宫舍一间陋室。 阉人…… 他竟忍不住想笑。 在高公公命人又将一盆冷水泼到他脸上时,他不改癫狂之态,猝然开口道:“狗奴才,本仙数日未洗澡,你们怎能只洗本仙的脸,还不往本仙身上冲洗一番?” “鞫容!”高公公看他时的表情,犹如见了个怪物,“你可知自己被施了宫刑?”怎的还能笑出声来? “求仙问道之人,断七情六欲、炼凡胎肉身,苦心志、劳筋骨!多谢公公,连根斩断本仙最后一丝尘垢,让本仙超脱世俗,臻于化境!” 鞫容大笑几声,牵扯到伤口,钻心的痛,却是越痛越疯癫。 “你这人到底是疯子还是傻子?” 高公公似在叹息:之前的鞫容,为争做人上之人、为求扬眉吐气,一心攀附权贵,必不会做这样的傻事,让自己吃苦受累,还险些丢了性命。 究竟从何时开始,鞫容竟变了,变得不再一心追求权利,而似乎在追求一种凌驾于权利之上的更高境界,舍身取义一般,不惜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。但,那究竟是什么? “本仙心境,凡人莫猜!”血色染在枕上,鞫容兀自笑得如癫似狂。 高公公瞧着暗自心惊:施以宫刑之后,此人的容貌怎的越发像女子,一抹苍白之中、沾着殷红血色,衬得柳眼眉腮,妖娆异常!似有倾国之艳,愧煞真红颜!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非常道(最终章) “鞫容,赶紧起来!主子命你子时去瀚幽阁,给禁闭在塔楼内的囚徒,送饭。” 拂尘一弹,高公公催他起身下床。 “给人送饭?”鞫容动也不动,笑骂:“宫里头的人都死绝了?没瞧见本仙行动不便么?”难道是匡宗有心刁难?“送饭这种小事,高公公为本仙代劳就是了!” “鞫容!”高公公拔尖了嗓门,气得头发直竖,“你都自称‘真仙’了,受点皮肉之苦,还下不得床来?圣上亲口命你去送饭,赶紧起来!” “起不来!”鞫容索性赖在床上闭了眼,道:“没听过仙人送饭一说,只有仙人指路之法,喏,出门左拐,高公公请自便!” 高公公牙根儿一痒,强忍住想要活活掐死这狂徒的冲动意念,道:“瀚幽阁内禁闭之人,乃是出主意让圣上派遣驭将军杀上灵山,杀尽你那批关门弟子的人!”见鞫容表情一变,他趁热打铁地问:“给此人送饭,你去是不去?” 鞫容睁开眼,盯住了高公公,直盯得人心头发毛,才开口问道:“他是什么人?”匡宗又为何要让他在半夜三更去给那人送饭? “南山客,糸鄯。” 当年的“糸卿”,曾令鞫容印象深刻,经高公公提点,他立刻想起此人来,而高公公接下来所说的话,更令他吃惊不小: “子时送饭,送的并不是简简单单一顿饭!” 不是饭?他分明看到随高公公一道来的太监手里,捧来了御膳房的珍品,山珍海味,有酒有肉,那不是饭菜又是什么? 似乎看出了鞫容心中的疑惑,高公公俯下身来,凑在他耳根子旁,一字一顿地道:“圣上让你送去的,是断头餐!” “断头餐?!”鞫容面色一变。 南山客献上的计策,是杀尽天机观‘天’字辈弟子,匡宗事后才知:皇长子珩就被鞫容藏在那批弟子里头。 老子险些错杀了儿子,这是鞫容与糸鄯二人的错。 而皇长子尚未找到、生死未卜,匡宗怒火中烧,偏又杀不得鞫容,便只能将怒气发泄在糸鄯头上。 糸鄯不是想要有人给他送饭,想要好酒好肉吃么?匡宗就命鞫容在子时去给他送上断头餐! “他能吃到这断头餐,说起来,还是拜你所赐!” 拂尘指向鞫容,高公公透露的口风,令鞫容瞬间明白了:羿天没能顺利入宫来! “你要是真个起不了身,”高公公往门外一指,“贵妃娘娘怜你负伤,赐下软轿,命奴才们抬也要将你抬去瀚幽阁。” 门外抬来的软轿,其实只是布兜缠棍这等简易的代步工具。 “来呀,把人抬出去!” 得高公公口令,几个小太监上来,不由分说地将鞫容拖下床,架到门外,推入软兜之中,奉膳的太监跟在后面,一路行往瀚幽阁。 “去了瀚幽阁,你还要陪那个将死之人说说话……” 高公公在路上出言提点:这些都是糸鄯的要求,在他临死之前,匡宗尽量满足他的要求。 鞫容尚不知自己此去,见过糸鄯之后,未来在宫中的日子,也将发生翻天覆地般的变化!此刻的他,心里想的是别的事,并未用心去听高公公的那番提点。 刚才被人强行架出门来,推跌在软兜内,触及伤口,痛得他直冒冷汗,顾不得听旁人在说些什么,鞫容只觉胸口忽来一阵心悸,登时感觉不妙: 贵妃蓥娘怜他负伤,赐他软轿?不对呀!既然“皇长子”被他藏在天机观数载,尚未平安返回宫中,那么,作为“皇长子”的“母亲”,她总得在人前做个样子、怨怼他一下吧?怎么反而来怜他?还赐他软轿? 莫非……蓥娘已对那孩子做了些什么,于心不安,才会以赐软轿为借口,对他加以安抚? 不!那孩子不能有事!他拼尽一切,只为保全那孩子…… “停下,快停轿!”鞫容挣扎着想爬下软兜,想要立刻去如意宫问个究竟。 “天谕”是他赴京那日,在宫城里,初见匡宗时,种下的“因”,有因必有果,七年之后,自见分晓! 故而,“天谕”不能被人毁去! “停轿——!” 鞫容大喊,却无人理会,徒劳地挣扎几下,终究是筋疲力竭,他瘫在软兜内,怔然望向夜空。 前途未卜的忐忑,骤然紧绷的心弦,他在心口默念着一个名字: 羿天! ※※※※※ 呜吰——呜吰—— 宫中风声未定,又忽来一阵高亢的号角声,京城的四座角楼同时吹响画角,警时报晓。 曙光东现。 长安明德门大敞,挑着担子进城赶集的货郎商贩,四面八方聚拢过来,通过城门哨卫的盘查,鱼贯入城。 这时,一个粗短衣裤的老头,推着满满一板车晒干了的药草,正往城门外走,与赶着进城的小贩们逆向而行,反常的举止,引起了城门守备的注意。 “站住,车上是什么?” 守城门的哨兵上前来,横刀拦下老头。 “回、回军爷,小老儿这、这一车堆、堆的都是药、药草。” 老头神色略显紧张,一磕巴,倒令哨兵起了疑心,持起长矛,欲往满满一板车的草药堆里扎几下。 眼看着锋利的长矛高高举起,老头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,正急得不行,却听后方一阵躁动,城门口突然出了状况—— 大清早的,竟有人送葬出殡。 拉着棺材的车辆都到了城门口,斜刺里却冷不丁冲出几个人来,堵住了去路,与送葬的那拨人拉拉扯扯、骂骂咧咧,就在争吵纠缠之时,那口棺材被碰得连连晃摆,砰然砸在了地上,砸开了盖子的棺材里,猛地蹦出个大活人来。 “哎、哎哎,这是怎么回事?” 城门哨兵都被吸引了过去,围着送殡的那拨人,严加盘查。 “军爷救命!”蹦出棺材来的那人,一副郎中的打扮,吐掉了塞在嘴里的布团,却挣不开身上捆绑着的绳索,只得蹦着两只脚,往哨兵身后躲,口中嚷嚷:“在下是京城鼎鼎有名的叶神医哪……” “我呸,狗屁神医!” 送殡的那拨人也围拢到哨兵面前,揪着叶神医的衣领,愤愤道: “这人开错药方子,医死了药铺东家的老母!” “老夫人昨儿夜里喝过大寒之药,病势已见起色,偏偏这庸医怂恿东家另取药方子,让老夫人喝下大补之药……” “一个时辰都没到,老夫人张着嘴巴直喊渴,喊几声突然口鼻溢血,翻了白眼,蹬了腿,没气了!” “杀人偿命!东家要你一命抵一命,今日就为你送葬出殡!” …… 越说越是火大,几个壮丁围住那所谓的神医,抡起拳头来围殴,打得人满地找牙。几个哨兵在一旁看傻了眼。 城门口乱哄哄的,两拨人闹腾得正厉害,躲在边上的老头,趁人不注意,赶忙推着板车,逮个空隙顺顺当当地出了城门。 转着轱辘轮子的板车,咿呀咿呀的响着,草药堆微微松散,露出一只手来,垂搭至板车边缘,小老头面色一紧,赶忙回头看了一眼:哨兵没有追来,左右也无人发觉车上有何异状。 老头暗自松了口气,悄悄伸手,捧一捧药草,将车上稍稍露着的那只手掩盖住,又继续走…… …… 旭日冉冉,朝气蓬勃。 老头卖力地推车,照着背离京城的方向而去。 人与车,渐行渐远,消失于路的彼端…… …… ※※※※※ 元隆十三年,孟夏。 宫中有人告密:糸鄯饮下匡宗钦赐的鸩酒之前,与鞫容隔门密谈许久,悄悄将一物交与鞫容。 据说此物,可召集号令曾经颠覆过渊帝皇权的隐卫密探,令这些如风般神秘消失了的人,重新现身宫城! 匡宗闻之,大惊,心生忌惮,遂下旨:阉人鞫容,悖逆圣意,不思悔改,责内侍监挑其足筋,关入瀚幽阁,永不见天日! 九仞之积,犹亏一篑之功! 从凌峰真妙观,到长安帝都城;从无名小卒,到天机尊上。黄粱一梦,几人知心? 世人笑我癫,我笑世人痴,不识道为何意,不识道为何义…… 庙堂之上,从此,再不见昔日妖娆少年,一笑癫狂! -前传·癫狂道(完结)-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“江山”系列前传《江山为局,美人为棋》连载完毕; “江山”系列正传《万里江山一局棋》连载中,站内搜索书名即可点阅。